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的日子或許過得慢,就算睡上十年的覺醒來,一切如故,花還是開、水還是潺
潺;可是人間一日都蹉跎不得,一眨眼天色就暗了又亮,額上紋路又長了一毫。昭翊每天
都在長大,身子抽高得很快,新做的褲子沒一會就短了露出腳踝,流仙堂的後院牆垣也漸
漸矮了,要見到裡頭的那個仙童子是愈來愈容易了。
即使大人們嗤之以鼻,但昭翊在小時候總想流出唱戲歌聲、有貌美如花的人們出入的
那些堂子裡住的都是天仙,但現在他已經十四歲了,知道了自己家住的地方就是北京最出
名的花街柳巷外頭,明白了堂子不是仙人住處,不過就是一群戲子在裡頭賣笑承歡,是更
俗世的俗世,那間流仙堂自然也一樣。
既然流仙堂並非人間仙境,裡頭的霜莫自然也是會長大的,他的身子也高了一些,算
起來或許有十二三歲了,那張臉蛋生得更美、更像個姑娘,出落得嬌嬈,一對亮大如月的
眼,尖尖的眼角,只不過轉個眼神,最是豔色壓百花的牡丹在他面前恐怕都要自愧不如而
謝去,吹彈可破的凝肌散發出明珠似的皎潔光采,依舊塵泥不染,落在左眼眉尾的一粒黑
痣算不上瑕疵,反倒是給這張過分乾淨的臉做了恰恰好的點綴,就像箍在富家夫人們手指
上的寶石,細小得幾乎看不見,卻在雙手一擺一揮間碎光晃晃。
對昭翊來說霜莫依舊是個仙,在他平凡的童年裡,霜莫是他見過離人間最遙遠的一個
人。
今天昭翊吃過了早飯,想這個時間霜莫差不多會在梨樹下練戲,又趁著送衣服的隙兒
順路來到流仙堂的後牆,他伸臂往牆頭一勾,把身子撐起來,便翻上了牆頭,隔著梨花樹
蔭找尋下頭的人影,恰巧,霜莫也在這裡。
花隙葉影之間,霜莫一身青白色花面長衫,臂彎裡懷著什麼,顫著薄薄的肩膀,氣息
吸吸抽抽,這模樣昭翊已經見過無數次,他在哭,卻和以往的安靜不同,漸漸出了聲音,
嗚嗚咿咿,像極了某種悲絕的曲調,唱起來把喉頭撕開了、把心肺撕開了、把悲憤撕開了
、把屈辱撕開了,把一切昭翊不懂的情感都撕碎亂撒開來,樹下一團亂糊。霜莫抖開臂彎
裡的東西,昭翊撥了一下樹梢才看清楚那是一條長長的白綾布,霜莫將它掛在手腕上,抬
起頭,手一甩,水袖似的白綾活生生飄揚起來,勾上樹枝,他又將白綾綁起。
昭翊看明白了他要做什麼,愣住了,什麼尋死的戲碼,昭翊只在戲臺上看過,霜莫雙
眼都紅得要出血,總不會是練戲
「喂!你叫什麼名字啊?」昭翊一急便把面前花葉全攆開了,朝樹下的身影出聲大喊
。
一陣風朝他倆颳起來了,梨花白絮和幽魂似的綾布晃呀晃,弄得樹下綽影紛飛,白花
黑影之間的嬌小人兒驀然抬起臉來向昭翊這兒瞧,滿頰晶瑩彷彿隨他詫異的神情一同凝結
了,四個年頭了,這兩人終於第一次對上眼。
霜莫隨即拎起衣袖把滿臉淚水抹了,一臉防備半瞪著昭翊,只是瞪著,不出隻字片語
。
昭翊這才想自己一來就問人名字是不是太唐突了,有人從牆頭冒出來喊自己,誰不會
吃驚?他趕緊先報了名字:「我叫夏昭翊,附近樊仁號的,常給這裡的私寓、妓院跑腿送
衣服,經過這裡都常常聽見你唱曲兒呢,唱得真好。」他嗓音平平的、乾乾的,不知所措
,他不算懂說話,這下更不懂了,怪自己怎麼就糊里糊塗跟眼前仙一樣的人搭話了。
霜莫還是瞪著他,通紅的眼睛更戒備了,縮起膀子,縮在巷尾的小貓似的。
「你要不要跟我一塊兒遛達去?」昭翊鼓起勇氣問他,也不知怎地,就是直覺不能把
他放在這自己走開,「去大街上啊,嚐嚐小吃之類的。」他雖然大聲說話,可胸膛裡的心
肝每說一個字就縮小一吋,愈來愈覺難為情。
那雙盯著昭翊的大眼睛目光沒那麼銳利了,變得猶疑不安,小嘴偏是緊抿著不開口,
昭翊瞧他不吭聲,想是沒指望了,卻也不知道該怎麼走人。
「我出不去。」霜莫向身後屋子望了一眼,回過頭小聲對昭翊說。
昭翊當他答應了,緊繃的嘴角鬆開了,一腳翻到牆外,側身騎著牆,對霜莫招招手,
「你靠近點,我拉你翻牆出來。」
霜莫踩小步子慢慢走近牆角,在昭翊伸出的手掌前停下,一臉茫然盯著手掌心瞧,卻
不伸出手。
「把手給我。」昭翊低下身子,手向牆角下的霜莫又搆過去了一點。
霜莫總算把手交給他,他又握住另一隻手,教霜莫雙腳怎麼踩牆,他肯定沒翻過牆,
瞧上去很害怕,昭翊說了好幾遍會抓住他,他才踩了上去。霜莫很輕,昭翊一下子就把他
拉上牆頭,他自己先跳下去,拍拍手裡的泥塵,要霜莫學他也跳下來,興許是這座牆對矮
小的他來說太高了,他躊躇著不敢跳。昭翊的玩伴個個翻牆都翻得順溜,他沒從牆上接過
人,即便是這樣輕靈的小仙人,他也沒把握能接住,只好說跳過一次就不會怕了,幸好兩
人沒僵持太久,霜莫深吸一口氣,推開牆垣跳了下來,衣擺一飛,落在昭翊跟前,見他站
不穩,昭翊趕緊去扶他,卻被揮手推開了。
霜莫比昭翊矮整整一顆頭,肩膀窄,手腕細,整副身子薄瘦不見腴肉,難怪輕得一身
仙骨,飄飄欲飛。他抬起那張好看的臉蛋盯著昭翊不說話,那對尖尖的眼角看著有些清冷
、有些高傲,用眼神說該帶他上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