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真愛無敵 8

作者: user19940218 (YTKJ)   2021-12-30 17:44:57
8.
雖說還是有點擔心大哥,但期中考週開始了,我決定全新投入考試的準備,學院每天都蔓
延著介於肅殺與垂死的氛圍,每個擦身而過的學生看起來都有苦難言。
「你看起來還是游刃有餘啊!」洪柏融怪叫著,旁邊的同學做出閉嘴的手勢。幸虧他人緣
好、人脈廣,大家原本的惱怒在看見他之後轉為無奈,有人還對他做出加油的動作。
我原本沒有一起念書的習慣,但被邀請了就不會拒絕,因為融入團體是很重要的,無論想
或不想,沒有身在一個團體,在這個社會是很不正常的事。
我冷靜地提醒他:「你不是也有選蘇教授的選修?下一堂就要考試了。」
洪柏融立刻安靜,但臉看起來快要垮了,嘴角一抽一抽,不知道是快要哭出來,還是因為
這突然其來的噩耗而快要發狂。
最後洪柏融有點自暴自棄了,趴在桌上小聲地和隔壁的同學聊了起來。我瞥去一眼,迅速
回想的一下:那個同學是隔壁班的李仁愛,雖然是隔壁班,但他們的課基本上都一樣的,
只是開課的教授偶有不同罷了。
「你看,我們苑之最近完全走上了沉默冷酷、霸道總裁,但又可愛的路線。」洪柏融趴在
桌上撇撇嘴說。
我原先想要制止,但想想我們是在圖書館外的涼亭念書也就算了。我早該想到洪柏融故意
在十一月挑在室外是有目的的,不講幹話不打屁好像就會死一樣。
「霸道?」我有些困惑地抬頭問:「我哪裡霸道了?我也不是總裁。」
李仁愛撥了撥胸前的長髮,溫和地笑道:「只是一種風格的比喻啦。」
原來如此,我點了點頭感謝他的解釋。
洪柏融酸兮兮的口吻很有趣,因為期中考而死氣沉沉的氣氛竟活絡了起來。他說:「你看
看,我們苑之最近變得沉默而且奮發向上——」
李仁愛好心地提醒他:「苑之三年一直都是我們這屆的第一喔。」
洪柏融直接捂住耳朵默念三次:我沒聽到、我沒聽到、我沒聽到,才又繼續道:「『冷酷
中帶有認真,認真又顯得可愛』,你看看冷酷形象還能換到『可愛』,這世界有多不公平
!」
我因為洪柏融激昂的演說而有些發愣,附近長椅上的同學還小聲地笑著,好像已經沒有人
在意下一堂的考試了,洪柏融就是有這樣的魅力。
過了好半晌,我才回過神:「我……我聽不懂。」我誠實地說。「我沒有霸道,可能有點
認真,但這跟可愛有什麼關係?」
李仁愛不帶惡意地笑了出來:「就是這點很可愛吧。」
「……」
洪柏融的腦袋還放在桌上,哼了哼說:「苑之就是有種神奇的氣質,導致現在男女通殺。
你知道你在念書的時候,旁邊經過的男女有幾成的機率停下來看你嗎?」他指了旁邊的玻
璃,我們位在二樓圖書館外面的涼亭,只要推開門就可以進入溫暖的室內。「我打賭超過
六成!」
「我覺得有七成。」李仁愛客氣地說。
「可惡!」
我想起大姊說過的話,於是狐疑地問:「這就是『同性戀』嗎?」
氣氛突然安靜了下來,甚至有點凝結,饒是洪柏融都有些措手不及。
李仁愛將長髮綁起來,露出了白皙的頸子,依然勾起了微笑:「苑之真的有種很神奇的特
質耶,好像小朋友。」
洪柏融也回過神:「唔,以欣賞而言,大概還跟性向沒什麼關係吧。」
我點頭,知道自己問錯話了。和國家的分界沒有關係,純粹是因為和社會有些脫離,我不
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不過這也得怪我,主要是我沒什麼興趣,才會在十年後還是這麼無知

「你討厭同性戀?」
「不。」我聳肩。
我感覺到審視的視線,對兩千年後出生的人來說,我彷彿是異端。我感覺到格格不入,頗
有被逼無奈的感覺,只好又道:「我只是最近才知道有這麼多性向。」
「蛤?」」
「異性戀、同性戀、雙性戀、泛性戀。」
洪柏融怪叫,「你真的是二十一世紀的人嗎!」
「我只是……」我改口:「我只是沒有關注。」
「啊……」洪柏融改為變得小心翼翼:「你家有信教?」他十指交叉後又雙手合十拜了拜

我表現出了露骨的厭惡,很快地說:「沒有。」
「喔。」洪柏融鬆了一口氣,我感到暢快,流傳以久的信仰被某種程度的排斥讓我很滿意
。他拍著胸說:「幸好。如果我哪天發現我也喜歡男人,你應該不會跟我絕交吧?」
我心道:我跟你本來是朋友嗎?但還是理智地沒有說出口,只是搖搖頭。他喜不喜歡男人
我真的不太在意,怕是他開始信教我會想跟他撇清關係。
李仁愛感興趣地問:「怎麼這樣說?」
「我認為人不該設限,」洪柏融得意洋洋地說,「這樣才有無限可能嘛。」
「說的也是。」我自言自語地說:「或許這樣就能找到『真愛』也說不一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苑之你意外地好少女喔!」洪柏融用力地拍著我的背,「我喜歡!
」我咳了兩聲,差點連心臟都被拍出來。
好不容易洪柏融演說完畢心滿意足了,氣氛又安定了下來。但我察覺到李仁愛的視線,等
了又等,他沒有收回的意思,於是我抬起頭問:「怎麼了嗎?」
李仁愛的眼神雖然很直接,但沒什麼侵略性,看起來還是那溫和的模樣。他問:「你會覺
得我很奇怪嗎?」
「哪方面?」
「你這麼排斥非異性戀……」
我糾正他:「我只是不熟悉而已。」
「我不覺得我很奇怪嗎?」李仁愛又重複了一次:「我是個男人,卻留著長髮,穿著裙子
。」他撩起裙襬的,那是質地看起來很好的米色長裙。
我意識到李仁愛的行為目的:他正用很理性的情緒,試圖清理周圍的人,分辨出敵我。
「你想成為女生嗎?」
他似乎很習慣這樣的問題了,這大概是他不下十次地闡述自己的想法:「我不知道,我不
喜歡被二元性別框住。」他停頓了一下,我猜在他生命的歷程裡面,他有很大的機率只能
說出前半的論述。等了又等,見我沒有太大的反應他才又徐徐地說下去:「我喜歡女裝,
也喜歡這樣打扮自己。我認為不分男女,每個人都有決定怎麼打扮自己的權利。」
我知道他想說什麼,但心思卻被偏移的記憶佔據,導致我盯著他看,眼神卻無意識地變得
冷淡。沒有打量揣測或者鄙夷,我只是直直地看著他,眼睛連眨都沒有眨,也無法勾起正
常人在聽後會露出的體諒的、溫和的微笑。我問:「你有想過拿掉陰莖嗎?」
我用了「拿掉」這個詞,就像它可以拆卸的東西,畢竟大家都說上帝創造了人類,祂一定
也能拿掉任何的零件,不過大概也沒有慈悲到願意依照人類的喜好就是了。
這是出乎意料的問題,李仁愛愣住了,旁邊因為氣氛而不敢說話的洪柏融瞪大了眼睛,好
像在不可思議地說:你怎麼可以這麼問!
後悔也還好,說出口的瞬間我的確想過:這太不像正常人了,但他無意刺激到了我曾經的
記憶,我非問不可。
李仁愛很快地鎮定下來:「沒有。」他說:「目前沒有。」
我依然盯著他,過了一下子才說:「是嗎?」我重新將視線轉到書本上,「那真可惜。」
李仁愛大感意外,他看似聰明積極的問答顯得蒼白無力。
「你真的不覺得奇怪或者噁心?」
「不。」我簡短地答。
「真的?」
「真的。」
「為什麼?」
我對李仁愛不死心的問題並沒有什麼具體的負面情緒,沒有惱怒、厭煩,也不覺得他咄咄
逼人,但我的口吻卻變得非常冷淡。
我用螢光筆畫了一行才說:「我不感興趣。」
李仁愛愣住了,抿起了唇,過了一會才慢慢地勾起嘴角。我又開始看不懂人類的表情了,
我分辨不出這究竟是不是微笑,如果是,那這會是對正常人的釋懷嗎?我希望是。我希望
是。
下一堂是選修兒童疾病專題研究的考試,但我思緒再也無法冷靜,被一波一波的記憶沖刷
,好像變成了海岸邊的石頭,不斷被侵蝕,但卻無能為力。
李仁愛湊過來用誰也聽不見的聲音問了我一個問題,我簡直想笑,但極致的笑意之後,我
竟只能給他一抹嘲弄。
我聳了聳肩,算是回答。

他在奇怪的時間點醒來,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臉還黏到落在身邊的紙張。他小心翼翼地
拿下來,確定沒有把寫著「全場酒精八折」的傳單弄得太皺才收進抽屜裡面。
這是一個客廳的格局,不過沒有沙發,只有幾個抽屜櫃,裡面放滿了資料,貼著牆壁上還
有一個移動式的白板,他會在那裡一邊思考一邊書寫,就跟和主管討論事情一樣,一心一
意只為了找出最好的作法。
他坐了起來,身上的西裝已經皺巴巴的,領帶半鬆,滿臉鬍渣,睡是睡了,但眼睛卻因為
睡得不深而發紅,看起來很憔悴。小陳一語成讖,他看起真的印堂發黑。
身邊還有打開的書,書皮上沒有任何書名,上面寫著:「神只會擁抱擁有真愛的家庭,這
樣的家庭必須由真父指定,由一男一女構成,並且以父親為主。男人是天,女人是地,父
親是最接近神的地位,所有家庭成員都必須敬愛且服從他。」後面又狠狠批判了現今社會
疏於禮教,父親不再受到尊敬,女人也不再服從丈夫,這是真愛家庭不會看見的。
他翻了又翻,最後直接闔上,這對他一點意義也沒有,因為他再也不是真神教的教徒了。
手撐了一下,掌心壓在某個冷硬的機體上,他低頭一瞧,那是好幾年前的手機了,上面還
留有按鍵,那些突起就像是某種古代遺骸,現在看起來多麼稀奇。
他想起來了,那是高中時期女友的手機,因為她既不查看他手機、也沒有讓他看自己手機
的意思,他受不了便偷偷拿了過來。那時他們還只是學生,高中女友幾乎都要哭了,但又
不肯接受由他出錢,過沒多久就分手了。他後來看了女友的手機,裡頭幾乎都只是和母親
的簡訊。
搬出去住之後,禹思言便把曾經的「收集」移過來。
他把按鍵型的手機放到櫃子上,隨即摸了摸身上的口袋——手機被壓在屁股下很久了,幸
好上面已經沒了按鍵,不然他大概會睡得更加不安穩。
醒醒睡睡讓他的時間概念變得很模糊,就像是回到多前年,他彷彿沉睡有兩年之久時,那
個時候好像也被封閉在某個洞穴之中,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沒有知覺,生命只剩下不斷
流逝的功能。
房間內一片漆黑,只有滿是灰塵的百葉窗勉強透出一點光線,也因次他推測出現在至少是
白天。手機早就沒電了,他試著按壓電源鍵,可惜一點反應也沒有。
不知道今天是第幾天了,他也忘記自己到底哪一天進到這個房間,最後的記憶就是閔雋川
對自己的審判——他被逐出真神教,被拒於真愛之外。
腦海又浮現閔雋川的臉:鼻青臉腫的、被情慾支配的,由上而下的鄙睨,扭曲排斥的惱怒
,難以抗拒的動搖,每張臉都是閔雋川,擠壓得腦子都痛了。
他想要看見閔雋川的臉,實質上的那種。一片漆黑之中,他去摸地上的紙,隨便抓起一張
便跌跌撞撞地往百葉窗走,藉著微弱的光線看清手中的「紙」。
他是個老派的人,和思賢比起來就像是上個時代的人,所有喜歡的東西都必須是實體的,
包括照片。光線之下,手上的「紙」留下了一個少年的瞬間,不過當時他並不知道少年只
是少年。
少年太高了,況且他很死板,夜店只允許成年人入場,再加上少年又刻意打扮成熟。照片
上的少年是被偷拍的,燈光昏暗,他和一個男人貼得很近。男人比他矮一些,兩個人將額
頭靠在一起,壯似親密。

他很少去夜店,只有大學的時候去過,但那也只是為了討好大眾對男人的期待而做的:找
個女人上床,讓這成為一個可以耀武揚威的勳章。
那天依然是個加班的日子,他運氣好點,晚上十一點的時候就從公司出來,公事包還拿在
手上,卻被一個喝醉的男人一把抱住手臂。
他唯一的困擾便是自己的既定行程——回家被阻撓了,有點像是走著直線但卻被迫轉彎一
樣不爽快。他原本想要拒絕的,但那個男人卻哭著說:為什麼不愛我?你不是說你是我的
真愛嗎?
他推開的手停頓了,那時他剛跟周文分分手一年,對於真愛的追尋進入了一個迷惑的階段
:從十五歲開始就想找到愛人並且被愛的他,第一次意識到這似乎並不可能。
他糊里糊塗地被拉進夜店,還是Gay之夜,裡面大多都是男人黏在一起,偶爾有一群一起
跳舞的女人,不過她們看起來只是單純地找和男人無關的樂子。
他原本坐在吧臺上,勉強點了酒精,當做應酬一樣喝下去了。
「去跳舞!」他突然被推了一下,吧臺的男人很嗨,胸部很大,非常淫蕩地說出善解人意
的話:「把公事包放下,去跳舞吧!」
昏暗之中,老闆看起來也喝醉了,看也沒看他,還把他的公事包往吧臺內塞,最後狠狠地
推了他一把——他幾乎是飛進的了舞池。
一開始,禹思言被男人們包圍,他覺得很混亂,並且再度意識到自己的老派,不過是體力
方面。幾年過去了,身體也實際程度上的衰老些,人類的生命目標就是走到終點,他認為
這很合理,但卻不知道有這麼多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人有如此活力,跳得淋漓盡致,他晃
了兩下就覺得喘了,更不知道怎麼跟男人調情。很快地,感到無趣的男人不願在他身上浪
費時間,周遭一下子空了些。
男人們走了,方才自顧自的快樂女人們反而注意到他。
「一個人?」其中一個女人大聲地問,音樂很響亮,他聽了兩次才聽清。
「對。」他回。
「你是Gay?」
「不是。」
女人們相視了一會,隨即發出了興奮的尖叫,對彼此嘰嘰喳喳:真的假的?好神奇!他絕
對會彎!
彎?什麼彎?哪裡彎?怎麼彎?
女人看起來跟他差不多年紀,但卻用年長的稱謂起頭:「姊姊告訴你,人生不要只拘泥女
人,說不定男人才是你的真愛呢!哈哈哈哈哈!」
女人的語尾迴盪:真愛、真愛、真愛。
「或許你一開始方向就錯啦!」另一個女人笑得花枝亂顫:「直直走不一定會找到寶藏,
說不定彎一點才會直通G點啊!呀——」
這句話大概蘊含了他不知道的笑點,女人們抱在一起笑到不行,差點跌倒的時候他才扶了
一下。
「嘿。」四射的燈光之中,其中一個女人靠近了些,笑咪咪地說:「你很帥耶。」
「謝謝。」他說。
「他說『謝謝』耶,嘻嘻嘻、嘻嘻嘻!他說『謝謝』!」
「好可愛喔!」
「要不要交換一下電話號碼?」女人問。
他禮貌地拒絕了。
女人又問:「你來這裡的目的是什麼?一夜情嗎?」她眨眨眼,「要來嗎?」
他搖了搖頭,只有一個晚上的性愛對他而言是不夠的,他要的是以年為單位的「真愛」。
「你跟其他異性戀男人真的不太一樣。」女人大笑:「我滿喜歡你的。但如果不要就不勉
強了,我不想硬上你。」
突然傳來奇怪的叫聲,並不震耳欲聾,但他一下子便找到了聲音來源。一個很高的男生走
進舞池,遠遠地看見了臉,但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在笑,總感覺年紀也不大。
「那是誰?」他忍不住問。
「啊,那是小捲!」女人沒有離開,一邊扭動著身體一邊為了蓋過DJ的音樂大聲地說:「
是這裡的員工!大概是老闆班認識的朋友或親戚吧!」
他點了點頭,眼神卻不自覺地跟著少年走。少年看起來很熟悉,一入舞池便和一個男人貼
在一起,兩個人靠得很近,耳鬢廝磨,好不親密。
少年明明是笑著,看起來想沉溺其中,但卻在男人於他耳邊說了什麼後立刻「清醒」。
禹思言注意到少年是那一閃而過的「清醒」,他知道他們都與這個社會格格不入。
「小捲。」他喃喃著。這是很簡單的兩個字,沒有酒精也未沉溺在放飛的音樂之中,他的
思緒再度活躍並且飛快運轉,將這個名字深深地刻在腦海。他拿出手機,此時一道白光忽
然從上方射了下來,正好灑在少年附近。一瞬間,他只能看見少年的臉。
他飛快地拍下了少年帶著微笑的側臉。
舞池上面的燈光開始轉動,慢下來的節奏又開始加快,原本的白光也只出現一下,隨即被
其他顏色取代,每個人都在光線之中搖擺。
他們早就被耶穌基督或佛陀什麼的捨棄了,所以他相信這一道光或許正是「另一個神」給
他的指引。他從前認為直直地走才是正道:認真工作、談戀愛,重視家人,但神指引了他
另一條背離的路。

禹思言不支倒地,腿一軟又躺回地上。他看著牆面、天花板,上面滿滿的都是閔雋川的照
片,重複得很多,這是他從教會活動找來的,閔雋川從十六歲之後才開始大量地出現在活
動之中。少年的臉上沒有任何笑容,看起來很嚴肅。
某個禮拜五加班後的晚上,他沒有喝醉、思緒也很清楚,只是身體很疲憊。那時才剛加入
真神教不久,不知怎地,母親又出現了,在牆壁之間的夾角,脖子還是很長,雙手延伸在
前上,又用那種眼神看他。
那一瞬間,他很想看見閔雋川的臉。於是他發了瘋似地重複印刷閔雋川的照片,搬出梯子
開始貼,有任何空間就貼,直到蓋住了母親的臉祂才消失。
當他伸長了手,在天花板貼上閔雋川模糊的側臉時,他突然覺得自己就跟在房樑綁上圍巾
的母親沒兩樣。
盯著天花板發呆了好一會,他才發現背後壓著什麼,伸手一摸,竟扯出了白色的充電線。
他將手機插上電,等了一下才有辦法開機。
一打開,手機立刻跳出一連串的訊息,家人的、同事的,包括那個以真愛為名的女人,真
父的訊息尤其之多,但這些獨獨缺了閔雋川。
他打開通訊軟體,女人的名字旁邊出現未讀標誌。下意識地點開,他卻先看見半個月前的
回覆:對不起,我沒辦法和你結婚。

女人其實並沒有在他的生活停留太長的時間,所以他姑且給了她一個代稱:Rainbow。說
實話女人第一眼跟這個名字毫無關連,她喜歡低著頭,不願意跟人對上眼睛,這讓她看起
來很畏縮。
但是在某個瞬間,女人悲傷的眼睛讓他聯想到衣角上的彩虹。對了,他並不知道何塞後來
的「結局」。何塞逃離了,真幸運,他很羨慕他。
總之,Rainbow在半個月之後再度傳訊息給他,因為她的要求,又再半個月後,他們挑了
一個離教會有些距離的咖啡廳。
他們幾乎同時到達,兩個人都晚了。因為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他後來換了身衣服,還洗
個澡、刮了鬍子,出門前跟公司請了假,腦袋還溼漉漉的,襯衫半開,不知情的人以為他
淋了場雨。
相較於他發黑的印堂,Rainbow看起來竟氣色好些了。雖還沒有到容光煥發,但至少臉長
了些肉,也願意直視人的眼睛了。他想這樣也好,畢竟紅光滿面之後很容易印堂發黑。
坐下之後,反而是他先低下了頭,Rainbow卻有了勇氣直視對面的眼睛。
「好久不見。」她說。
他盯著桌上的小盆栽,過了好一會才說:「你不是回老家了嗎?」
因為沒有抬頭的關係,他只能從女人的聲音聽出來她的平靜:「現在回來了。」
這是一個禮拜三的午後,周遭都是學生,不過這個咖啡廳離醫學院和商學院有點距離,他
不怕碰到現在還在學校的手足——他也沒有多餘的心力去在意了。
Rainbow顯然很驚訝他的轉變:臉色蒼白,臉頰凹陷,十分削瘦,襯衫穿起來也不體面了
,他撐不起來。
吞吞吐吐了一下,Rainbow說:「你……你看起來很不好。」
他終於抬起頭,和真愛——曾經的真愛對上雙眼。他看見了雖然還留有折磨的凹陷,但雙
眼十分清澈,和自己現在與母親死前無異的混濁雙眼不同。早就沒有人會告訴他該怎麼做
了,他已經失去了真愛。
「不是因為你。」他說。
Rainbow霎時紅了眼眶,他很羨慕即使在公共場合也能夠釋放情緒的人,即使到現在,他
的眼睛還是乾澀的,喉嚨發疼,胸口悶痛,但誰也看不見。經過的人以為是情侶分手現場
,就連員工都預感似地給了他們角落的位置。
女人雙手緊緊遮著嘴巴,很努力地壓抑聲音。好不容易,她確定聲音不那麼破碎之後才顫
抖地說:「謝、謝謝你……」她哽咽:「我一直、我一直都對最後的話感到很抱歉……對
不起……對不起……」
Rainbow的訊息說的是:『對不起,我沒辦法和你結婚。每一次我都覺得我好像在強暴你
,真噁心。
這不是真愛。這絕對不是真愛。
我們是無法得到真愛的。』
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沒讓自己又垂下腦袋。他問:「你再也不是真神教的信徒了嗎?」
光是「真神教」都讓Rainbow發抖,她抱著自己,看起來很害怕,不停地左右張望,嘴裡
飛快地說:「不,不要。他們會發現我,他們會發現我!」但她的目光非常健康,好像有
兩把火在燒,和先前死氣沉沉的模樣完全相反,那就像是生命之火。她說:「我清醒了。
我醒了!都是假的,我早該發現的,這一切都不對勁!」她雙手放在桌上的力道有些大了
,發出了稍微被側目的聲響:「我們都是受害者!」
「不對!」他喪屍般混濁的眼珠子竟然盯著浴火重生的眼睛,幾乎快要承受不住。但他還
是用蒼白嘶啞、垂死般的聲音說:「這一切都是我們自願做出的選擇,沒有人是被害者。
你不是,我也不是。」
Rainbow的確露出了一瞬的厭惡,但她不只醒了,也變得更加強大,這份強大竟然成為了
某種溫柔,簡直不可思議,這讓她願意同理包容他。在她眼裡,他就只是個愚昧的可憐蟲
、被害者。
「當我們認為這一切都是源於我們的意志時,我們就輸了。」她傾身,兩個人靠得很近。
她說得非常堅定:「跪在真父的腳邊,並且相信一男一女是唯一的真愛時,我們早已親自
決定了被支配的命運。無論你的目的是什麼——」遲疑了一下,她竟露出了和害怕真神教
相似的恐懼:「——無論你想要因此得到什麼,你都是不自由的,你都是被害的,這無庸
置疑。」
當他進入泥沼的時候,命運就已經開始轉動,這似乎是一條彎路,但卻和他原先的道路沒
什麼兩樣,他這樣的人不過是從泥沼走向爛泥罷了。
「……真父的代理人呢?他也是被害者嗎?」
「他……他不……他不……」Rainbow卡了好幾下,掙扎之後才說:「我不知道。我不知
道。他不一樣,他和我們都不一樣。他可以是加害者也可以是被害者——他不能是加害者
也不能是被害者。」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甚至到了有點陰森的地步,在一片堅強之下,她的恨意只給屬於賜予
自己真神身分的凡人,但又因為少年「代理人」的身分而有些困惑,導致恨意搖拜。
「閔生明不會輕易放過他的。」她尖銳地說:「那個人不可能會讓他走的,他會被利用殆
盡,沒有用的時候就被像個垃圾一樣銷毀、捨棄。」
他的喉嚨彷彿被酌燒,腦袋不自覺地浮現閔雋川被綁上十字架的幻像,和某個不知道是否
真的存在的上帝一樣。不過在真神教裡面,這樣只代表著懲罰,閔雋川會流乾身上最後一
滴保有真父一半DNA的血液。
禹思言發現,Rainbow已經不用稱呼閔生明為真父了,這令他十分羨慕。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他喃喃:There is no way. There is no way.
Rainbow因為他有些神經質的反應而往後退了退,盡量讓自己靠在椅背上,能離禹思言越
遠越好。他再度低下頭,將臉埋進逐漸發冷的掌心中。
「你會離開對吧?」Rainbow焦急地說:「你這麼聰明——你會清醒的!」
她沒想到他會抬頭,也沒想到會是露出這麼恐怖的臉,這讓她想到好幾年前流行的喪屍美
劇,他蒼白的臉和突出的眼珠看起來就跟活死人沒兩樣。
偏偏禹思言又還有呼吸,正在努力掙扎。
「我已經快要到極限了,我離——不遠了。再這麼下去,我別選擇。」他重複著道:「我
別無選擇。我別無選擇……」
There is no way. There is no w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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