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去年元夜時

作者: goldenink (沒有畫面)   2022-02-20 23:48:42
  正月十五上元節。
  街市張燈結綵,入夜後人聲鼎沸。男男女女或在小攤停留,吃一碗應景的酒釀元宵;
或在成排燈籠前交頭接耳,苦思燈謎。愛熱鬧的孩子們提著各色花燈,嘻嘻哈哈穿梭在大
街小巷;虔誠的人家攜家帶眷到寺廟點燈祈福,望佛祖慈悲看顧,保佑來年風調雨順。
  這一夜,滿身血汙的謝松石趁著過年沒宵禁,混在人群裡進了城。
  他費了半炷香時間,好不容易從城門口擠到玄武大街的天香樓前。
  仰望號稱天下第一樓的金字招牌,他捏著懷裡乾癟癟的錢袋子邁向前去,突然一頓。
低頭看,右腳的靴子不知何時被擠丟,光溜溜的腳丫被某個爛酒鬼砸碎的酒罈碎片扎個正
著。
  他抬腳拔出碎片擠去汙血,索性把另一隻靴子也脫了,赤著雙足腳踏實地。
  饒是混跡江湖多年見慣大風大浪的他也不免吐出長長一口的濁氣。
  真他娘的要命。
  掏出銀袋數了數,碎銀加銅板正好可以買一碗天香樓一年只賣一次的招牌酒釀元宵,
多半顆都不行。
  他抬起手,朗聲朝經過身邊的店小二要了一碗。
  店小二打量眼前的客人,不確定這位是從城外亂葬崗爬出來的無名屍,還是忘記背布
袋出門的丐幫長老,慣於送往迎來的笑容倒是沒變。
  「客倌您是要內用,還是帶走呀?」
  謝松石張了張嘴,餘光掃到角落的身影,改了主意。
  「……裡頭吃。」
  「好咧!一碗招牌酒釀元宵,客倌裡邊請!」
  那店夥像是背後長眼睛,連轉頭張望都沒有,直接引著謝松石去到角落。
  「小店人多位子少,兩位客倌不介意的話,擠一擠?元宵佳節,相逢自是有緣嘛!」
  獨佔一方四人桌的青衫書生抬起頭,盯著雖然面容俊朗卻一身血汙絕非善類的謝松
石,勉強應了聲。
  佔著玄武大街最熱鬧的地段,高達五層的天香樓日日高朋滿座,元宵這天更是人滿為
患。謝松石盯著在這種大好時候獨坐一桌的斯文書生,心想他約莫是老闆的遠房親戚或哪
個吃飽沒事幹,就愛出門人擠人的富家公子。
  縱使碗裡的酒釀元宵再怎麼天上難有人間無雙,一直被人用盯著五花肉的眼神打量,
是頭豬也食不下嚥。
  熱騰騰的元宵還剩一半,書生放下碗,抬起頭,冷冰冰地問:「兄臺有何指教?」
  不虧是讀書人,一句怒氣衝天的質問也如此體面。
  謝松石笑著朝他伸手,「在下謝松石,公子怎麼稱呼?」
  無視那隻布滿刀繭的手掌,惜字如金的書生回了一個字:「苗。」
  「喵?」
  「……苗,草田苗,苗疆的苗。」
  「是那個揠苗助長的苗吧?」謝松石嘿嘿笑著,一副我也識字的得意嘴臉。
  苗公子扶著白瓷碗沒吭聲,看起來像在考慮把元宵往對方臉上招呼值不值得。
  既然對方沒說話,就是默認。相當擅長得寸進尺的謝松石自顧自地和桌子對面的陌生
人聊起來。
  「苗公子你眼角的桃花痣真好看,跟我家那口子一樣,都是紅的。說起我家那口子,
那可真是……」
  酒釀元宵很快就送上來,但那一碗可抵平常百姓一頓飯錢的元宵也沒塞住他的嘴。謝
松石像許多年沒和活人說過話,話匣子一打開就關不上。
  講話也不耽誤他吃東西,幾顆元宵下肚,他已經從當年負傷落難,對救命恩人一見鍾
情,到後來趕跑所有上門的媒婆,死纏爛打終於磨到對方點頭兩情相悅。
  只可惜好的開始不是成功的一半。兩人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我知道他是心疼我三天兩頭受傷,才希望我早日退隱。但我就是個武藝稀鬆的三腳
貓,除了這個也不會別的,和我那幫兄弟靠這點拳腳功夫混飯吃罷了。武功高強的大俠終
究少數,哪來那麼多武林盟主天下第一?」
  眼看對方沒反駁,謝松石喝了口甜湯潤潤喉,續道:「再說,比起循規蹈矩的正道俠
客,更強的往往是邪魔歪道。」
  不知是有所感觸還是被聖賢書薰陶出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高尚情操,苗公子咬牙應了
一句:「邪魔歪道都不得好死!」
  「說得好!哪怕他武功蓋世,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終究也鬥不過老天爺,沒一個有好
下場!」
  對面的碗已經空了,謝松石忘記自己阮囊羞澀,抬手招來小二,叫了熱茶和點心。
  鑄鐵壺裝著上好的鐵觀音和一甜一鹹兩碟茶點送上來。
  謝松石將桂花糕推到苗公子跟前,又斟上茶水,繼續聊他家那口子。
  「我也被煩得受不了,只好跟他說,我跟兄弟們約好,再過幾年,等咱們都老到揮不
動大砍刀,就把棺材本湊一湊,開個鏢局甚麼的,幫左鄰右舍護送點青菜蘿蔔、柴米油鹽
去大縣城賣,安安穩穩過日子。」
  捧著熱茶暖手,苗公子不以為然,「一般百姓怎麼會花大錢護送這些東西?」
  「哎!苗公子你這話說得跟我家那位一模一樣!」謝松石把最後一顆芝麻元宵吃了,
邊嚼邊說:「不用花大錢,讓我們撈點油水就好。半簍青菜幾顆雞蛋總行吧?這樣他們方
便,我們也餓不死,不是皆大歡喜?」
  或許是被迫聽了整晚說書聽出點感情,那書生像個稱職的茶樓聽眾追問:「後來
呢?」
  「後來啊……」謝松石臉上打從提起心上人就沒停過的笑容歛下去,「後來的事情
……我記不太清了。我只記得再過幾天就是元宵,我有事得出趟遠門。我不敢告訴他實
話,但他好像知道,臨走前纏了我好久,害我差點下不了床。最後是答應要帶天香樓的酒
釀元宵回去,他才肯放過我。」
  謝松石深深嘆了一口氣,「都說溫柔鄉是英雄塚,古人誠不欺我。」
  「但你還是走了。」口吻篤定,彷彿親歷。
  謝松石點頭,「至交有難,就算仇家是魔教,我也只能咬牙提刀上啊。不然別說帶領
一幫兄弟在江湖立足,我還算是個人嗎?」
  眼前紅彤彤的鳳爪似乎讓謝松石想起甚麼,他皺眉放下筷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後來我馬不停蹄趕回去,他卻不理我了。他肯定是氣我忘記買元宵回去。他生氣的
時候,眼角的桃花痣就會紅得像滴血,雙頰也紅撲撲的,天仙都沒他好看。所以我常逗他
鬧他,故意惹他生氣。」謝松石苦笑,「大概是報應吧。天仙似的人兒紆尊降貴許了我下
半輩子,我卻不懂珍惜。」
  「活該。」
  「公子教訓得是,我何止活該?我簡直罪該萬死!」謝松石甩了自己一巴掌,沒多
久,右頰就腫起四條指印。「但我真的不甘心啊!只能像個登徒子,躲在家門口的大槐樹
後,從日昇盼到日落,就盼他出門時能施捨我一眼,對我笑一笑,哪怕罵我、打我都
好。」
  「他看不見你。」
  「是啊,他眼裡已經沒有我了。」
  兩情繾綣時互許三生,他不過出趟遠門,天地就變了樣。
  被拒於門外的謝松石只能透過那扇不常關的小窗窺探,看心上人常常夜半驚醒,捧著
那件謝松石最常穿的,破了補、補了又破的長衫,枯坐到天明。
  他家那口子也是個書生,是個懷才不遇的落第秀才。能寫詩會作畫,但論起針線功
夫,比村口瞎了一隻眼,高齡七十有三的李大娘還糟糕。
  縫補好的針腳歪歪扭扭像條抽筋的蛇,補丁的顏色也常跟衣衫底色相去甚遠,讓他常
被豬朋狗友取笑,問他何時要轉投丐幫?
  「要節儉!省下來的這些都是以後的棺材本,知道嗎?」
  每當他想買件新衣,在燈下瞇著眼睛補破衫的那一位就會這麼嘮叨。他只能好好好、
是是是地敷衍,省得對方一激動把針尖扎上那雙原本不該沾染陽春水的手。
  之後他才想通,那是因為他們沒有子嗣養老送終,得提前打算。
  而這條斷子絕孫的不歸路,是他強拉硬扯,親手抓著他的天仙,一步一腳印踏上
去的。
  謝松石一直守著,在家門口站成另一棵槐樹。
  看那人去村裡的私塾教小孩兒讀書,只是常常授課到一半,突然走神;看那人清明上
墳燒紙,探望謝家二老,騙鬼說他過得很好,謝松石很照顧他;看那人端午蒸上滿滿一鍋
粽子,特地調好蒜泥醬,但一口也沒沾;看那人在中元節準備三牲四果鮮花紙錢,幾乎把
當教書先生的微薄束脩都用盡;看那人收到鄰居送的火腿蛋黃月餅,只吃一角,剩下的放
在桌上,直到發出陣陣餿味才收拾掉。
  那個人在臘八煮了臘八粥,冬至搓了冬至圓,都是孤孤單單一個人。
  就連最該熱鬧慶祝的新年,也是獨自守著要滅不滅的炭爐,熬到子時煮好餃子隨便吃
了兩顆,才吹熄燭火就寢。
  那一大盤可以吃的元寶在隆冬很快就涼透,連同旁邊的蒜泥醬,無人問津。
  一年到頭唯有那一天,謝松石大著膽子摸進屋,坐在桌邊的老位子,將那二十八顆餃
子,一顆接一顆沾醬吃了。
  吃到最後,他一口鐵齒銅牙差點被餃子崩飛。
  屋裡沒燈,他就著窗外透進的微弱月光看清了兇手。
  那是一枚上頭沾著豬肉油花和韭菜末,還有淡淡牙印的一文錢銅板。
  一元復始萬象更新,據說在過年餃子裡吃到銅板的人,來年能平安如意。
  謝松石將那枚銅板洗乾淨,悄悄放在對方的床頭。
  ──祈求滿天神佛將我所有的福氣都賜給他。
  他哪裡也沒去,用一種被凌遲的心情等待那一刻到來。
  某日黃昏,一位仙風道骨的白衣道長被那人帶回家。
  對方身上似乎有甚麼厲害的神通,他靠近不得,只能強忍不適躲在陰氣較重的大槐樹
後。
  看起來就不是好東西的牛鼻子居然還下了咒,讓他連聽都聽不到,只看見他家那口子
講著講著低下頭,隨即倒在對方懷裡,兩人抱成一團,難分難捨。謝松石看得渾身冒火,
只想把那牛鼻子千刀萬剮滷來吃!
  若他當初沒出門,若他早一天、哪怕早一個時辰回來,又或者他出了門,記得依約去
買元宵,這一刻是否就不會降臨?
  後續的卿卿我我無須再看,他轉身就走,再也沒回過那個家。
  在外流浪如同孤魂野鬼的日子不好過,可再難熬的日子,也比不上撞見心上人對別人
投懷送抱。
  月相陰晴圓缺,又是一年元夕。
  他著魔似地來到天香樓,買了一碗那人始終捨不得買的酒釀元宵,和一個萍水相逢的
書生暢聊大半夜。
  書生聽完他的故事,招來店小二收拾桌面,續了茶。
  桂花糕被吃到剩一角,苗公子將淺碟推到謝松石跟前。
  「吃點甜的,靜心。」
  以前也聽過這說法,但他一時想不起來。謝松石依言吃了,沒嚐出甚麼好滋味。
  「我也有個心上人,男的。」乍看能擄獲眾多姑娘芳心,讓媒婆們踏平門檻的青衫公
子平靜地說起自己的故事。
  謝松石捧場道:「這年頭,找個男人作伴也挺常見。當今聖上不就納了好幾個男妃?
我聽說前些年暗影神教和曉月宗會打得要死要活,就是因為兩邊的頭頭愛上同一個
男的!」
  懶得評論他人八卦江湖傳言,那書生望著杯中冉冉飄散的白煙續道:「我們在一起五
年多了。雖然吵吵鬧鬧,但他真的對我很好。」
  「他跟著我住在山腰的小村裡。冬日難得放晴,我趁他不在家,把他負責的粗活攬
下,整整洗了兩大籃髒衣。井水冷到我的手都凍麻了,但只要想到他可以少受點罪,就覺
得雙手凍壞了都值得。」
  「……你對他也很好。」
  
  苗公子不予置評,輕輕吹散眼前的熱氣,像揭開掩蓋真相的迷霧。
  「我洗著洗著,發現水面飄出幾抹紅。那不像血,是淡淡的朱紅色……」
  「那是甚麼?」
  「硃砂。」苗公子望向樓外越來越深的夜色,回憶當時。「我趕緊把他的衣衫翻過一
遍,發現一張被搗衣杵搗爛的黃符。那是我耳提面命再三交代他要隨身攜帶,可以避凶擋
煞的保命符。」
  謝松石安慰道:「符紙這類東西,多半是求個心安,你別太擔心。」
  對方搖頭,「那張不同。那是真能擋煞保命,代主受過的靈符。」
  「公子是志怪小說看多了吧?世上哪有那麼神奇的符咒?」
  確實很愛看那些神神鬼鬼的書生繃著俊臉,沉聲道:「那是我修道多年的大哥所贈,
定有神效。」
  「你還有個修仙的大哥?」
  「他是我爹年過六十才求來的獨生子,四歲那年跟家人在市集走散,被人牙子拐走,
有幸被修士救下拜入道門。直到我爹臨終,他才回來見他老人家最後一面。這保命符是他
當初送我的見面禮,也算訣別禮。」
  「訣別禮?」
  「我爹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回來見最後一面,斬斷塵緣,從此修仙大道便是一片
坦途。」
  謝松石大搖其頭,「不是還有你嗎?」
  苗公子扯了扯嘴角,「大哥的親娘在他走失那年瘋了,後來吞金走了。我爹年紀太大
已不能人道,我是小妾跟被下藥的管家生的孩子,跟他毫無瓜葛。能收到這份禮,已經是
他菩薩心腸了。」
  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何況是這麼奇葩的家務事,謝松石想了想,決定還是沉默是
金。
  苗公子終於笑了出來,「如果當年我沒逃家,現在也是富甲一方的大老爺吧?」
  謝松石起身,作勢就要撩起衣袍抱大腿,求貴人老爺賞飯吃。
  苗公子沒攔他,半笑不笑地看他唱戲,眼角的桃花痣紅豔豔的,煞是好看。
  謝松石望著那張臉,突地心頭有點酸。
  「這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我沒告訴過他,他一直以為我是個無父無母還應試不中的窮
秀才。隨便想也知道,要是真的孤苦伶仃,平安長大都是問題,哪裡還能讀書識字去考
試?」
  「或許……因為你不想提,他就不問。」
  「或許吧。」窮書生嘆了一口氣,「總之,我把那張符洗壞了,他再也沒有回來。是
我害死了他。」
  「生死有命。就算你大哥的符真有效,能擋一次,能擋一輩子嗎?」
  「既然能擋一次,當然能擋第二次。我可以再上山去求大哥,或是隨便哪個能幫忙的
道長高僧都行,不管花多少錢、要我做甚麼,只要、只要能救他……」
  「阿辰,你別這樣……」
  苗芳辰猛然抬起頭,「你想起來了?!」
  謝松石想笑卻笑不出來,伸手在他面前停了半晌,最後隔著衣袖,蹭了蹭眼角那顆
痣。
  「很冷吧?」謝松石苦笑,「聽說陰氣會害人生病,但我實在忍不住……」
  「更過分的事你都做過,事到如今裝甚麼正人君子?」苗芳辰狀似冷漠的面具完全碎
裂,他怒道:「想摸就摸,想親就親啊!碰一下就走,你當是夾著五花肉沾蒜泥嗎!」
  謝松石噗嗤一聲,「你不是蒜泥,你是我的天仙呢。」
  謹遵兄長囑咐,苦熬一晚總算等到這顆臭石頭自己想起一切,本來就脾氣火爆的苗芳
辰氣血上湧,顧不得甚麼人鬼殊途陰陽相忌,抓過謝松石的手臂惡狠狠地一口咬下!
  「痛痛痛痛痛!你想謀殺親夫啊!」
  咬出一圈血還不夠,苗芳辰用手指沾了血,就著那圈血印畫了一隻四腳朝天,能把人
醜到死而復生的大王八。
  其實皮粗肉厚不怕咬的謝松石盯著那隻每回把人欺負到哭,隔日必會出現在身上某
處的報復記號,忍不住搖頭嘆息:「怎麼畫了那麼久,半點長進都沒有?」
  苗芳辰眼角的桃花痣因憤怒而發紅,眼眶也莫名紅起來。
  「當然要越醜越好,看你還敢不敢惹我生氣!」
  謝松石沒了打鬧的興致,緊緊盯著許久不曾面對面的心上人,溫聲道:「放心,以後
不會了。」
  「你說的?以後不准再惹我生氣……欺負我也不行!」
  謝松石不敢再許諾,只道:「我帶著這印子投胎,下輩子你看到手上有這隻烏龜的
人,就抓著他連夜拜堂成親。好不好?」
  苗芳辰才不上當,「你們這些江湖人滿手殺孽,就算不下十八層地獄,運氣好投個畜
生道,變成豬啊雞的,我去哪裡找你?」
  「那還不簡單?往後你吃紅燒蹄膀、栗子燒雞的時候留心看一眼,上頭有這王八烏
龜的就是我啦。普天之下僅此一家,別無分號。」
  「萬一我為了找你,吃成一個腦滿腸肥的大胖子怎麼辦?」
  「不怎麼辦啊。你是大胖子也好,大傻子也罷,我都喜歡。」
  「你才大傻子!那雙眼睛除了擺臉上好看還有甚麼用?連人是好是壞都看不清!口口
聲聲的生死之交說你跟魔教勾結害你眾叛親離,搶了你的幫派還趁亂在背後捅刀,叫人扔
進亂葬崗等死,讓你在那裏躺了三天三夜才斷氣。我這輩子就沒見過比你更傻的人!」
  這一大段不知在心裡憋了多久,苗芳辰劈里啪啦一口氣說得自己火冒三丈。環顧桌
面,鑄鐵壺太重單手拎不動,瓷杯裡還有熱茶,最後只能拿桌上的竹筷子丟他。
  「你是不是想氣死我!」
  謝松石不敢閃,額頭被筷子砸個正著,還得恭恭敬敬地把筷子擦乾淨遞回去,「公子
教訓得是。我是天底下最傻的大傻子,您可千萬別想不開,跟著我去。」
  「我才沒你那麼蠢。你要是敢拋下我,我轉頭就去找別的相好。看是要風流倜儻,還
是雄壯威武,或是來者不拒全帶回家,讓你只能眼睜睜看著,吃醋而死!」
  看著張牙舞爪為他抱不平的苗芳辰,謝松石滿心憐愛,笑嘆:「傻瓜,我早死啦……
都死好多年啦……」
  長夜終盡,美夢將醒。遠方響起的雞鳴是生離死別的催命鈴。
  人潮絡繹宛如不夜城的天香樓瞬時杳無人聲,滿樓賓客與店夥轉眼消失。金碧輝煌的
屋宇和美輪美奐的陳設剎那崩毀,整棟華樓像一把碎在夜裡的琉璃沙。
  天地毀滅人間傾頹,只餘一張方木桌,兩個傷心人。
  「阿辰……我得走啦。」
  「不許走!」
  謝松石叮囑道:「答應我,好好過日子。」
  「我不答應!我不會洗衣、不會劈柴、連打桶水都吃力得很。屋頂破了不會補,桌子
歪了不會修……你不在身邊,我沒幾天就會死在屋裡,到時屍臭傳千里,我看你要怎麼
辦!」
  「呸呸呸,胡說八道!這些年你不是一直做得很好嗎?我都看著呢。」
  「我不管……石頭,你別走,別扔下我……說好我下半輩子給你,你三生三世許我,
難道都是騙我的嗎?」
  謝松石努力哄著最初也是最後的心上人,卻耳鳴到連自己的話聲都聽不見。
  苗芳辰也不管他說了甚麼,起身把形影逐漸模糊的謝松石攬進懷裡,在他耳畔放聲吼
道:「謝松石,我不准你走!聽到沒有!我不准你丟下我!我、不、准!」
  他費盡氣力舉起手,虛虛地勾住苗芳辰的指尖。
  凍進骨髓的陰寒讓苗芳辰想起那桶入冬後的井水。
  冷透神魂。
  待第一道晨光穿過窗隙照進居處,苗芳辰懷裡只剩那件謝松石生前最常穿的長衫。
  當初他得知謝松石被陷害而死,按規矩三步一跪五步一拜,磨破膝蓋磕破頭才爬上九
百九十九道石階上仙山,想求兄長幫忙結果撲了空。無功而返的他卻在離家不遠的山道上
巧遇奉命去附近除魔的兄長。他帶人回家歇腳,向兄長說明緣由後苦求未果,打算再跪地
磕頭卻被攔住,拉扯半天好不容易才求到那張聚魂符。
  流血流汗又流淚求來的靈符確有神效。
  謝松石散落各處多年的殘魂在神符引導下終於湊齊,在幻境中憶起今生點滴,隨天道
接引再入輪迴,只餘苗芳辰動也不動地坐在金光燦爛的屋裡,像另一個失去魂魄的死人。
  那日是苗芳辰二十九歲生辰,距離記錄在生死簿上的陽壽還有三十多年。
  為了報仇,他回到誓言再也不踏進一步的老家,爭位奪權成為當家。大權在握的他豪
擲千金,佈下天羅地網只為找到兇手。
  三年後,藏頭露尾的禍首露出狐狸尾巴,苗芳辰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讓他躺在同一
座亂葬崗的同一個位置,血流不止痛苦哀號。不知是幸或不幸,兇手撐到第七天才真正斷
氣。
  那日也是謝松石的忌日。
  大仇得報心願已償的苗芳辰變賣宅邸散盡家財,造橋鋪路施粥行善,自己卻住回兩人
邂逅的山村破屋,將所行諸善的功德全迴向給謝松石。
  某日,他與多年不曾下山的兄長在城裡相逢。
  據聞已是金丹後期的兄長仍保持當年模樣,白衣勝雪纖塵不染。
  「我常在想,當初那樣做,是否害了你?」
  如果當年沒贈與苗芳辰那張暗藏靈氣的擋煞符,這個沒血緣的幼弟或許不會自責至
此,最終走火入魔犯下殺孽。
  為此,他一直心有罣礙,遲遲無法突破境界。
  苗芳辰以為兄長說的是拒絕復活謝松石,只給聚魂符收集魂魄送入輪迴一事。
  這麼多年過去,就算當初再怎麼怨懟也淡了。苗芳辰淡道:「都說生死有命,是我自
己命不好,兄長無須掛懷。」
  這回答說敷衍很敷衍,說有理也確實如此。修士垂下目光,似是有惑難解又像有所領
悟。
  修行路上不斷叩問本心的半仙不再多言,朝在人間最後一絲羈絆點頭道別,御劍而
去。
  自此,苗芳辰再也沒見過那個白衣飄飄的身影。
  想必兄長已得證大道,羽化登仙。而他這一介凡人,只能繼續在此濁世垂死掙扎,苦
候許諾三生的負心漢。
  數百年後。
  藍衫青年背著藥簍在林道上走走停停,每當找到需要的藥材時,滿心歡喜眼神一亮,
連眼角的桃花痣都紅得動人。
  他專心追尋藥草的蹤跡,不知不覺,此起彼落的蟲鳴鳥叫消失了。如夢初醒抬頭四
望,發現自己早就偏離山徑,走進罕無人跡的深林。
  山中氣候變幻莫測,眼看天色暗下像要落雨,青年趕緊收拾藥簍,準備回程。
  一轉身,對上一雙發紅的大眼睛,咧開的大嘴滴下黏答答的口水。或許是天色太昏
暗,那張嘴腥紅得宛如剛吃過一家老小,正想找個鄰居作伴。
  那是一頭直立起來比他還高的巨熊。
  短短二十年的人生風景走馬燈似地在眼前閃過,正躊躇著是否要倒地裝死時,突來一
聲大吼。
  「蹲下!」
  他一個激靈,想都沒想就抱頭蹲下。
  帶著腥臭的熱氣與熱血噴灑而出,震耳欲聾的野獸痛吼和打鬥聲響起。
  約莫半盞茶的功夫,山林再度恢復安寧,蟲聲與鳥叫高低唱和,彷彿剛才那場不是你
死就是我亡的惡鬥只是幻影。
  「喂!你沒事吧?」
  睜眼望去,一個作獵戶打扮,面容俊朗的黑衫漢子正踩在巨熊死不瞑目的大臉上,忙
著把插進兩眼間的獵刀拔起。
  他沒應聲,伸手指向那隻被熊爪劃破,血如泉湧的手臂。
  對方低頭一瞧,隨手撕開衣袖,露出血肉外翻的猙獰傷口。
  他死死瞪著傷口旁邊那個像翻肚烏龜的胎記,被一股突如其來的狂喜與狂悲滅頂。
  「哎、你怎麼哭啦?受傷了?還是嚇壞了?別哭、別別別哭啊!我、我馬上帶你去找
大夫!」
  青年連連搖頭,趕緊抹去臉上的淚,再度指向那人的傷,解下藥簍,掏出看診布包,
一言不發地忙碌起來。
  看樣子,是想幫忙療傷吧?
  會過意的黑衫漢子收好獵刀,蹲在青年跟前乖乖交出傷臂。
  他先用竹筒裡的清水洗淨傷口,用布巾拭淨,而後將眼花撩亂的瓶瓶罐罐調成烏漆
墨黑的藥膏,塗在傷處。一邊塗藥,一邊緊張兮兮地盯著獵戶的臉,就怕一個不小心弄痛
這人。
  從沒被如此珍惜過的漢子越看越有趣,開口逗道:「小大夫你一個人來這深山採藥不
害怕嗎?要不是我一路追著那殺人渾蛋的蹤跡,及時英雄救美,明年的今天,你就是這
裡的藥草啦。」
  聞言,小大夫停下手頭的活兒,鄭重地朝救命恩人拱手一拜。
  「怎麼總不吭聲?啞巴啊?」沒想到對方點頭坦承,漢子尷尬地搔搔髮,「對不
住啊小大夫,我就是個不會說人話的大老粗,沒惡意。你、你別放心上……」
  他搖搖頭,隨即又翻出一卷紗布,仔細包裹傷口。包紮固定完,潔白布條裹在麥色的
手臂上,襯得一旁的暗紅胎記更醒目。
  他朝那個總帶著印記出現在夢裡,此刻終於看清真面目的夢中人,比手畫腳起來。
  這位夢中人平日混跡山林,面對的都是野兔山豬之流的畜生,偶爾還有會吃人的惡
熊。在收養他的老獵人過世後,除了跟山下的皮草販子打交道,跟活人說話的機會少之又
少,遑論貨真價實的啞巴。偏偏對方還是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雞同鴨講半天沒一丁點頭
緒,忙得連傷口都忘記要疼。
  同樣焦急不已的青年靈光一閃,撿樹枝撥開落葉,在溼潤的泥地上寫起字。
  除了吃喝拉撒只會打獵的漢子哈哈一笑,「哎,你別忙,我不識字。」
  他沒氣餒,用樹葉抹去字跡,畫了一高一矮兩個大頭人,拉線指向他們倆。
  「這是……你跟我?」
  事情總算有進展,年輕大夫繼續努力作畫。
  兩人身後出現一棟木屋,四周有花有草。草地上有幾隻奇形怪狀,認不出是甚麼玩意
兒的四腳獸和兩腳獸。
  「這是你家?」
  搖頭。
  「這也不是我家啊。」男子抓了抓頭,不太確定地猜:「這是……我們家?」
  點頭。
  「咱們養了……這幾隻是啥?」
  他想了想,在四腳獸上方畫了一盤像是紅燒蹄膀的東西,又在兩腳獸那處多畫一隻冒
著香氣的大雞腿。
  「吃的你倒是畫得活靈活現。這是豬和雞?」
  用力點頭。
  對方摸摸下巴的鬍渣,整理答案:「我們有個家,你想和我一起養豬養雞……你想
……和我過日子?」
  這回,他沒再點頭,而是拉過對方的手,指向那個醜得像鬼畫符的胎記。
  「怎麼?你認得這記號,還是說……」獵戶鬼使神差問了句:「這是你上輩子
畫的?」
  他直接低下頭,張嘴咬住那塊胎記,輕輕銜了一口就鬆開。
  那力道輕得像被夢寐以求的心上人親了一下,漢子低頭盯著手臂,久久不語。
  要不是上頭的口水痕還閃閃發亮,瞧這一模一樣的大小和如出一轍的齒印,黑衫漢子
幾乎要相信這從小跟到大的烏龜胎記正是眼前這小大夫造的孽。
  「不行,還是得去找個識字的。我有太多事想問你了。」
  悶雷響在天際,瞬時暴雨如注。
  「這會兒冒雨下山太危險,你跟我回去將就一晚吧。」
  沒等人家答應,久居山間的獵人自然而然拉過他的手,脫下外衫罩在他頭頂,三步併
兩步地往住處趕。
  一刻後,兩人進了屋。
  「破屋子沒甚麼好招待的,委屈小大夫了。」漢子在門口甩了甩滿身雨水,索性也脫
了內衫,翻箱倒櫃找出一套勉強算乾淨的衣裳交給貴客。「先換上吧,別著涼。」
  沿路被保護得很好,只沾濕半邊肩頭的他接過衣衫,傻楞楞地盯著獵戶看。
  屋外天昏地暗打雷閃電,屋內孤男寡男相對無言。
  受不了這尷尬,赤裸上身的精壯漢子抓了一塊不知是破褲頭還是抹布的東西隨意抹去
水珠,套上一件粗布衫,沒話找話道:「這種淋了雨的鬼天氣來碗加酒的甜湯最好了。一
碗下肚,從頭暖到腳。」
  坐而言不如起而行,獵戶走到灶前升了火,轉頭朝他笑問:「對了,你吃酒釀元
宵嗎?」
作者: ootanipretty (DOM)   2022-02-21 11:3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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