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蔚藍大海
二十八章 平凡的惡
就如方俊偉的描述,邱佳儀是個外表清秀、氣質溫柔的人,好看到足以在人群中吸引
目光,但又沒有美到讓人產生距離感,可以想像她為什麼會受到學生的歡迎。興許是還沉
浸在跨年的氣氛中,邱佳儀一邊走在路上一邊哼著歌,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容,不時拿出手
機打字,大概是在回覆訊息。
看起來心情很輕鬆,一點也沒有參與毀掉了幾個人人生的樣子。
許至清抓準時機把車從巷口開出來,擋住邱佳儀的去路。邱佳儀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
來,愣愣地站在原地。
坐在後座的鄭楚仁拉下車窗,說:「邱佳儀小姐,我們談談。」在對方就要退開時,
他繼續說:「妳在成為校護之前會被醫院辭退,是因為偷管制藥物被發現了對吧,妳前男
友已經入獄幾次了?」
邱佳儀腳步一頓。
「談談?」
邱佳儀上了車。
問話的工作交給鄭楚仁,許至清負責繞圈子,還有注意有沒有人跟車。鄭楚仁確認過
沒有發信裝置之後讓邱佳儀交出了手機,在經過她居住的公寓大樓時丟進她的信箱。
「你們用什麼來指控方老師的?」鄭楚仁問,「先前偷拍的照片?或是找了哪個學生
或學生家長作證?」
這時許至清收到了 Sue 傳來的訊息,他轉告鄭楚仁:「有人找上陳羽心的父母,告
訴他們陳羽心長期受到方老師的傷害,希望他們出面為女兒討回公道。」
鄭楚仁輕嗤,「想把責任都推到他身上是吧,妳給了頂頭上司什麼?陳羽心當時蒐集
的證據?妳和她談話時的錄音?」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想不起來?沒關係,我幫妳想起來。」鄭楚仁雙臂環抱,語氣冷然,「被醫院辭退
之後妳找上了家附近的診所,讓他們的醫生幫妳偽造處方箋,好領取管制藥物。長期下來
不知道妳騙了多少藥?如果知道妳分分合合的男朋友有毒癮,會有人相信妳本人沒沾過毒
嗎?」
邱佳儀抿著嘴,「你想怎麼樣?」
「告訴我參與其中的都有誰,還有你們具體的打算。」
「我只知道一部份。」
「那妳最好都說出來,祈禱妳知道的事情足夠換取我的緘默。」
許至清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鄭楚仁累積起的憤怒有多深,只是先前他一直沒有表現出來
,或者應該說是表現得太過克制。
邱佳儀沉默了好一會,臉上已經完全看不見先前的輕鬆,放在腿上的雙手緊緊握在一
起。
「你也知道職場總是會有潛規則,方老師不遵守就算了,還不願意裝作沒看見其他人
不合法或不公平的行為,他就是得出這個頭,學校看不慣他已經有一段時間。結果這次意
外發生之後,方老師反而變得比起前都要更不安份,你可以想像學校會有什麼反應。」
「意外?」鄭楚仁嗤笑,「繼續說。」
邱佳儀不安地瞥了他一眼,「學校讓人拍了一些……照片,然後拿著這些照片去找了
幾個學生的家長,告訴他們方老師是騷擾學生的慣犯,還和其他學生有不當的關係,他們
的孩子不是太害怕而不敢承認,就是因為被欺騙了感情而包庇他,需要家長站出來保護自
己的孩子。」
「學校自說自話,難道學生就不會幫方老師澄清?」
「一開始也許會,但只要有幾個家長不信孩子的話,只要有幾個學生開始懷疑自己,
或是刻意配合說謊,他就算不被定罪,作為教師的生涯也完蛋了。」
要毀掉一個人的生活,對掌握話語權的人而言是多麼容易。擁有實證的人卻經常無法
將消息放出去,得靠著偷、靠著搶才能奪得能被聽見的平台,才能導正自己被扭曲的故事
。
口耳相傳的速度比不上大眾媒體的宣傳,少數人的信任面對整個環境的指控是多麼不
堪一擊。
「那妳呢?」鄭楚仁問,「從頭到尾妳都在說『學校』做的事,怎麼不提妳在這之中
扮演的角色?」
「我沒有──」邱佳儀的語氣強硬起來,「我試著幫過他,但他不願意讓我知道他都
查到了什麼。」
「幫他?妳讓受到霸凌的同學不要求助、從他們手中騙走證據的時候,妳也覺得自己
是在幫他們嗎?」
「我是在幫他們。」
許至清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學校會花心思處理掉的都是可能造成威脅的人,只要我能證明這些人已經對學校無
害,他們的下場就不會太糟,最多是丟了飯碗或是受點小懲罰──」
鄭楚仁的笑聲是銳利的,讓邱佳儀下意識瑟縮了一下。
「小懲罰。有學生丟了性命,有學生被丟給矯正官受盡了折磨,這也叫小懲罰?」
「……陳同學的死和我沒有關係,她要是願意退一步就不會被欺負成這樣,其他孩子
都是忍一忍就平安度過了高中。她那朋友也是,要是她帶著那一點微不足道的證據試圖揭
發這件事,學校是不會放過她的,現在她休學過半年之後繼續念了書,不就很好嗎?」
「還有多少?」鄭楚仁冷著聲音質問,「還有多少學生向妳求助過?」
邱佳儀撇開頭,眼神有些閃爍。
「多少孩子因為信任妳而找妳幫忙,但妳不僅沒有回應他們的期待,反而要他們隱忍
,拿走了他們好不容易找來的證據就交給學校,完全辜負了他們對妳的信任?」
邱佳儀依舊沒有說話。
「妳知道矯正官都是群怎麼樣的人嗎,邱小姐?」鄭楚仁放柔了聲音,語氣卻帶著鋒
芒,「如果運氣好遇到比較沒那麼惡劣的矯正官,偶爾受點皮肉折磨或是言語辱罵就沒事
了,但絕大多數的矯正官是怎麼對待監管對象的,妳知道嗎?」
「電擊是很受歡迎的懲罰方式,因為控制好強度就不會留下傷痕,市面上有賣大型犬
用的電擊項圈,調整一下就能戴在人身上。精神羞辱也是家常便飯,在這方面他們花招多
得很,喔,這時項圈也會派上用場,在某些人眼中你就是一條狗,不,大概連狗都不如。
」
「妳把多少人推入了這樣的火坑?有多少人在試圖逃離霸凌者的時候被妳雙手奉給更
殘酷的惡棍?猜猜看,現在有多少人都恨不得妳去死?」
許至清頓時有點喘不過氣,鄭楚仁聽起來……像是從自身經驗在說話。許至清逼迫自
己不去想像,現在不是時候,他們有應該完成的事情。
「我,」邱佳儀開口,「我也是勢單力薄──」
鄭楚仁打斷她,「妳可以選擇不幫他們,畢竟每個人面對的困境不同,但妳千不該萬
不該利用他們對妳的信任。妳應該也清楚,邱小姐,在這樣的世界裡信任到底有多珍貴。
」他不明顯地深吸了口氣,聲音很平穩,「說吧,給我一個名單,你們找了哪些學生家長
,有哪些老師或行政人員參與。」
「我不知道所有──」
「知道多少說多少。」
「我說了你們就會替我守密?告訴你們這些對我來說風險很高。」
鄭楚仁尖銳地笑了聲,「妳不說也沒關係,只是就算妳沒有陪男朋友坐牢,我也可以
保證未來沒有人會敢雇用妳。說了我就不會把妳偷藥和疑似吸毒的消息放出去,也不會主
動讓你們學校的人知道是妳洩漏的資訊。但他們能不能查出來,還有接下來妳會發生什麼
事,這個我都不管。」他頓了頓,「喔,對了,要是事後查證發現妳說了謊,我還是會把
妳的事情捅出去。」
最終邱佳儀選擇了退讓。
也許她依舊有所保留,但他們從她口中得到了不少消息,至少足夠他們繼續接下來的
計畫。許至清開回距離邱佳儀住所兩個街區之外的地方,在讓她下車前,鄭楚仁從她的袖
口中搜出了一支錄音筆。
「妳沒有自己以為的聰明。」鄭楚仁說:「希望我們都會得到應得的結局,邱小姐。
」
邱佳儀狼狽地轉身下車,大步往回家的方向走。
許至清從後照鏡和鄭楚仁對上視線,「現在去找那些家長?」
鄭楚仁搖搖頭,「太晚了,他們這時候也不一定聽得進陌生人說的話。」他看了眼手
機,「公正高中明天一早會開記者會,到時候直接壓過轉播的訊號,我讓 Sue 把其他班
學生提到方老師不願意洩題的語音處理過剪進去,該懷疑的人會自己把這兩件事聯結在一
起。現在我們先去確認學校附近的監視器死角。」
「明白。」許至清在腦中規劃開往學校的路線,「方老師的學生會不會做點什麼?蘇
寧禕也在邱佳儀剛才提到的名單裡面,就我對她的印象,她感覺滿在乎方老師的,應該不
會承認沒發生過的事情。」
鄭楚仁微微皺眉,「不能排除有學生為了成績對他心懷怨恨的可能。」
「可是就方老師昨晚的形容,他們班感情應該不錯,對三班和其他老師也沒有好感。
之前的事方老師也是唯一站在他們那邊的師長,這在他們心裡多少會有份量吧?」
鄭楚仁不可置否地應了聲,「如果他們之中有人願意站出來可以幫他們一把。」
「不會有問題嗎?」
「鬧得夠大就沒問題,而且學生因為相信自己的班導而站出來,這還算是容許的範圍
內。」
許至清頓了頓,「因為他們年紀小?」
「因為他們年紀小,也因為班導是權力關係上比他們高的人,對父親、老師、上司、
長官表現出忠誠,比單純對體系感到不滿而衝撞體系要能被接受。況且他們反對的不是真
正握有權力的人,只是存在姻親關係、隨時可能被切割的對象。只要那些人不笨,在命案
的真相也放出去之後,他們就會放棄保下公正高中,不過是一所學校而已,不值得淌這個
渾水。」
許至清動了動嘴,最終還是沒有把真正的想法說出口。鄭楚仁不知道在他臉上看見了
什麼,接著說:「知道超級英雄為什麼會變成禁止題材嗎,至清?」
突然的話題轉變讓許至清愣了一會,「官方說法是因為不該鼓勵私刑。」
「嗯,官方說法。」鄭楚仁勾勾嘴角,「主要是因為他們的存在本身就彰顯了體制的
失能,也象徵著足夠強大的個人便足以改變環境、凌駕集體。相信英雄的存在,相信每個
人都有成為英雄的可能,這樣也許相信自己無力反抗的人就少了,對於仰賴沉默的多數繼
續沉默下去的當權者而言,這可不是好事。」
「不過這個等式其實是有瑕疵的。」鄭楚仁看了過來,許至清意會到他還未明說的意
思。
「我們沒有以一敵百的能力。」許至清說:「要是正面挑戰權威,我們只會被輾過去
。」
鄭楚仁點點頭,「一個人只是一個人,個體的力量確實如所有人想的那樣微不足道,
我們得選擇自己拚搏的戰場。」他沉默了一會,許至清感覺得出來他還有話要說,所以只
是靜靜地等著鄭楚仁開口。然後鄭楚仁露出不明顯的笑容,說:「『別急著燒掉整座青山
。』以前有幾個朋友經常這麼念我,要我別急著拼命,多活一天也許就能多毀一面牆、多
救一個人。遇到 Caroline 的每個人的時候,我都很慶幸自己多撐了幾天,能在他們需要
我的時候拉他們一把。」
許至清在耳邊聽見了自己的脈搏,砰咚、砰咚,讓他從腦袋到胸口都在發燙。是敬佩
、是心疼、是憧憬,還是又混雜了更多不同的情緒?他刻意放緩了呼吸,看了眼鄭楚仁沒
有顯露出疲憊的臉,說:「可是 Caroline 就是你拚搏的戰場,你會毫不猶豫地為了大家
燒掉自己這座青山。」
鄭楚仁沒有否認,而是說:「你就不會嗎?」
許至清啞然。
因為他會,他當然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