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んでみたい
1.
剛下機的時候,他著實有些摸不著頭緒,頭重腳輕地,從狹窄的經濟艙走出來的時候,手
腳彷彿都得到了解放。唯一的好處是,大概是因為新的病毒出現的關係,他旁的位置是空
的,這令他稍微能夠喘口氣,否則老毛病在機上不看臉色地發作,或許他會死在機上,屆
時真不知道他是死在日本領土,還是算在故土之內呢。
……真是個難笑的玩笑,而且還很地獄哏。
從錢包的深處撈出臺灣的電話卡,他感到有一絲不真實,「中華電信」都有點被磨平了,
不知道晶片還能不能用。好不容易把卡塞進手機裡,日本的電信卡還差點被他失手折斷,
排在隊伍中間的他卻遲遲未收到確認簡訊。
「需要申辦臺灣電話卡的請到另一條隊伍!需要申辦臺灣電話卡的請到另一條隊伍!」
他急得來回張望,真的啞口吃黃蓮,有苦說不出。
「早知道就不要來了」,心頭又冒出這個想法。他已經離開臺灣很久了,沒想到一走就是
這些年頭,當時根本沒想到會是以這樣的情況回來。
原以為久違地回到故土,他會興起一點感動之情,眼淚像滔滔江水一樣不止。誰知道一下
機就被防疫簡訊捉弄,眼看隊伍頭越來越接近自己,顯示著「中華電信」的螢幕卻沒有簡
訊通知跳出,他想著乾脆折斷這張許久未用的SIM卡,去旁邊的隊伍買張新的算了。
「果然不該回來」心頭再度冒出這句話。為什麼要回來呢,回來又有什麼意義?他在日本
已經待了很久,在這種疫情之下,新型病毒再次襲來的十二月,他又何必回來?
正打算折斷臺灣SIM卡、就像是折斷所有留戀那樣時,螢幕亮起,讓他在理智潰堤之前停
下。
「請準備好申報憑證畫面喔!」走過來的工作人員湊了過來,又說了一次:「請準備好申
報憑證!」
「啊、好的。」他說:「我現在就填。」
一邊笨拙地點著螢幕,他一邊心道:這該不會是那傢伙的詛咒吧。
早已離開臺灣多於兩年的他,自動通關自然不用想,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幾個二十出頭的年
輕人,踏著輕盈的腳步出關,他還得悶著頭在這裡排隊。
輪到他的時候,意外地有些緊張,幸好滿是疲憊的聲音讓他不致於發抖。交出了護照,他
還沒有放棄臺灣國籍。
「很久沒回來了呢」,海關好像這麼說了。他說,是啊,很久沒回來了,這幾年一直都待
在日本。他拿出了回程機票,表示自己三個禮拜之後便會離開,幾乎是隔離十四天加自主
隔離七天之後就會馬上回去。
海關的表情似乎在說:你是回來身體健康的嗎?他也只能笑了笑。
「回來的目的是什麼呢?」
其實,他有更好的理由,顯得更悲壯一點,例如:「奔喪」之類的,但想了想只會有更多
問題接踵而來,例如親屬關係等等,說不定還會提供你一點隔離例外的資訊,但他一點都
不想。
不如說,他所行目的,或許就是為了錯過喪禮也說不一定。
「探親。」他回答道。
海關又多看了他的臺灣護照兩眼,他以為自己的謊言被拆穿了,但又認為不可能。對於說
謊,他比以前還要來得有自信得多,最早以前沒有被拆穿,現在沒有道理騙不過。
思及此,他露出了氣定神閒的模樣。
「這樣就可以了。」果然如此,海關將護照還給他。
走出來的時候,他聽見自動通關那裡傳來女聲:歡迎歸國。
歡迎歸國。他終於又踏上了這塊土地。
「還以為永遠都不會回來了呢。」他喃喃道。
等候行李的地方人不少,半夜抵達的飛機讓每個人看起來都死氣沉沉,有些是情侶,有些
是家庭:三人小家庭、爺爺奶奶大姑大伯的大家庭,有些則和他一樣獨自一人。身旁的年
輕女孩是裡頭最有活力的,滔滔不絕地用藍芽耳機說話,十句裡面有六句都是日文,剩下
的四句是中文,但說出來的句子他不認為電話那頭的人能聽得懂多少。
……為什麼要回來呢。他竟有股衝動,去問旁邊這個天真可愛的女孩。這裡或許是她某個
血親的家,但畢竟已經不是她真正的家了。
為什麼要回來呢。他也問自己。除了遠方親戚定期幫自己繳的預付卡以外,他與這片土地
僅存的連結已經沒有了。
「我好想你。」旁邊的女孩說。
「咔」,某個齒輪的聲響讓他愣住,一直空轉的輸送帶也發出了負重的聲響。緩緩地,黑
色的另一頭,出現了亮中型黃色行李箱,上面滿是酒精消毒的殘液,一馬當先地領著接下
來零星的行李出場。
幻覺似地,他看見行李的出口站著一個男人,那個男人臉色如蠟,面無表情,突兀地穿著
黑色西裝,他肯定那就是那人的喪服,像是魔鬼,像使死神那樣。說不定那個人誘使他回
國的目的,便是讓他葬送在故土也說不一定。
思及此,他狠狠地打了一個冷顫,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渾身發冷,牙關也不住地咖咖
顫動著。
那個人的怨魂好像在說:終於逮到你了。
他果然不該回來的。
2.
回國的喜悅被輕易地沖淡,只剩下滿滿的疲憊。一出關,等待他們的是一條條隊伍,拿著
紙杯和之後會用到的快篩,他們像沙丁魚一樣排排前進,吐完口水之後又被趕往下一個等
候地點。
「去哪裡?」胡亂前進的時候,他忽然被問了這樣的問題:「北北基?還是中嘉南?」
一時之間,這句話就像是魔咒一樣,只有法力無邊的巫師聽得懂,他只是愣在原地。趕著
上計程車的人太多了,他被撞了一下,才終於從幻覺中清醒。
詢問的工作人員非常有耐心,臉也逐漸脫離了那個人的模樣,恢復成本來的臉。
「……臺、臺中。」他道。
「走這邊!」
他被推著,一隻無形地手將他推往另一個方向,他糊里糊塗地前進,腦中卻滿是那個人的
臉。
在不南不北的臺中本該是他的故鄉,但自從十歲之後,他便一直在北部之間來回,更別提
之後隱退前往日本,他也快要搞不清楚自己真正的故鄉是哪裡。
他一直在飄泊,即使是現在,他也認為自己沒有根,稀裡糊塗地回來,一下機他就後悔了
。
上了計程車,到臺中還有一些距離,隔著透明的隔板,他感覺司機也並不這麼想和他說話
,但車內的廣播卻仁慈地填滿了。不知怎地,裡頭傳來了一首日文歌,有點年頭了,大概
是子女替司機燒的歌,曖昧的旋律讓車內的兩人都有些尷尬。
他已經可以輕易地理解裡面的歌詞了,說著有點扭曲的戀愛觀,早些年的時候會激動得無
以復加;再過幾年,了解到了其中的恐怖,會想要避而遠之。一直到現在,他已經能夠平
靜對待,再無波瀾。
『……死んでみたい、死んでみたい……』
駕駛座的人時機抓得很準:「你看起來很陶醉餒。聽得懂日文嗎?」
他原本抱著胸,下意識地抬起頭,透過隔板模糊的臉又成了那個人。他嚇壞了,差點奪門
而出……他們可還在高速公路上啊。
「我……我……」他說:「我不懂。」
咬字的重音很刻意,一下子兩個人都愣住了。下意識地,他竟然想用日文道歉,這讓他腦
袋發白。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司機大哥先說話了,小聲地咕噥:外國人?
那個人的臉出現在後照鏡上,就好像坐在他身邊一樣。他僵硬地轉動脖子,好像真的看見
那個人也望向自己,面無表情。
#
母親的新對象很特別,特別到讓他第一次在桃園這個無聊的城市真正停留。他認為這裡除
了飛機以外很無聊,但也正因為有這麼一座機場,他們才會多次駐足,每一次都是為了迎
接母親口中的摯愛。
男人出關,母親用軟黏的日文迎接,重回少女時代一樣撲向男人的懷抱。
每一次,男孩都會隨行在側,如此一來,他們兩個都被迫放開父母的手。
「小鐸。」母親轉頭,熱戀的他們可不能讓兩個小小孩丟了,於是她用中文壓著嗓子說道
:「去牽涼太。」
涼太、涼太。他向他伸出手,他們一開始難道是被迫走向彼此的嗎?如果不是母親的一聲
令下,若不是涼太看見同樣無措的他,兩個柔軟的掌心相貼,之後的故事會好一些嗎?
已經沒有人可以和他爭辯,究竟是誰先伸出手。
是我先的吧?
才不是,是我。
不。那個人皺著臉認真地說:是我先注意到阿姨說話才伸出手的。
後來成為繼父的男人每一年會來臺灣一兩次,大多都是到香港辦公順道過來的,母親總是
在思念繼父,每個月都會問:你認為爸爸這個月會來嗎?
「他不是我的爸爸。」他賭氣道,母親反應很大,有一次反手就是一巴掌,他被打得飛起
,腦袋嗡嗡作響。
母親愣了一下,下手的是她,但隨即衝過來抱住他的也是她。母親將他緊緊鎖在懷裡,放
聲大哭。
「我真的很喜歡那個人」,母親用日文這麼說,每一次都這麼說。「あの人」成為他最早
知道的日文單字。他一直以為那是「戀人」的意思,又或者是愛得難以自拔的人。
「那個人」成為了母親的心魔,殷切期盼成了她延續生命的唯一方法。
十二歲的時候,繼父帶著涼太到了臺灣,看似定居於此,但卻一心往西邊的國家跑,長年
在香港出差,這讓好不容易得到幸福的母親又陷入崩潰。
「那個人在哪裡!」母親如此問,有時候是問他,有時候是問涼太,每一次指甲都快劃開
他們的皮膚。
有一次他推開涼太,迎面被馬克杯砸中了額頭。暈眩之後,他以為會是母親懊悔的臉先印
入眼簾,但沒想到勉強睜開眼睛時看見的,是涼太好像快要哭出來的臉。他們年紀相當,
抱著他的時候,兩個人的骨頭互相碰撞都有些痛了起來。
涼太用指尖小心地摸著他的額頭,避開了傷口,滑到了他的臉頰,最後拂過他的胸口,眼
淚才一滴一滴地落下。
「小鐸。」涼太因為青春期而嘶啞的聲音,笨拙地問:「大丈夫?」
他抬眼,看見了跌在地上瑟瑟發抖的母親。涼太快要度過青春期了,四肢越來越修長,力
氣無形之間膨脹很多,涼太沒有發現,激動之下攆壓般力道讓母親嚇壞了。
母親終於回過神,捂著臉開始啜泣。他掙扎著起身,血流進眼睛,他只能勉強睜開一隻眼
睛。
「我沒事……涼太。」他聽得懂脫口而出的簡單日文,但卻只能用中文回應:「我沒事…
…」
他低下頭,推了推涼太的手,不敢去看涼太了臉,只是慢慢地走近母親,然後就像母親在
傷害他之後會做的一樣——張臂擁抱她。他抱著母親,直到後者哭著回擁他,哭得像個孩
子。
「我好寂寞!」母親哭著說,好像一直都停留在少女時期,「我好想他。他在哪裡?我想
要他,我想要他。我好寂寞……」
之後的事意料之中地記不清,能肯定的只有涼太打了一通電話給自己的父親,過沒多久母
親便飛去香港,非常偶爾才會和繼父回來一趟。
他想和涼太道歉,但怎麼樣也說不出口,只能在夜晚的時候更靠近一些,兩個人窩在一起
,好像整個世界只有彼此。
3.
「三千元。」
他做了一個稍等的手勢,急急地走進旅館,接過了櫃檯遞過來的信封,裡面放著寄放在這
裡的臺幣,那是他拜託勉強還有聯絡的親戚所為。
離開時,他什麼也沒帶,理所當然地,回來時能依靠的也有限。
「歡迎光臨!」全副武裝,隔離服、口罩、面罩,一個沒落,空蕩蕩的旅館只有一個人如
臨大敵地接待他。
量完體溫、消毒和進駐手續之後,他獨自一人拉著登機箱走向電梯,途中一個人也沒有,
只有屏風引導著他方向,某種孤伶伶的感覺讓他反胃想吐,頭重腳輕。
打開電梯的時候,那個人果然站在電梯的角落,但鏡子只映照出了他蒼白的臉。他眼睜睜
地看著電梯門關上,進退兩難,他已經不能回頭了,現在拔腿狂奔也只會被警察抓走然後
罰款。
硬著頭皮,他又按下了上樓鍵。那個人還在,不過回到了十五歲的模樣,用有點呆,但非
常認真的眼神看著他。
「唉。」他走進電梯,按下了七樓鍵,不由得喃喃:「你就這麼恨我嗎?」
#
母親離開沒多久,他們相繼滿了十五歲,那時的他最喜歡電視上播送的推理電視劇,看著
少年認真地推理,並且在一場場的謀殺之中解開謎底,幾乎是下課便黏在電視機前。
涼太並不若他這麼熱衷,但電視劇說著涼太十二歲之前最熟悉的日文,看著和他年紀相仿
的少年經歷驚悚的案件,不知不覺成為了他們每個禮拜的必備行程。
每集結束的時候他總會哀號,躺在沙發上喊著下一集,唯有涼太會靜靜地聽完片尾去,他
則隨口跟著輕快的節奏哼唱。外國歌詞當然記不住,節奏很巧妙,歌詞很密集,大多時候
他只能「哼哼哼」。
直到後面,他會的也就那一句:「君が欲しい」。
他五音不全地哼唱著:君が欲しい、君が欲しい……
他的腿還放在涼太的大腿上,半個身體癱在沙發上,佔了大半的位置涼太也沒生氣。
「這是什麼意思啊?」他問。
涼太好像在看製作名單,慢了半拍才低下頭,用那雙絕對不會說謊的眼睛看著他。「什麼
?」
「……你沒有在聽我說話吧?」
涼太的中文已經說得很好了,這也得拜他父親所賜,原本想讓他去香港念書的,沒想到現
在卻被困在臺灣。
「沒有。」涼太義正言辭地說:「我只是恰巧沒聽見。」
涼太抓起他的腳踝,往旁邊一扯,他就像一條魚一樣任人宰割,一下子屁股就坐在涼太的
腿上,他一邊笑一邊亂蹬。
「你要扭斷我的腳踝嗎?」他故作生氣地道,但卻也止不住地咯咯笑。他也沒有起身,耍
賴似地用腳掌踩著涼太,「我說、最後一句歌詞是什麼意思?」
涼太的手還圈住他纖細的腳腕,一點也沒有放開的意思。
「君,你。欲しい,想要。」
他還在學涼太的發音:「キミ……啊!」
「君が欲しい,我想要你。」
他還因為文法的奇特而發呆,涼太扣住的腳踝一扯——他失守般地大張雙腿,涼太一下子
就把大腿卡在他的股間。
兩秒之後,反而是涼太先臉紅了。
他翻了個白眼。
「……都這麼做了,就不要不敢看我啊!」
涼太看起來是下定決心這麼做的,但光是這種程度的侵略性就已經是極限了,扣打用完,
不喜歡笑的臉漲紅著,清澈又彆扭的眼神瞥向一旁。
他伸出手,捧著涼太的臉,手指摸過濃密而且堅毅的眉毛,涼太有一張好看的臉,鼻子很
挺,抿著的唇很薄。
同為十五歲的他被涼太的輕而易舉地攫住,手長腳長的涼太整個人罩著他,腳踝隱隱地發
疼,這讓他感到一絲絲的癢意。不只臉,渾身也燙了起來。
JPOP正當紅的時候,他學會了很多日文單字,涼太會彈吉他,一句一句歌詞地教他。「君
が欲しい」啦、「好きだよ」啦,「愛してる」什麼的,他每次耳朵都紅得發燙,症頭一
次比一次嚴重。
有時候,他們也會唱到悲傷的曲子,說著分離,即使再怎麼喜歡,分離永遠是最後的結局
。
他說:涼太,不要離開我。
他或許也變得和母親一樣,沒有戀愛就活不下去,不愛著誰,好像就會死。
涼太總會說:我會一直喜歡你,直到你不喜歡我為止。
十五歲、十六歲,十七歲,他們一直走過了年輕的歲月,直到他十八歲那年被星探像中。
一開始涼太很怕他被騙,還陪了他去了幾次試鏡,差點涼太也被找去了。
「這孩子長得也很好看啊」,他們如此道,並且稱讚:唱歌真的很好聽。
他唱歌不行,唱了兩句就被喊卡,委屈地看著涼太被捧成月亮,好像自己成了眾多星辰之
一。涼搜搜的感覺讓他有些焦躁,想要衝過去拉被圍在中間的涼太。
涼太最後拒絕了。他認為涼太的背景搭上現下最流行的JPOP很定很吃香的,但涼太卻拒絕
了。
「涼太,為什麼?」他曾如此問:「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嗎?」
面對某電影試鏡成功的他,涼太竟然難得地露出了淺淺的笑容,看起來有點靦腆,也有點
寂寞,但非常替他高興。涼太說:正因為我想跟你在一起久一點啊。
現在他認為涼太錯了,不過結局大概不會有什麼不同。
他因為電影裡的思春少年而一炮而紅,突然就接到了不少演戲的邀約,從小小的配角變成
必須獨挑一樑的主角,和不少女明星有了親密的互動。
但涼太最喜歡的,還是他的第一部電影。
「你是變態嗎?」他故意這麼說。
涼太把他卡在懷裡,下巴放在他的腦袋上,眼神無法從電視螢幕挪開,咕噥了兩聲才說:
「不,不是這樣。」
還有點結巴呢。他在心裡偷偷樂著。螢幕中的他才十八歲,還有點青澀,像是一朵還沒展
開的花。正因為如此,電影裡面一吋吋褪下褲子的他才會如此情色,纖細的小腿一開始只
有微微抽搐,但隨著手裡的動作而纏在一起,鏡頭還帶到了緊緊摳在被單上的腳趾。
「這都是假的喔。」他漲紅著臉道。
涼太看得入迷,一聲都沒有理他。他感覺到涼太的反應,一點而已,因為無法壓抑而半硬
,並沒有完全勃起。「因為對象是自己」,想到這裡他渾身便燥熱不已。
電影的少年喜歡著姊姊的丈夫,最後被姊姊發現,上演了一波姊夫也不知道的家庭戰爭,
最後他被迫娶了門當戶對的妻子。結婚的時候,少年不過十八,在低調的結婚典禮上看的
不是緩步走來的女子,而是被安排在最遠那桌的姊夫。
之後便沒有他的戲份了,正想著要不要關掉電視,反正也重播不下十次了,涼太一次都沒
有落下。頭一抬,他便看見涼太緊緊咬住的嘴唇。
他呆了一下,「涼太……」他遲疑,「你在哭嗎?」
涼太彷彿大夢初醒,驚得推開靠近自己的他,力道之大,他差點摔下沙發,沒有看清涼太
眼睛的星星究竟是不是淚水。
唉呀,你真的這麼喜歡這部電影?他問:還是,你喜歡的是我?
涼太說:這不是當然的嗎?我喜歡的,一直是你。
戀愛當然是禁止的。他被冠上了許多的封號,光芒自然難以壓抑,當時幾乎風靡全國。雖
然不會唱歌但也出了幾張唱片,成績都不錯。
直到某天,越過經紀人,他直接被叫到了社長辦公室,這個願意對自己投入雄厚資金的男
人很生氣,但說得卻非常破碎,一直說著:這樣不行、這樣不行。
他看見了桌上的照片,拍得很模糊,但看得出來是他和涼太,兩個人在進門之前還牽了手
。彼時他已經搬到臺北了,涼太偶爾才會來找他,那幾次是真的難耐不已,他踮起腳尖親
了涼太,然後被幾乎揉進身體的力道擁抱。
喀嚓,仰著頭他被紮紮實實地拍了下來,那一刻彷彿成了永恆。
在那之後,他被爆出了和某位剛出道的女偶像交往,夜晚密會,但一陣子之後便被雙方經
紀公司否認。又有一次,他被拍到和長自己幾歲的實力派女演員幽會,女方開著車帶他兜
風,最後一起回到他在臺北的租屋處。這段「戀情」比起前一次和女偶像少了一些反彈,
所以就這樣假假真真、真真假假地在八卦雜誌上維持了兩年。
致始到終,涼太都沒有出現在雜誌上,因為他再也不允許涼太上臺北找他了。
4.
他認為那個人很特殊,因為就他的認知而言,東方人很在乎所謂的「根」,死也要死在故
土是一定的共識。
他一直認為涼太總有一天會回去日本,但涼太卻在成年之後還留在臺灣。
他大驚:「你不回去日本了嗎?」
涼太只是笑了笑:「我想永遠和你在一起。」
他二十五歲,事業如日中天,沒有一天是睡飽的,清晨開始拍戲,一直到午夜才能吃上一
頓飯,幾乎是一邊吃一邊睡,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少、吃了多少。他瘦得很快,但
也越發俊俏,奶油小生的氣息席捲全臺。
發過唱片的他想要翻唱那首說著「君が欲しい」的歌,但被拒絕了,一是那首歌太紅,二
是他唱歌真的不行。
狗仔找到了他臺中的家,母親的往事被翻出來,甚至傳他國中就輟學了。
「百合子」,母親曾用這個藝名前往日本發展。前後和三流歌手、偶像、明星有過小小的
緋聞,期間還偷偷產下了他,可惜男女關係都無疾而終,自然也沒什麼名氣。後來靠著脫
衣爆紅了一陣子,很快就淡出了藝壇。
臺灣這邊不用說,原本小有名氣的她,從日本回來之前早就被忘掉了。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百合子」被傳與日本中型企業家有染,然後到了現在,外遇傳言再
度甚囂塵上,不孕的正宮卻沒有做出任何回應。
「有些人就是無法愛人。」涼太淡淡地對生父、以及自己的生世做出這樣評論。
「……那我媽呢?」他說:百合子。她呢?
涼太抿了抿唇,眉毛瞬間緊繃,但很快地鬆開。
「我其實是喜歡百合子阿姨的。」涼太緩緩地道:「她擁有豐沛的愛情,即使是父親那樣
的男人也能愛……甚至愛得死去活來。」
他和母親很像,甚至被用獵奇和帶有性意味的詞彙暗示,媒體的評價是,他總有一天會像
百合子一樣沉溺於扭曲的戀愛關係。
不知道從哪裡傳來的小道消息還說道,他似乎比起女色更加沉溺於男人胯下。
某次在媒體的步步緊逼之下,他失控地吼道:「我不是同性戀!」那時的他因為拍戲而面
色蠟黃,終日難以閉眼好睡,腦袋幾乎無法思考:「變態!」
一時之間,各家頭條都是他崩潰的姿態,只知道拚命地吼著:噁心死了!變態!轟動了上
上下下。越是如此,他便越是被坐實性向,說他早已和經紀公司的社長上床了,第一部電
影的少年自瀆也是在社長的授意之下做的。
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不要看我。
不要靠近我。不要靠近我。
他開始奔跑,在大庭廣眾之下和狗仔上演追逐,有一次還酒駕撞上了電線杆。
在醫院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看見了雙眼通紅的涼太,一下子便叫了出來。麻醉還沒有退,
他腦袋不清,反射性地哭喊:「我不認識他!我不認識他!」
他推開涼太,尖叫著:我不是!
涼太往後退了退、退了又退,然後轉身便奔出病房。病房的門大敞,冷颼颼的風讓他捂著
被疤痕吞噬的臉,一抽一抽。隨後,病房湧入了經紀公司的人,以及各方新聞雜誌的工作
者。
他沒有看到涼太的表情。
過了不久,他便步上母親的後塵前往日本發展,果真如母親一樣,一點波瀾也沒掀起多少
便深深地沉入苦海之中,再起不能。
#
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
回過神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站在窗邊,窗戶正好在他腹腔高度。他記不清自己什麼時候走
到窗邊,往下看盡是殘破的鐵皮屋,旁邊還能看見晾著的衣褲,沒什麼風景可言。
往後踉蹌了一步,他聽得不是很清楚,但鈴聲讓他非常煩躁,胡亂地轉了又轉,腦袋混沌
之間,他勉強找到床頭的電話。
我不認識他。
我不認識他。
我不認識他。
其實這和「我不愛他」的意思是一樣的,至少在涼太的耳裡是這樣。
『喂?喂喂?』
他立刻清醒過來,他一軟,跌坐在床上。手裡不知何時拿著話筒,正愣愣地看著旅館牆上
的汙漬。
『……請問是七一一號房對吧?這邊是櫃檯。』
他勉強地應著。
『由於您連續兩日都未領取我們送到門外的餐點,所以打電話來確認。請問是對餐點有什
麼額外需求嗎?如果想要點外送也十分歡迎。請於用餐時間內送達,屆時會再由櫃檯……
』
他劈頭就打斷:「有沒有網路?」
『……替您轉送。呃,網路?網路的話有喔,還請您詳閱入住須知:WIFI帳號跟密碼都寫
在上面……』
「我知道了。」
說完他便渾渾噩噩地想掛電話,但電話另一頭的人卻焦急地阻止,幾番一來一往他終於說
服對方自己是因為時差而忘記領取餐點,並承諾等等明天午餐時間會記得。
他也知道這個藉口很糟,畢竟十四天一晃眼就快結束了,又,日本跟臺灣哪裡來的時差?
掛了電話,他一邊摸索著近年才換的智慧型手機,一邊連上斷斷續續的網路。
他突然很想聽一聽當年涼太教他的那首歌,但唯一記得的也只有那句歌詞,也忘記去查當
年電視劇的名稱。
他的腦袋打結,只有一個聲音重複著:君が欲しい。
他抬起頭,房間的鏡子出現涼太的身影。他看著他。沒有血色的唇一開一闔:我想要你。
耳邊忽然就響起計程車上面的歌,不停地迴盪迴盪:死んでみたい、死んでみたい……
他再也不需要涼太教他,生活在日本快要二十年的耳朵,還是聽懂了歌詞。
好想死一次看看,好想和你死一次看看。
喜歡到想被你藏起來,用一把大鎖將我和世界隔開,讓我只屬於你。
好想死一次看看。和你一起。
他突然感到喘不過氣來,慌亂之中,他想要解開胸口的扭扣,好像有誰緊緊扼住他的脖子
,一丁點氧氣都吸不進來。
跌跌撞撞地,他往窗戶的方向撲去,雙手伸向窗外,像是求救那樣揮舞,兩隻手拚命地伸
向天空,張牙舞爪那樣,越來越緊迫的喘息讓他眼前一片漆黑。
救我!他明明是想這麼喊的,他卻在腦袋一重之後向前倒去,幸好反應夠快,兩隻手死死
地抓住窗沿。
「……呼哈……哈啊、哈啊……」
他彷彿是垂死之人,半個身體探在窗外,胸膛劇烈地起伏。好不容易能看清時,他什麼美
好景色也沒看見,印入眼簾的是低矮的鐵皮屋,上面的一隅有著鐵鏽的痕跡,看起來就像
是乾枯的血。
他其實並不相信鬼怪靈異之類的事,不管是在臺灣寺廟、還是日本神社都沒有多少敬畏心
,流言蜚語纏身的時候社長曾想過帶他去泰國拜小鬼,但也遭到了他的拒絕。他不信這些
,自然也不相信人死後還留有靈魂在世間徘徊。
即使從踏上故土的那一刻起,他便反覆地看見那個人的身影。那個人在他心裡還維持著二
十五歲的模樣,畢竟他們幾乎同歲,而他逃也似地離開臺灣之後便再也沒有回來過。
不過,說實話,想到「涼太」二字,最先浮現的總是那人十八歲的模樣,眉宇之間充滿力
量,無所畏懼,還能說出:「我會一直喜歡你」這種話。
他攀在窗邊,模糊的視線中,他看見了少年模樣的那個人,站在鐵皮屋旁邊。不知怎地,
喉嚨擅自被什麼卡住,從鼻腔和胸腔浮現的酸澀讓他渾身顫抖。
「……你恨我嗎?涼太。」眼淚從高空墜往地面,他蹬著腿,十分難堪地將一隻腳踏在窗
沿上,「說著喜歡……說著一直喜歡我的你……」
拋下你的我。
逃避的我。
那個人在招手,面無表情地,涼太在宛如血一般的鐵鏽旁向他招手。
他和在香港逝世的母親很像,他們都是沒有愛就會死的類型。不同的是,母親最後還是無
名無份地死在深愛的男人身旁,而他逃往日本之後一如媒體當初預言的那樣,沉溺在男人
的胯下。在斷斷續續的關係之中,他最後竟與一位崇拜他到幾乎盲目的日本女人結了婚。
愛與不愛在離開臺灣之後變得不再重要,但寂寞卻讓他不停地尋找伴侶。肉體得到了滿足
,彷彿就能偽裝成心靈的富足。
他只能一直這樣愛下去,否則便會死。
或許是報應吧。他想。喜歡到不行之後,真想就這麼一起死去,或者找一個盒子、一把鎖
,將自己重要的東西,例如眼睛、心臟什麼的裝進去,寄給遠在海洋另一端的那個人。
他無法停止地陷在愛欲之中,只為了延續自己的生命。直到回到臺灣,他終於被厲鬼抓住
。
顫抖的腿已經跨在窗邊,不知何時已經清晨了,陽光在此時冷冷的在正面升起,刺激得他
睜不開眼,只能不停流淚。
真想和你一起死一次看看,一次就好,一次就好。
好喜歡你啊。好喜歡你。想要一直喜歡你。一直……
匆忙飛往日本的那個夜晚,他連回去打包行李都做不到,和現在一樣,只拿著登機箱便趕
到機場。但媒體不知道哪裡得到風聲,早就在那裡等候。他神情扭曲,口出惡言,罵罵咧
咧地,曾經的小生氣息蕩然無存,煙癮發作讓他更加暴躁。
那個時候,他的確遠遠地看見了臉色蒼白的涼太。
「……涼太。」
當然,為什麼沒有停下腳步呢?如果知道自己往後的人生都會在異國度過,他會不會停下
離去的腳步,重新回到那個人身邊?
會不會,走向那個人,勇敢地向所有人宣布——
「我喜歡的是他。我會一直喜歡他,直到他不喜歡我為止。」
此時,下面的「涼太」似乎笑了,十八歲的少年露出淺淺的笑靨,看起來很平靜,彷彿即
將滿足得升天。
我喜歡的是他。我喜歡的,明明是他……
身體向前傾斜之前,他還是沒有道歉。他沒有道歉,也沒有回答自己拋出的疑問——他會
做出不一樣的決定嗎?一個只為了永遠喜歡那個人的決定。
「涼太」已經伸長手,笑容越發燦爛。
無人知曉的戀愛,喜歡到腦袋不清也無所謂。想和你死一次看看,想和你一起。
永遠在一起。
在豔陽升起的時候,他終於墜落。
可惜的是,在疼痛與失去意識之前,他並不知道那個人有沒有接住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
真的想要改變那永遠無法改變的過去。
5.
砰。下一秒,疼痛蔓延。
背後很痛,後腦杓也痛到不行,他四肢僵硬,眼前一片漆黑。他好像暈了過去,死過一回
一樣,眼前一片漆黑,意識迷離。
靈魂好像離開肉體,周遊世界一圈後才終於回到這個破爛的身體。
這樣的疼痛是意料之外的輕盈,他後知後覺地發現,背後似乎被狠狠一扯,撲向光明的身
子竟硬生生地被往後拉——隨即是與從高空墜落無法比擬的「砰」聲,著實可笑,背後的
地毯接住了本該墜入地獄的他。
他掙扎地想要爬起,眼前慢慢地浮現模糊的景色,一雙黑色的腿出現在顛倒的視野。
涼太?他含糊地喊著:涼太、涼太、涼太……
但那雙腿卻只是轉過身,緩緩地遠離他的視線,腳步還帶著生前被病痛折磨的蹣跚,一拐
一拐地。
「等等、等等……」他一邊發抖一邊流淚,聲音含糊得連自己也聽不清楚,反反覆覆想說
的話由兩種語言構成,就像是機場說著「我好想你」的女孩一樣: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
我、不要離開我……
「好き」、「嫌い」,「愛」,「寂し」。他的人生和母親一樣,充斥著諸多浮誇而又自
憐自矣的詞彙,戀與愛與恨構成了他人生的悲劇,多麼可笑。
鈴——
此時,電話的聲音劃破了無力的空氣。
他捂住耳朵,想罵罵咧咧,可惜身體沒什麼力氣,好像三魂七魄被奪去了不少,只能半爬
半走地衝向床頭的電話。腦袋已經停止思考,指尖發冷,他很清楚空蕩蕩的房間裡只有自
己一人。
他機械式地接起電話,同時茫然地環顧四周。
『您好,十四天隔離即將結束了喔!午夜十二點一過您就可以出關,如果需要多住一個晚
上再麻煩您告知櫃檯……』
這裡沒有涼太。
這裡誰也不在。
『如果不需要的話,麻煩您在準備離開時給櫃檯一個電話,我們會將會安排房內清潔。計
程車如果有需要的話……』
啊。涼太。「涼太」。涼太不在了。
永遠不會見面了。
他低下腦袋,像是懺悔,也像是祈禱。
為了不讓電話的另一頭聽見嗚咽聲,他選擇將話筒拿遠,捂著嘴巴退到床的另一邊,將自
己縮在角落,一點一點地坐下,好像有誰正擁抱他一樣。
頭上的窗戶還是敞開的,夜半的冷風有一搭沒一搭的灌入,連眼淚都已經發冷了,在臉頰
上只留下了黏膩。他不知道是恐懼多些,還是悲傷多點。
電話那頭還在說著:『……自主管理的最後幾天需要自行快篩,機場收到的快篩上有使用
方式,不會的話也可以上網看教學影片。』
他想要笑,想要再度爬起,奮力越過窗戶,墜向鐵鏽預知般的暗紅上,但身體卻重得動彈
不得。明明曾經喜歡得想要一起死一次看看的。
明明想要死的。
明明真正所想的死亡只是……
『那麼,祝您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