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是正文倒數第三回了，在此先謝謝大家的收看^^***
21　剝洋蔥
死亡的陰影離開得很慢。
尹伊晟再沒熟睡過。
一開始邵雪只是恍恍惚惚，有時好，有時壞。然而隨著時間過去，卻像是益發清醒般，
幾乎無法入睡。即使睡了，也總是夜半醒來，流淚，需要他抱著，看著，牽著手。感受
邵雪從陣陣顫抖到平緩了呼吸而入夢，他不必問邵雪在害怕什麼，那答案，他心裡比誰
都更清楚。
在病房牢籠裡過了近兩個月，迎來邵雪的十七歲生日。尹伊晟早早給他心理建設，說生
日這天要帶他出門，去哪裡都好，李管家已經打包票送他們到天涯海角。可是邵雪狀況
不好，白天不敢靠近窗邊，覺得陽光都在窺視，問他有沒有想去的地方，也只是一樣的
回答：「我跟你在一起就好了。」像是仍懼怕他會被誰帶走一般，聽了人心很疼。
天黑了，生日這天他們用完晚餐才出門。邵雪現在吃得少，常是尹伊晟在餵他，一口一
口慢慢吃進活著的生氣。車子起起伏伏，尹伊晟握著邵雪的手，輕撫他的栗色短髮，讓
他躺在腳上睡著。車內的世界很安靜，甚至比病房裡還寂靜，他沒有告訴邵雪要去哪裡
，哪裡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在一起。
車子來到白霧繚繞的群山之間，山中大湖在眼前開闊，四處山壁閃著零星燈火。車在湖
邊草坪上一棟挑高的別墅前停下，青草依依，螢火蟲在沉寂的黑暗中閃著一明一滅的小
小光芒。
下了車，尹伊晟注意著邵雪的神情，邵雪眼神飄遠，一會兒才淺淺地笑了。尹伊晟拿一
件毛料外套給他披上，牽他的手，往湖的方向走。天很黑，看不盡綠草與水藍的分界，
但是夜空晴朗，看得見群星一閃一閃。
越靠近水越冷，他們在湖邊棧道前的草地上坐下，李管家離他們遠遠的，被黑暗籠罩，
幾乎看不見身影。尹伊晟在地上鋪一塊厚毯，開一盞小露營燈，照亮一方只屬於他們的
世界。邵雪靠著他，躺在他身上，他伸手環抱邵雪，柔柔的毛料很溫暖。
「藍眼湖，」邵雪仰頭看他，「你怎麼知道我來過？」
「我問你媽媽的。」尹伊晟覺得這答案真是很不浪漫，「她說你們以前在山腳下住過一
陣子，她覺得湖很大很危險，但你就喜歡上來這裡。」
邵雪握上他的手，看向映著淺淺月光的湖面，波紋如鱗閃閃，「嗯，小時候我很喜歡來
這裡。那段日子很平靜，沒有人──」邵雪說著停了下來。
尹伊晟抱緊他，將他環得更緊，眼淚像是又要掉下來。
「不會再發生了。我保證不會再發生。」尹伊晟說。用想的都很痛苦，何況親身經歷。
邵雪點點頭，彷彿沒有情緒，「很長一段時間，我每天都要吃鎮靜劑才能入睡，轉進帝
北之前也是。可是後來，」邵雪看向他，「我遇見了你。睡不著的時候，我就在心裡描
繪你的樣子，想著你的臉，你的臉越來越清晰，然後我慢慢地就睡得著了。」
尹伊晟輕閉上眼，覺得連幸福都很酸，「你不想講沒關係，我不要你再想了。」
邵雪卻看似堅定地說：「我想講，我想告訴你。你可以跟我一起分擔嗎？」
尹伊晟很是心疼，「當然可以。」他將下巴靠上邵雪肩膀，感受彼此相貼的體溫。
「你爸來找我的時候，老實說我嚇到了。他說得很真誠。我知道他真的沒有辦法，只能
這麼做。伊豐集團那麼大，他要守住那麼多人，那是很重的責任。」邵雪靜靜地說，「
你不要怨他。」
尹伊晟說不上話，緊咬下唇，他也知道父親是不得已的選擇。
接著邵雪卻細聲顫抖起來，「可是我聽到他說，求我離開你的時候……」眼淚瞬間掉了
下來，一顆一顆，斗大的淚珠滑下臉龐。
「沒事了，現在都沒事了。」尹伊晟將他抱得更緊。
「我就感覺……我就覺得我會死，這次我真的活不下來。」眼淚沾濕尹伊晟的手。邵雪
像是打開了悲傷的龍頭，淚水怎樣都止不住，「你懂嗎？」
尹伊晟當然懂，他正是因此痛苦到不行。
「離開你，我就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是了。只要一想到要離開你，我就……」邵雪轉
身向他，淚水盈滿栗色的雙眼。
「我不會離開你的，我說過，我會永遠陪著你。」他伸手擦去邵雪的眼淚，再次緊抱。
邵雪貼著他的側臉，話語悲淒破碎，「我努力忘掉過去，每次都想要重新來過，可是最
後只有越來越破碎。我就是一個沒有人要的……破碎的娃娃。我好害怕離開你。我不想
離開你。我以為只要你愛我，我就可以活下去，可是……可是……」噙著淚水的眼神空
無，湖岸林間靜得沒有一絲聲響。
「我會陪著你，絕對不會離開你的。」尹伊晟捧起邵雪的臉，濕濕的臉，以額頭輕抵他
的，望著那雙哭紅的、很受傷的眼。
「我以為可以忘記，我媽掐著我的脖子要殺我，老師拿著刀威脅我……可是新聞出來之
後我就發現，忘不了，什麼都忘不了，我一輩子都要這樣了。你知道嗎？一輩子，一輩
子都要活在噩夢之中。如果再沒有了你，我會比死更痛苦，所以我……我只能……」
只能死。每次一想起這個念頭，都會讓尹伊晟感到窒息，無法呼吸。他介入了邵雪的人
生，介入到邵雪要為了失去他而死的地步。
「可是你救了我，竟然是你又救了我。」邵雪垂下眼，栗色的睫毛低垂，被眼淚沾濕結
成一落落尖，「你是我遇過最執著、最堅強的人，雖然也是最不可理喻的人。」他含淚
說著輕笑起來，「只要你在，我就感覺太陽沒有偏心，它有照著我，甚至像是只照著我
。我從來沒有過過這麼好的日子。我知道你太好，而我……我什麼也不是，我只是貪戀
你的其中一個人，一粒沙，我只是想要依賴你而活、這麼自私的人……」
「你一點都不自私，你是我見過這世上最無私、最善良的人。要我說幾次，我就能說幾
次，我會一直說下去。」尹伊晟以再堅定不過的眼神看著邵雪，「我就是那個最執著、
最不可理喻、最瘋狂的人，為了你我什麼都做。即使要救你千次萬次，我救；要痛苦千
次萬次，我都甘願。只要你不離開我，什麼我都接受。」
邵雪抬眼看向他，說出那個心底最深的自怨，「你不必這麼做……我不要你這麼做。」
「我要，我就要這麼做。」尹伊晟定定地說，「我保證，不會再分開了。直到最後之前
，我絕不會再讓你離開我。」他說的不是誓言，不是願，而是真真切切的絕對。
邵雪整個人瑟瑟顫抖，好似無法抑止的眼淚，比湖邊吹來的風更令他感到冰寒入骨。他
抱緊邵雪，很緊很緊，只要他們相擁，便不再需要其他。
「你可以相信我嗎？」
「我相信你。」
挑高別墅只有一樓，室內空間寬廣，擺設清簡，沒有生氣而顯得空蕩。全室地板都鋪了
短毛地毯，很舒適的觸感。他們進門後，邵雪就逕自往裡頭走，面湖的一整片落地透明
窗起著白白的霧。邵雪在玻璃上輕輕劃開一絲白，以指尖寫上大大的「YS」，轉身看向
尹伊晟，婆娑的眼裡終於有笑。
「這裡很像你說的，未來能看見山也能看見水的房子。」
尹伊晟輕輕揚起嘴角。他的完美人生，沒有一件事情是剛好，都是他的精心計畫。
「據說這裡以前是我爸私會的地方，所以我也是第一次來。」他看向走道兩旁掛著的壁
畫，是超現代的國外插畫作品。
「私會？」邵雪偏過頭問，「是你之前說的……」
「我爸大概也沒想到，兒子會跟他一樣。」尹伊晟竟然有些想笑。
邵雪看著他說：「我覺得你跟你爸爸很像。其實當初他根本不用來找我，但是他來了。
而且我看得出來，他是深思熟慮後才來的。他很誠懇地跟我道歉，請我離開你。雖然很
殘酷……但是在他眼中，我看見跟你一樣的執著。」
尹伊晟一直覺得自己與父親離得很遠，此刻邵雪這麼說，卻似乎一瞬就把他與父親連結
了起來。
「週刊要爆料你爸爸的舊事，就是這件事嗎？」邵雪問。
「我沒有問，但應該是吧。畢竟那時候我爸跟我媽還沒分開。這種新聞，記者最喜歡了
。」
邵雪的視線穿過落地窗上兩個英文大字，看向外頭的一片深黑，「那我們……」
「我不會管別人怎麼說，也不會讓你等那麼久。」這對尹伊晟來說，只是未來藍圖的其
中一小個環節，「正式進入伊豐集團之後，我就會公開跟你在一起。」他走向邵雪，牽
起邵雪的手，「走吧，今天是你生日，我們來這裡，是為了讓你看一樣東西。」
短毛地毯在露天浴池的木板地前方劃下句點，尹伊晟帶邵雪走出浴池外的小木門，眼前
是另一片無垠夜空。隨著時間老去，星星益發晶亮。
尹伊晟看看錶，「等下會有夏季的英仙座流星雨。英仙座流星雨的數量很多，肉眼就可
以看得很清楚。」他看著邵雪問：「你去年生日許的第三個願望，實現了嗎？」
邵雪輕笑，有點害羞的、可愛的笑。尹伊晟很久沒看他這樣笑了。
尹伊晟望向夜空說：「我很少許願。但是，我想讓你看看，希望的模樣。」
邵雪越過他，踏上草地走出去，又回頭看了看他，俯身輕觸青綠正放的長草，再望向天
空。他看不見邵雪的臉，但希望邵雪是安心的神情。
因為，不能說的是，他內心對邵雪有太多虧欠，無法不去想自己與那些侵犯邵雪的人根
本上相同。他知道自己一直都想要邵雪的人，為邵雪的身體、神情、喘息瘋狂，不可忽
視這股罪惡感。他一邊愧疚地，一邊著魔般的沉溺於邵雪愛他。
這天邵雪睡著了，與他赤裸相依，睡得很沉，一覺到天明。
■
高三前的最後這個暑假，尹伊晟自然不可能出國，邵雪不知道尹伊晟跟尹立人究竟談了
些什麼，總之尹伊晟把暑期輔導的時間換成繼續去伊豐集團研習。暑假很快地結束，邵
雪在幾乎是高三開學的同時，離開了市內綜合醫院，與尹伊晟一起回到久違的家。他媽
媽還待在外市沒有回來，這個家現在切切實實就是他們兩個人的了。
回家之前，尹伊晟請人將浴室重新整理過，換了一個更大的浴缸，也改了牆面的瓷磚色
，現在是邵雪喜歡的深灰。尹伊晟說怕他觸景傷情，但邵雪知道真正會觸景傷情的人，
是尹伊晟自己。他的自殺重重打擊了尹伊晟。
比起尹伊晟，邵雪覺得自己漸漸好些了。幾個月來，他從回憶的深淵裡一次次煎熬地爬
出來，然後越來越少回去。很不容易，他還是會做噩夢，有被侵擾的幻覺，想要再拿刀
子割腕，直到看到手上未痊癒的傷疤而扔下刀子。這些都沒有消失，傷痛仍在，但是能
撫平傷痕的解藥積得越來越厚了。
除了浴室換新，尹伊晟在他不注意的時候，默默藏起了家裡所有利器；與週刊新聞爆料
有關的一切，也盡數消失在他們的生活裡；甚至家裡所有物品，都是成雙成對地放著。
尹伊晟完全明白他還在害怕什麼，而他將一切看在眼裡，看盡世上有一個人真的愛他。
他知道自己依賴著尹伊晟的一切，像隻吸血蟲般的活著，然而現在他只能這樣活著。活
著，等待有一天將碎碎片片拼成新的自己。
另一面，他也感受到自己的過去完全曝光後，尹伊晟對他的慾望改變了，看他的眼神益
發炙熱，像是在努力壓下想要與他親熱的念頭。然而他們每天更長時間的相處，無形中
嵌合得更加緊密的關係，在在讓尹伊晟更想要他，也更畏懼想要他。他想要安撫尹伊晟
，告訴他沒有關係，他不在意一次次獻出自己，像是要滿足再滿足尹伊晟的所有慾望，
主動與他交合。
就這樣消磨著彼此無止境的愛，也堆疊著因彼此而不斷增生的痛苦，彷彿兩條吞噬對方
生命、又再次自生的蛇。邵雪清楚再沒人能像尹伊晟這般與他契合，再沒有愛能如此猖
狂。我是你，你是我，我們共死共生。
而日子必須繼續。
高三課程開始後，邵雪主動聯繫袁懿芯，請袁懿芯借他上課的筆記與試題。一整天待在
家裡，他開始想要做些事情，第一個進入腦海的，就是回復正常的學生生活。袁懿芯接
到他的聯繫欣喜若狂，每天都纏著給他發訊息。而尹伊晟知道他想自己學習後，雖然有
些憂心，卻也開始利用晚上回家的時間陪他一起念書，並且幫他向學校提出在家自學的
申請。對他來說，尹伊晟絕對是比學校老師更好的老師，他喜歡看著尹伊晟認真的神情
，那裡有他的全世界，而他身在那個世界的中心。
在日復一日的相伴中，日子過得飛快，一年來到尾聲，邵雪有了一位突然的訪客。
一個寒冷的冬日早晨，尹立人在隨侍的陪伴下，來到他們的住處。尹伊晟去上課了，只
有他在家。從自殺前第一次見到尹立人之後，已經過了大半年，邵雪沒有驚訝，而是覺
得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請用。」
他遞上一杯熱茶，穩穩放在尹立人面前。他們在四人桌對坐。尹立人的隨侍留在樓下，
家裡只有他們兩人。
「你看起來恢復得不錯，這樣我就放心些了。」尹立人啜了一口茶說，「現在在家自學
嗎？」
邵雪點點頭。
「不退步的話，以你的成績要上Ｔ大沒問題。」尹立人看向他，「不過，人生還有很多
其他選擇。」
邵雪聽不懂尹立人的意思。
尹立人自顧自地繼續說：「伊晟是一個非常有定力的孩子。小時候無論要他做什麼，喜
歡不喜歡，他都能做上好幾天，直到做好。也可以說，他是一個很重視誓言的人，只要
答應的事，從沒讓我失望過。」
邵雪在尹立人眼裡看到一絲驕傲，令人開心的驕傲，卻也是他一直以來感受到渺小的根
源──尹伊晟太好。太陽太遠。怎麼也追不上。
「所以，您今天來是為了同樣的事情嗎？」
邵雪本來就不是樂觀的人，他比誰都知道世事劇變的突然。
尹立人環顧四周說：「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今年春天伊晟跟我談過你的事，我告
訴他，他可以用未來這一年的時間來跟我展示他的決心。」他的視線回到邵雪身上，「
現在過了快一年了，我看到他的決心，也看到你的。你知道他大學要出國念書的事嗎？」
邵雪點點頭，「他沒跟我說，但是我大概猜到了。」
邵雪已經發現很久，尹伊晟總是趁他休息的時候，準備並處理國外大學的申請事務。邵
雪沒有揭穿，因為他在等尹伊晟親口告訴他。尹伊晟說不會再離開他，他想當作真是如
此。
「出國的話，少說要十年的時間。我會讓他待在國外的分部開始工作，直到需要他回來
的一天。」尹立人又啜一口茶，「我沒有要幫你們做決定。我只是來告訴你，這是他既
定的未來，至於你們要怎麼做，我想，就由你們自己決定吧。」
片刻的沉默後，邵雪開口了：「謝謝。」跟半年多前一樣的兩個字，現在卻是完全不同
的光景。
尹立人似乎沒料到他會這樣回應，神情有一絲訝異，但很快又轉為柔和。
邵雪接著說：「我可以當作，這是您認可我跟他在一起的意思嗎？」他想知道自己究竟
只是一粒沙，還是尹伊晟不可或缺的那個人。不能只是尹伊晟這麼認為，而是確實如此。
尹立人看著他，感慨地說：「你真的是一個不簡單的孩子──跟伊晟在一起，不會是一
條容易的路，你已經經歷這麼多，還想跟他繼續走下去，這已經不是我認不認可的問題
了。」
邵雪眼眶濕熱，他從一開始就知道不容易。但他不認為僅是因為他深愛尹伊晟，而是因
為尹伊晟也同樣愛他，更重要的是，尹伊晟讓他看見了未來。
「我要謝謝你。」尹立人竟像是輕笑起來，「伊晟能遇見你，應該是他的幸運吧。他對
很多事物都很執著，但這是第一次，我看到他如此執著。如果年輕時我能像他這樣，或
許現在很多事情都會不同。既然以後他要繼承家業，那麼我也希望他能擁有自己想要的
幸福。」
這樣就夠了，邵雪心想，「我不會讓您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