貳 遇見
又是同一個夢。
他汗涔涔地醒來。
覺得腦中一片空白。
從住處出發，走路十五分鐘就能抵達學校。尹伊晟考上帝北高中時，決心一個人搬出家裡
，住到學校附近。不過，因為帝北高中位於市中心，走路上學的學生，立刻就會被歸類出
身富裕家庭。他不想讓人知道，入學後一直隱藏得很好，沒有人發現他的上學路線跟那些
搭大眾交通工具或騎單車的學生不一樣。
尹伊晟今天也特別繞一小段路，去後門的早餐店買早餐。走後門上學的學生比較少，距離
田徑校隊的集合室更近，早上要練習的日子，他都習慣走後門。雖然今天不必練習，但他
想要遠離人群，安安靜靜地走早晨這段路。
今天後門的學生異常地少。他拎著早餐從操場往高一大樓走，遠遠就看到穿堂上擠滿學生
，大多是女生。方筱青昨天那句「轉學生明天就會來了」瞬間閃入他腦海。確實，越往高
一大樓走，一路上越多徘徊不去的身影。一陣喧嘩聲中，袁懿芯後頭跟著一個男生，兩個
人有說有笑地從人群中走了出來，直往教學大樓的方向去；正是他走來的方向。
尹伊晟刻意與他們拉開距離，但袁懿芯出聲喚了他：
「尹伊！」
「早啊。」他笑笑回應。
「今天田徑隊沒練習吧？」袁懿芯顯然發現他從操場的方向過來並不尋常。
「沒。」
「喔，」她眼神瞟了瞟身後的男生，「我帶新同學去學務處，晚點聊。」
「嗯。」
袁懿芯是七班班長。如果昨天徐天白老師說的沒錯，轉學生會進入七班，那麼由她帶轉學
生去學務處是理所當然。錯身而過的瞬間，尹伊晟感覺轉學生跟他差不多高，應該有一八
〇上下。大概是第一天報到，轉學生沒穿制服，而是一身跟制服很相像的白襯衫。雖然尹
伊晟沒特別看，但還是注意到轉學生生了一副濃密的長睫毛，鵝蛋臉，淺棕色的短髮有股
混血感。絕對是十足的帥哥。
早上兩堂數學課結束，接著是兩堂英文，整棟高一大樓一上午鬧哄哄的，尤其是轉學生進
入的七班就在尹伊晟所在的十三班底下，喧騰聲間歇傳來，引得大家在下課時間紛紛從走
廊上向下張望，卻其實什麼也看不到。
教室裡，陳陸宇不斷滑著手機，嘴裡唸唸叨叨。
「你在做什麼？」尹伊晟回頭問。
「滑貼文，說不定有人會發照片。」陳陸宇心不在焉地回答。
「什麼照片？」
陳陸宇指指地下，「七班那個新同學。」
「我早上有看到他。」尹伊晟隨口說。
「操，真假？」陳陸宇一把將手機扔桌上。
「早上袁懿芯帶他去學務處。我剛好撞見而已。」
陳陸宇從後面推推他，「怎樣？構不構成威脅？」
「就……有種混血兒的感覺吧。我沒仔細看。」雖然說沒仔細看，但尹伊晟卻有種看清楚
了的錯覺。他覺得早上轉學生有回頭看了他一眼。
「也是啦，」陳陸宇悻悻然地說，「站在袁懿芯旁邊，誰還看什麼帥哥。」
尹伊晟朝他椅子一踢，陳陸宇揚著椅腳險些跌跤。多虧他反應快，一把抓住尹伊晟後領，
「幹！當同學那麼久，沒想到你來陰的！」
「我出手輕了。」尹伊晟笑說。
門外忽地傳來幾聲口哨聲，標準的發情青少年行為，尹伊晟和陳陸宇同時轉頭看。
「說人人到呢。」陳陸宇突然換上正經的神情。
袁懿芯站在十三班門口，對上尹伊晟的視線，招手要他出去。
尹伊晟起身往袁懿芯的方向走去，半倚著門框，「有事傳訊息就好了，幹嘛跑一趟？」
「來活動一下啊。」袁懿芯默默用手肘往後擺了擺。她身後跟了三四位七班的女同學，顯
然是跟著來看他的。尹伊晟以眼神領會到了。
「你今天放學去學生會嗎？」袁懿芯若無其事地問。
尹伊晟搖搖頭，「今天學生會休息。怎樣，你要去哪裡嗎？」
「沒，我要去打女籃。」
「籃球場還在整修，你們改去哪裡打？」
其實球場從上學期十二月就一路整修，至今已經三月了都還沒個影。
「體育館放學不開，只能去旁邊的復林高中打。」
「喔」尹伊晟偏頭看看她身後幾位女同學，「所以，你真的是帶人來活動活動啊？」
「沒啦，既然你不去學生會，那我有個任務要交給你。」袁懿芯笑笑地說，「你放學帶邵
雪去校園轉轉吧。」
「誰？」尹伊晟沒聽清楚名字。
「轉學生啦。你是高一代表啊，又是男的，帶他逛逛比較合適。」
尹伊晟一時想不出理由拒絕。既然不去學生會，他也不想太早回去住處。
「那好吧，讓他放學在高一穿堂等我。」
「謝啦。就這樣，我走了。」袁懿芯蹦跳著推著女同學們離開了。
尹伊晟說喜歡袁懿芯，是真心喜歡。雖然不是一般人期待的那種喜歡，但他確實想過，如
果胡迪喜歡翠絲，那角色非袁懿芯莫屬吧。只不過，喜歡是一回事，感覺是另一回事。他
很小的時候就清楚知道，自己對女生沒有那種感覺——生而為人的初始激情，他沒有。
傍晚，夕陽從雲縫間溫柔灑下少見的粉橘色光芒，帶著一點紫，一點紅，為整個校園映上
一道虹，彷彿是所謂魔幻時刻。空氣中還透著晚冬留下的霜氣，但初探頭的杜鵑已經洩漏
了春天的來臨。
尹伊晟步下樓梯，放學時間的穿堂上萬頭攅動，人來人往。他直覺想要尋找袁懿芯的身影
，沒找著，卻在餘暉灑落的穿堂牆下看見了轉學生。轉學生此時已經換上一身灰藍格紋的
制服，戴著無線耳機靠坐在穿堂一側，粉橘色的落日餘光將他一頭栗色短髮照得發亮。
尹伊晟向他走去。
無線耳機隔絕了轉學生與周圍的世界，尹伊晟感覺坐在牆下的他散發出一股不合時宜的寧
靜，在傍晚魚貫洶湧的人潮中特別顯眼。生怕會喚醒他似的，尹伊晟輕拍他的肩膀，向他
伸出手。坐在地上的轉學生仰起臉，舉起右手摘下耳機，確確實實與他視線交會——
「我是尹伊晟。」
「邵雪。」
邵雪拉住他的手，站了起來。
「走吧，我帶你四處轉轉。」
眼前是一片橘紅燦光，尹伊晟注意到轉學生的瞳孔也是髮色般的栗黑，他們往背光的方向
邁出步伐。
帝北高中腹地廣大，主要大樓集中在靠校門的一側，少數幾棟藝術大樓、工研大樓、實驗
大樓等分散於外圍，距離較遠。從校門一路往裡頭走，依序是高二大樓、高一大樓、高三
大樓、教學大樓，左側有圖書館，右側一樓是福利社、保健室等功能性的處室，二樓是整
排學生社團辦公室，視野的盡頭則是操場及各類球場。學生餐廳分別在高二、高三大樓地
下室。如果站上高三大樓頂樓，可以一眼望盡整片校園。
尹伊晟並不覺得需要特別為邵雪介紹校園，邵雪是從Ａ市男一中轉學過來的優等生，適應
能力不容置疑，只要上幾天課肯定能把校區掌握個八九成。加上他不是女生，不怕在校園
裡迷路或者出意外，因此只帶他仔細說明了學生社團那一塊，在校園裡繞一圈。
一會兒，太陽完全西落，短暫的魔幻時刻畫下句點。原本稍帶涼意的傍晚很快被夜色染黑
，風吹帶來一陣冷，廣大的校區只剩下四散的零星學生，三三兩兩相偎著。沒有話聲的時
候，能聽見晚風將落葉颯颯吹去的低語聲。
邵雪以落後一步的距離走在尹伊晟後方。
「聽說你是從Ａ市的男一中轉學過來的。」尹伊晟回頭說。
導覽時間結束，他們走在青草初萌的紅土操場上。剛才都是他在講，邵雪很少話，靜謐得
像一幅少年的肖像畫。而且與他單獨待著，不消王一林說，尹伊晟覺得任誰看到邵雪都會
為他的容貌停下。
「嗯。」他的聲音輕得一出口就被風吹散。
「Ａ市離這裡很遠，你是搬家所以要轉學嗎？」這只是尹伊晟交際資料庫裡的千百題問答
之一。
邵雪卻停頓了片刻，才說：「不是，我是為了轉學而搬家的。」
「這樣啊。」不能再問下去，尹伊晟提醒自己。今天跟邵雪是初見面，追問私人原因會顯
得輕浮，他於是轉個話鋒：「剛搬來嗎？搬家很忙吧，希望我沒有耽誤到你的時間。」
「不會，」邵雪笑笑說：「慢慢收拾就好了。回家我也是一個人。」
尹伊晟的獨生子神經忽地被牽動，「你是獨生子？」
「對。」邵雪答得很自然。
「沒有姊妹嗎？」
邵雪搖搖頭，「沒有，就我一個小孩。」
「那我們一樣啊。」一樣，這個念頭讓尹伊晟霎時放下了客套，也放下那股見到邵雪之後
就沒來由的緊張感，「這樣的話，我想帝北應該會適合你。男女混校比較自在，感覺很像
一個大家庭。」
「是嗎？」邵雪看著他問。
尹伊晟沒料到一句隨口會被邵雪反問，覺得自己像在寫作文似的說詞有些天真，「欸，我
也不知道，我沒有跟真正的兄弟姊妹相處過。我父母分開很久了，家裡只有我跟父親兩個
人。他總是很忙，我都是一個人，所以……」
「所以什麼？」一陣風吹來，吹亂邵雪的頭髮，卻沒有吹散邵雪的聲音。
尹伊晟忽地停駐腳步，邵雪已經超越他走到前頭，也跟著停下腳步，回眸看向他。他發現
了自己的唐突，竟然提及平時絕不會談的話題。
「抱歉，我說太多了。」尹伊晟有些不自在地說。
邵雪沒有回應，只是靜靜看著他，一會兒換上帶著些許歉意的笑容說：「不，是我不該問
。不過，話可以不說，飯總是要吃的吧。」
尹伊晟看看錶，已經是晚餐時間。
邵雪走回他身邊，和他並肩站著，還是那副笑容，「一起嗎？」說完又獨自往前走去。
他的步伐很快，不知為何，尹伊晟被他的沉著緩和了情緒，邁開步伐跟上他。
身為一個外宿的高中生，學校周圍的店家尹伊晟大致都吃過了。這家店尖峰時段人多，但
是性價比高，老闆對學生很優待，是大家的心頭好。現在剛過晚上七點，客人少了，他們
倆就這樣搭上一桌。
邵雪吃得很開心，眼神彎彎笑笑的，露出一整晚沒見過的輕鬆表情。沒一會兒，兩個大男
生就把碗盤掃空。
三月的夜晚降臨得遲，但此時店外已是一片黑。夜空上掛著一只彎月，是上弦。尹伊晟拿
著水杯，不時偷瞄正對坐的邵雪。
「我從沒見過我爸爸。」邵雪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突然出聲說。「跟你相反，我家裡只有
我跟我媽兩個人，其他親戚，我一個都沒見過。」他輕輕搖晃手中的玻璃杯，裡頭僅是水
。
小店沒有空調，風扇發出機械聲隆隆運轉著。尹伊晟聽到邵雪這麼說，覺得邵雪是因為方
才聽了他的話，為表示對等而不得不跟他交換家庭狀況。
邵雪一手支著桌面，握拳抵在唇上，看似在暗笑他誠實的神情。「我沒有要強迫你說什麼
，我家的事沒什麼好隱藏的，告訴你無妨。雖然我們好像才剛認識。」
最後這句話讓他們兩人都笑了。
「是啊，」尹伊晟看了看錶，說：「才認識三小時。」
「不過時間是相對的。」邵雪突然話鋒一轉。
「嗯，把相對論說得誇張一點，就是，別人一光年才到得了的地方，你可能只要一秒鐘就
能到了。」
尹伊晟這話一出，兩人又猛地笑起來。
「這倒是。」邵雪應和道。
尹伊晟完全是一時興起。然而不知道為什麼，他就覺得邵雪也是這個意思。時間的相對論
，沒有永恆的絕對。好比他這三個小時的收穫，就是把邵雪看仔細了，由其是與邵雪相對
而坐的此刻。
邵雪的側臉特別好看，他想起陳陸宇說的：「沒人的大頭照能帥成那樣」。不過，只是單
單說帥，太容易了。邵雪眼睛不算大，皮膚也不是小麥色或特別白皙，一張不是瓜子臉也
沒有稜角的鵝蛋臉，但是他的五官搭起來就是十分勻稱，讓人看著很舒服，是一種相襯得
剛剛好的美。
「啊，」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尹伊晟暗歎一聲。「時間不早了，你要回去陪媽媽吧？
還是有門禁之類的？」
尹伊晟班上大部分的同學家裡都有門禁，即使男生也是，不像他一個人住沒限制。
「不用，我媽上夜班，我回家時她通常已經出門了。」
「工作到早上？」夜班這樣的工作型態不常出現在尹伊晟的生活裡。
「嗯，我上學時她就睡覺。」邵雪的眼神瞬時有些閃爍，又說：「她挺忙的。」
尹伊晟看不懂他剛才一瞬的眼神，只是憑著直覺問：「是護士嗎？」
「……服務業。」邵雪想了想才回答。
發覺自己不經意又多問了，尹伊晟拉回話題：「那你都是一個人？」
邵雪點點頭，「是啊。」
我也是。雖然這麼想，但尹伊晟沒說出口。
「去參加社團如何？剛才你也看到了，我們學校就是什麼社團都有。聽說很多人正是為了
這一點而選擇帝北。」
「你有參加嗎？」邵雪問。
尹伊晟沒料到邵雪會問他這個問題，「我沒有，因為要去學生會，課後就沒剩多少時間了
。你呢，在男一中的時候有去社團嗎？」
「嗯，」邵雪看看他，想了想才接著說：「吉他社。」
邵雪的樣子與吉他社有種不搭。帝北的吉他社社員很多，大多活潑吵鬧，平時常讓尹伊晟
有種不想靠近的氛圍。
「你彈什麼，吉他、貝斯？」
「吉他，隨意玩玩而已。」邵雪笑笑說。
「吉他社人很多，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帝北最大的社團。」尹伊晟忍不住偷瞄邵雪
的手指。很修長，但沒看到長期壓弦的老繭，他收回視線繼續說：「吉他社下學期都有成
果發表會，九月開學也有迎新的吉他之夜。他們每天都團練，在藝術大樓的禮堂，就是圖
書館後面那棟，你可以去看看。」
邵雪一時沒接話，一副像是不太合意的神情。
「怎麼了？」尹伊晟問。
「沒……」邵雪微微噘起嘴，露出一點孩子氣的模樣說：「怎麼每間學校吉他社都是人。
」
「不是人，難道是鬼嗎？」尹伊晟笑著接應。
兩人又是一陣荒唐的笑。
邵雪笑起來的樣子太好看。從眼角到下巴拉出一條月型的弧線，嘴唇勾出另一條細細但不
對稱的半圓。他習慣淺淺揚起右嘴角，彷彿笑得很輕巧，眼神爍爍閃動。
尹伊晟警覺到自己這番思緒，快速切斷，回到話題：「吉他社社長是高三學生會的學長，
需要的話，我可以介紹給你認識。」
邵雪岔腰笑著，一臉開心地看著他說：「不用介紹，我會去他們團練看看的。」
那一晚，尹伊晟夢見一枚初月，在傍晚粉橘色天光的映襯下，像是印著血懸掛天邊。
■
七班與十三班正好是上下樓，就像兩個平行世界，如果不特別去找，平時不容易碰到面。
那天過後，尹伊晟沒聽說邵雪去了吉他社，也沒有其他消息，只有學生群組跟版上每天滿
滿的邵雪寫真。不過他注意到，袁懿芯開始經常跟邵雪一同進出。
「你果然在這裡。」袁懿芯走上高一大樓的頂樓平台，發現了他。
高一大樓位於帝北高中主建物群的正中央，頂樓一方是生物老師的植栽天台，種了不少四
季植物。旁邊也擺設一些老舊課椅、木桌，方便師生偶爾來這裡參觀休憩。植栽天台另一
側則是完全相反的光景，不知是誰先開始收集的一些舊物，慢慢堆起頂樓一角。單腳掛燈
、矮茶几、幾只長椅，還有一些木酒桶、方鐵櫃。時間久了，上面堆滿物什，大多是書報
。
尹伊晟躺在其中一只長椅上，戴著耳罩式大耳機，身旁疊著幾本從市立圖書館借來的書。
袁懿芯走近，從頂上俯視他，「我找你找了好久，你在這邊睡什麼啊。」邊說邊取下他頭
上的耳罩式耳機。
尹伊晟睜開眼，直直看進她的一雙大眼大概有五秒，才轉身坐起來，「找我有什麼事？」
「沒事不能找你喔。」袁懿芯拍拍椅子上的灰，在他身旁坐下，手指爬上那一疊圖書館的
書，一一唸出來：「函數、電子、外匯靠，尹伊晟你都在讀什麼啊？」
「我有我的興趣。」尹伊晟想戴回耳機，卻被袁懿芯一把抓住手腕。
「你最近很奇怪。太，安，靜。」
「你最近才奇怪，這麼高調。」尹伊晟看向她。
袁懿芯露出疑惑的表情，「我哪裡高調了？」
「不是常跟新同學在一起嗎？」尹伊晟拿著耳機晃啊晃，看向遠方說：「版上都是你們的
照片。」
這句聽似醋意十足的話，在他們兩人之間卻是永遠不會發酵。
袁懿芯順著尹伊晟的視線看去，今天的天空也沒有一絲雲。
「你什麼時候開始看版了？」袁懿芯睨了尹伊晟一眼，「我是班長，他是轉學生，我關照
他一下應該的吧。邵雪很好相處喔，功課也很好，班上同學都很喜歡他。」見尹伊晟沒反
應，袁懿芯繼續追加：「不像某人，這麼難相處」
尹伊晟還是沒反應。
袁懿芯伸手到他面前揮了揮，「你是怎麼了？我就覺得你最近怪異得很。」
他最近確實很怪異，他自己也知道。但是他不想跟袁懿芯談論這件事，只是淡淡回應：「
我沒事。」他知道這種時候袁懿芯不會追問下去。
袁懿芯果然轉換話題，推推他手臂說：「明天不是要公佈校慶主題嗎？你知道了吧，快點
告訴我。」
想起這件事，尹伊晟忽地換上好心情，笑著說：「對喔，我正想告訴你，結果是你最想要
的那一個。」
袁懿芯一時沒反應過來，一愣一愣的，一會兒聽懂他的話後差點跳起來。
「什麼？不會真的是玩具總動員吧？」
尹伊晟忍住笑意，肩膀不禁顫抖，「你可以扮成毛怪。欸，不對，那是怪獸電力公司，不
是玩具總動員」說完，他實在忍耐不了，不顧情面地放聲大笑起來。
「一定是你收買學生會！你作弊！」袁懿芯憤憤地指著他。
「我才沒有，」尹伊晟反駁，「我投的是二〇一二。」
「你那麼想死喔！」袁懿芯強力反擊。
「我就想體驗體驗。」尹伊晟偏過頭瞇著眼說。
「你這樣也能算年級第一？！」
只有他們倆的高一大樓頂樓上，袁懿芯追起尹伊晟滿場跑，狂鬧了好一番。
不知瘋了多久，累了的兩人一齊倒下，頭靠頭臥在相連的兩只長椅上，望著這一刻的天空
。天色正由藍轉橘，空中吹起了風，聚起雲，定睛就能看見晴空上灰白色的弦月已經高掛
，像一隻擬態的枯葉蝶，隱身在天空的最後一絲藍裡。
尹伊晟不禁往弦月的方向伸出手，以為能摸到月亮。
「邵雪好像要去吉他社。」袁懿芯打破寂靜，坐起身說：「今天。」
尹伊晟轉頭看她，面露遲疑的神色，也坐起身。
「你不知道嗎？」袁懿芯說，「我以為是你讓他去的。」
「怎麼會是我。」尹伊晟笑笑回應，「那天吃完飯，我跟他就沒聯繫了。」
「哪天？」袁懿芯問。
「他轉學過來的那天啊。」
已經一個多禮拜過去，尹伊晟以為邵雪不去吉他社了。
「你們那天一起吃飯？」袁懿芯露出有些訝異的神情。
「對啊，剛好吃飯時間。」尹伊晟邊說邊回想起操場上自己與邵雪對話的情景，不知為何
浮上一股心虛。
「真有趣，」袁懿芯思索著說：「我還沒看他跟班上同學一起吃過午餐呢。」
尹伊晟不會告訴袁懿芯的是，他現在一聽到邵雪的名字，就有種非常不自在的感覺，很像
內心有什麼東西被挖出來攤開示人，裸身遭直視一般。他再度切斷思緒。
叮咚，叮咚。袁懿芯的手機提示聲響起。接著是一連串的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什麼事啊」袁懿芯拿起亮著螢幕的手機，尹伊晟也好奇地靠上去。
滑開社群軟體，一則則通知不斷跳出來。袁懿芯點進其中一個視訊。映入眼簾的是邵雪拿
著吉他的身影，背景是藝術大樓禮堂空曠的舞台，紅幕沒有拉上。袁懿芯放大手機的音量
，空靈的木吉他聲從手機喇叭斷續傳來。
邵雪在彈唱一首經典。跟原曲不太一樣，他拉長了AB段之間的間奏，加入一小段即興旋律
。他的聲音很輕盈，將這首原本有些情緒的歌，以另一種沉靜看透般的語氣唱了出來。他
撥彈吉他的指法也相當熟練，彷彿只是隨興演出，但尹伊晟聽得出來，這是長年演練的人
才有的從容。
直播畫質不好，加上禮堂燈光昏暗，陰影遮去了邵雪的臉，透過手機更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只有斷續的聲音傳來。袁懿芯的手機不停有訊息提示跳出來，但他們倆就這麼一動不動
，像是掉入一個軟綿而深邃的甜美黑洞，安靜並投入地聽著邵雪彈唱這首歌。
愛情好像流沙 我不說話
等待黑暗 淚能落下
愛情好像流沙 明知該躲它
無法自拔 oh baby
是我太傻
邵雪在收尾也秀了一段即興。當他的手離開弦，嘴角揚起一個很淺但也很甜的微笑，手機
那端瞬間爆出哄堂掌聲，和著尖叫不斷。幾百公尺外的高一大樓頂樓上，袁懿芯與尹伊晟
兩人怔怔無語，直到直播結束，仍直直盯著手機螢幕，感覺遠方禮堂轟隆的喧騰仍在耳畔
迴響。
片刻，袁懿芯打破沉默說：「天哪，我都要愛上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