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海盜電台 05

作者: houseau3 (House)   2021-11-15 08:22:41
第一部分 彩虹之上
第五章  姐弟
  她們的故事沒有什麼特別的,不過是這個社會中再尋常不過的相識,不值得書寫,不
值得訴說。
  她們在高二被分到同一個班級,座號剛好差了五號,在開學時成了左右鄰桌,中間只
隔著一道狹窄的通道。庭安是個很擅長交朋友的人,下課時間座位邊總是圍繞著不過幾天
就相識起來的同班同學,讓慢熟的小霜十分羨慕。她們明明坐得這麼近,感覺卻像是隔了
一條銀河的距離。
  幾個女孩子的談天內容成了小霜下課時間的背景音,她並不是故意要偷聽的,但在這
個距離她只要留在座位上就不可能聽不見,就連她們訴說秘密的耳語都是如此地清晰。有
天她聽見隔壁桌的女孩壓著聲音說:「《牽手遊戲》真的很好看,現在買得到的版本會這
麼奇怪是因為刪改太多了,我家裡有第一刷完整版喔,妳們看了就知道這是多棒的一部作
品。」
  接下來幾堂課小霜都聽得心不在焉,等到掃除時間終於鼓起勇氣和對方搭話,同樣壓
著聲音說:「我也很喜歡蘇舒老師的漫畫。」
  她們就這樣成了朋友。
  從早上到傍晚,下課時間她們幾乎總是湊在一塊說悄悄話。哪裡可以看到哪本開賣三
天就被收回的小說,哪部電視劇的台詞和畫面藏著不能明說的訊息,哪個在審查規則邊緣
起舞的專輯也許再過不久就會被下架,最好趁早買來收藏。她們交換著看似無傷大雅的小
秘密,在最為叛逆的年紀一同試探著現實的界線,在彼此身邊找到了安心和理解。
  原本像是一條銀河的走道搭起了橋,不需要仰賴他人的善意,她們彎身就能把頭湊在
一起;不需要等待一整年才能等到下一次的相聚,但有時候五十分鐘的上課時間感覺卻好
久、好長,她們都有好多話想和對方說,有好多必須壓低聲音才能訴說的事情和對方分享

  從高中到大學,她們當了多年朋友,彼此之間交換了數不清的秘密。然後在大學畢業
的那天,她們成了彼此的秘密。
  是誰先踏出第一步的,小霜已經弄不清楚了。但她還記得那天天氣有多熱,她在和母
親道別之後和她最親愛的朋友回家,她們從庭安的衣櫃裡翻出她藏起的《牽手遊戲》,笑
著說起她們友誼的開始。小霜和她並肩坐在床上,汗溼的手臂不時會撞在一起,但她們都
沒有在意,或者應該說是在意、但卻是讓人心跳和呼吸都失控的那種在意。
  也許烈日和悶熱的空氣總會讓人頭腦不清楚,才會有這麼多戀情在夏日誕生,她們就
像是高中時代那樣把頭靠在一起,用訴說秘密的輕柔親吻對方。
  小霜的初吻嘗起來不是甜的,而是汗水的鹹澀味。
  她們都知道這不再是無傷大雅、能夠在公共場合交換的秘密。她們不只需要把這段關
係藏在櫃子深處,還得把櫃子本身都掩埋起來。在其他人眼中,她們成了畢業之後各奔東
西、感情不再密切的朋友。
  在只有她們自己的世界裡,她們度過了幸福的兩個年頭,那時小霜也不是沒有想過這
段關係可能如何摧毀她們的未來,想過自己也許會需要做出怎麼樣的犧牲和妥協,但她沒
有想過那一天來臨時,被否定的不僅是她的感情,還有她的認知。
  她喜歡的人說她們從來沒有戀愛過,原本親和的長輩厲聲要她別再糾纏,控訴她騷擾
自家女兒的行為。她想拿出證明,才發現兩年的感情竟然能什麼痕跡也沒留下。她們把這
個祕密守得太好,卻又守得不夠好,結果她便落入了這個境地。
  他們都說她瘋了,說這段感情完全是她妄想出來的。
  被關在病房裡的那段時間,小霜有太多時間和自己獨處,讓她無法不拿著比喻的放大
鏡檢視自己的記憶,她們的第一次親吻、她們的第一次做愛,她們在一切崩毀之前的最後
一次爭吵與和好。虛假的幻想有可能這樣真實嗎?鹹澀的吻、灼人的體溫、讓人忘了呼吸
的歡愉,她真的可能想像出這一切嗎?
  年輕的護理師在浴室發現她時,她下體流著血,因為身體和心口的疼而哭得上氣不接
下氣。她明明記得、她明明記得的。她們曾在探索彼此身體時不小心傷到了她,點點血跡
印在床單上,她們都因此驚嚇不已,卻不敢求助醫生或是自己的母親。網路上找不到太多
具體的訊息,她們就這樣戰戰兢兢地待了好一會,直到刺痛感散去,過了好幾天才敢再次
觸碰對方。
  流不流血和是不是第一次沒有絕對關係。那名護理師在她終於冷靜下來之後用溫和的
語氣安撫她──這是照顧她的護理人員中唯一帶著同理心對待她的人,小霜當時便懷疑過
對方是不是知道些什麼──妳只是對自己太粗暴了,這次我想辦法幫妳瞞下來,但不要再
這麼傷害自己了。
  過了幾天,那名護理師就沒有再出現過,聽說是因為違反規則被解雇了。
  小霜一直都知道這個世界有哪裡不對,卻從未體會得如此深刻。
  妳沒有錯。那是她好久不見的老室友對她說的第一句話,他就這樣突然出現在她床邊
,身上穿著不大合身的護理師制服,明亮的眼中燃著並非針對她的怒火。小霜有點恍然地
看著他,其實在此之前她已經不大記得這個室友的長相,但她一直記得這雙眼睛,在周遭
的人對他拋去或是奇怪或是嫌惡的目光,他就是用這樣的眼神面對著他們的。我沒有錯。
小霜曾聽過他用堅定的語氣這麼說。需要覺得羞恥的人不是我。
  我沒有錯,小霜這麼對自己說。
  一切都是真實的,她只是被當成膿瘡從另一個人的生命中切除了,她沒有錯。
  *
  把小霜載回暫時的家之後他們又拍了幾段訪談,洛基熟練地架設燈光和攝影機的樣子
很帥氣,小小和 Sue 也在不需要指示的狀況下幫小霜上麥克風,整理作為拍攝背景的客
廳。他們作為一個團隊已經一起拍了幾年的片,養成了極佳的默契,讓許至清想到排練時
朝夕相處的劇團,或是一起巡迴演出的樂手。
  他沒有打擾他們,在問過小霜之後到廚房泡了一壺茶,順便藉著這個機會偷偷清洗掌
心上的擦傷,之後幫每個人都倒了一杯。
  大概是注意到他的不知所措,Sue 在洛基調整燈光色溫的時候帶著場記板過來,教許
至清板子上需要寫什麼,怎麼拿才好單手打板,又要站在哪裡,板子上的資訊才會拍得清
楚。許至清一邊聽一邊用紙筆記下重點──以前他其實更習慣用手機錄備忘錄,但他在昨
天就已經把自己原來的手機上交給鄭楚仁,在清除敏感資訊之後交由 Caroline 的協力者
偽裝正常的使用紀錄,要是真的出了什麼事情,通聯記錄和定位紀錄才不會有異樣。
  正式拍攝時打板的工作便交給了許至清,洛基在監看螢幕後方當小霜的訪談人,小小
負責監聽收到的音訊,Sue 則在一旁作筆記。小霜顯然已經很熟悉這整個流程,完全沒有
因為鏡頭感到不自在,她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起和前女友的過往,像是她不過是在描述前
一天看到的肥皂劇。許至清雖然在這之前已經大致了解過發生在小霜身上的事情,但實際
聽她說起自己的故事還是讓許至清憋悶不已。
  他完全可以理解洛基剛才的憤怒從何而來。
  訪談拍攝結束之後,洛基留在套房陪小霜吃晚餐,小小便開車載著許至清和 Sue 回
到基地。剛上電梯小小就抓住了許至清的手腕,用責怪的語氣說:「你這叫沒有受傷?」
  Sue 也湊了過來,捏著他的手腕檢查,「骨頭和關節有沒有傷到?你剛才落地的姿勢
是怎麼樣的?手腕動一下,會不會痛?」
  許至清被關心的話語和一連串的問題給砸暈了,愣了好一會才說:「真的只是皮肉傷
而已,我有注意的,沒有直接把重量都壓在手腕上,擦傷是故意弄出來的。」
  兩雙眼睛同時瞪向他,許至清支支吾吾地解釋:「我只是……我擔心你們來不及出去
,就想著如果有需要,這樣我可以隨機應變來多拖延一點時間。」
  Sue 看向小小,兩個人不知道用眼神和眉毛進行了什麼交流,接著小小把肩上裝著錄
音設備的包包交給 Sue,推著許至清一起在他的樓層出電梯,像是對待犯錯的小孩那樣押
著他進門。
  「脫吧。」小小把他按在餐桌邊之後說:「我去拿急救包。」
  許至清愣愣地看著她像是在自己家那樣逕自走進浴室,從鏡子後的櫃子拿出許至清都
不知道在那裡的急救包,接著回到餐廳,一副「你怎麼還沒脫」的表情。許至清捲起衣袖
,尷尬地說:「其他地方沒有傷,我發誓」。
  小小「哦」了聲,「不用害羞,我從小照顧我弟長大的,他有時候在家裡裸奔我都不
覺得有什麼。」
  許至清連忙搖搖頭,「我洗澡時會檢查的。」
  「好吧。」她拉開一張椅子,「手給我。」
  小小的動作很熟練,讓許至清不禁想到他的父母。小時候他不算是特別外向的孩子,
但他好動又大膽,在家也經常爬上爬下,三天一跌倒,五天一摔傷,沒有少讓父母擔憂和
頭疼,他的母親總是一邊板著臉罵他,一邊小心翼翼地替他處理傷口,他個性較為隨和的
父親在這種時候也會發難得的脾氣,要他以後別再這麼莽撞,不顧自己的安全。
  許至清曾因為覺得父母過度保護而和他們吵架,現在想起來真不是普通地傻。
  父母相繼病倒之後許至清收起了一身反骨,在有心人士的監看下扮演好乖順兒子的角
色,整天除了念書之外就是在家照顧父母,疏遠了曾經的朋友,乍看之下也放棄了過去的
興趣。直到母親也過世、關注他們的視線失去了興趣,他在重拾穿梭城市跑跳的習慣中把
自己弄得全身是傷,但已經沒有人會因為擔憂責罵他。
  「怎麼會想到要這樣攔人?」小小一邊包紮他的掌心一邊說:「其實就算被看到了也
沒事,理虧的是對方。」
  許至清安靜了一會,「想到就做了。」
  「嘖,看起來像乖寶寶,沒想到是身體比大腦快的類型。」小小拍了下他的肩膀,力
道比他預期地要大了一點,讓他身體一矮,「以後別冒這種沒有必要的風險,要是駕駛被
你嚇到了,把油門當成煞車踩怎麼辦?我們雖然每天都在做能讓我們吃好幾年牢飯的事情
,但整體來說還是很珍惜生命的。」
  許至清點點頭,但還是忍不住說:「你們以前也拍過很危險的東西,牢飯都不一定能
平安吃完。」
  最近幾年已經很少聽到有誰在關押或是服刑期間驟然過世,名氣愈大的藝術和政治犯
在牢裡愈是安全,畢竟這樣的人歸順之後帶來的影響力也大,當局的偽善反倒成了保命符
。不過誰也不知道在大眾的目光之外,是否有誰就這樣默默失去了性命,成為樹林中安靜
倒下的一棵樹。
  他的父親很幸運,當時有太多的人關注著他的消息,激進的處置會造成太大的反彈;
他的父親很不幸,因為那些關注在漫長的折磨中被打碎了一身傲骨,計畫性地抹去他在這
個世界留下的痕跡,最終病逝的消息沒有引起什麼波瀾,只有輕描淡寫的幾句「節哀」,
還有「可惜了」。
  「這不是沒被抓到嗎?」小小擺擺手,「現在我們如果被逮捕,就沒有以前這麼容易
處理了。」
  許至清明白她的意思,畢竟比起偶爾造成小波瀾的異議分子,還是烈士帶來的後續效
應更加麻煩。
  「我可以問妳和 Phi 為什麼會加入 Caroline 嗎?」許至清有點遲疑地問,「他畢
竟還小,就這樣被捲進這個行動真的好嗎?」
  「你在我眼中也是個小孩子。」
  「我已經二十五了。」
  「你『才』二十五。」小小說,手肘撐在餐桌上拄著臉頰,「不是我把那臭小子拉進
來的,而是我跟著他上了這艘船。」
  許至清皺眉,「他那時候幾歲?」
  「十五。」小小笑了聲,「你別一副準備好要衝上樓揍老大一拳的樣子,當時是老大
幫了我那傻弟弟。要不是他插手,我弟就要被開除學籍了,之後老大也一直拒絕讓小
Phi 加入 Caroline 的行動,但他固執起來真的沒有人能擋住,老大只好和他談好條件。
他在成年之前只能當協力者,在學校也得乖乖上課,他去年才成為正式成員。」
  「不只是退學,而是開除學籍?」
  「嗯。」小小哼了聲,「校方還說要剝奪他未來免費接受教育的權利,就因為他們壓
下了學生自殺真正的原因,而小 Phi 膽敢把真相公諸於眾。後來老大用 Caroline 的名
義把整件事攬了下來,讓我和學校解釋小 Phi 只是被 Caroline 的人利用了。他還因為
這件事情和我大吵了一架,罵我怎麼能向惡勢力低頭。」
  小小搖搖頭,露出帶著幾分懷念的微笑,「真是個傻小子,他這脾氣也不知道是遺傳
誰的。」
  許至清想到四年前自己因緣際會在捷運站看見的短片,原來片尾的「Caroline 製作
」幾個字背後有這樣的緣由。Caroline 這個名字不僅能成為一個人的憧憬,也能成為保
護的羽翼,承擔起壓迫的重量。沒有人知道 Caroline 背後都有誰,所以任何人都能是
Caroline 的一份子。
  「現在你看起來像是要衝上樓找老大簽名。」小小嘖了聲,「身為一個演員,情緒這
麼外露真的可以嗎?」
  「我在你們面前又不需要演戲。」許至清清清喉嚨,「我沒有想找他簽名。」
  「嗯嗯,你一點也不崇拜他,一點也不像小 Phi 那樣是老大的迷弟。」
  許至清努著嘴反駁:「我是你們所有人的迷弟,不是他一個人的。」小小聽了一邊捶
桌子一邊放聲大笑起來,之後伸手把他的頭髮揉成一團鳥窩。
  許至清在小小終於冷靜下來時倒了杯水給她,小小以酒桌豪飲的氣勢一口氣喝完,拍
拍許至清的頭之後起了身。許至清送她到門口,在她抬起單腳拉正偏掉的鞋舌時下意識扶
住她的手肘。小小又拍了拍他的頭,接著開門走了出去。
  「明天見,蝦仔──欸,老大?」
  許至清扭過頭,就看見鄭楚仁板著一張教務主任般的臉出現在門口,抬起手中的便當
袋,說:「晚餐,我們談談。」
  他吞了吞口水,往旁邊退了一步。
  「……請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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