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澄】雲盡(十)
到了地方,江澄才知藍忘機為何猶豫。
監察寮遍地殘肢,七零八碎的內臟混著腥濃的血水,到處流淌。
江澄冷冷地牽起了唇角。
這味道,這場景,多麼熟悉。
他推開擋在身前的藍忘機,一步步踏進沒過鞋面的汙血之中。
藍忘機下意識輕輕喚了他一聲。
「江澄?」
「含光君,」江澄回頭,臉上帶出一抹陰惻惻的微笑:「你真該早告訴我。」
他目光緩緩掃過,似在欣賞美景一般:「說不定我昨夜就能做個好夢。」
藍忘機眉頭微蹙,又輕輕喚道:「……江澄?」
「怎麼?」江澄看到藍忘機略顯錯愕的眼神,冷笑道:「含光君,你覺得我應該可憐他們
?」
他低下頭,饒有興味地碾著滾到腳下的眼珠,口中發出陣陣陰邪的笑聲:「真有趣。」
藍忘機一把拉住江澄手腕,一股凜冽之氣直沖江澄腦門,他渾身一震,猛然清醒過來。
江澄低頭看了看,輕顫一下收回腳步,反手握住藍忘機手掌,借他靈力保持神志清明。
「這地方,怨氣如此之重。」
自己沒有靈力護體,竟一來就已被影響。
藍忘機與江澄交疊的掌心處散著清冽的靈力,皺眉道:「昨日走了幾處,皆是如此。」
江澄輕輕勾了勾手指:「出事的都是溫氏監察寮?」
藍忘機點頭。
「含光君可知何人會使此等招數?」
藍忘機搖了搖頭,半晌又道:「昨日發現幾張符咒,多有異樣,已命人帶回姑蘇,或許叔
父和各位長老認得出。」
江澄輕輕歎道:「但願此人,是友非敵。」
姑蘇很快傳回消息,在監察寮發現的這幾張符咒雖只是在尋常辟邪符咒之上添了幾筆,功
效卻大大逆轉,是徹頭徹尾的招陰符。
此等符咒,仙門聞所未聞。
江澄抬了抬眉:「沒人見過也不緊要,只要這人只對付溫氏,暫時倒無需憂心。」
藍忘機自小受藍啟仁教誨,對此等陰邪之事自然不能如江澄這般輕鬆,他斂眉道:「此事
還要查清才好。」
江澄正要說話,又有弟子進來傳信,說是駐在安陸的藍氏子弟突遭溫氏攻擊,長老請含光
君安排弟子,解其困局。
「安陸?」江澄手扶著下巴:「那地方離蘭陵不遠啊。」
藍忘機點了點頭,起身要出門清點弟子。
江澄跟著起身,隨口問道:「誰在安陸?」
藍忘機想了想:「蘇憫善。」
江澄眼睛一瞪,一把拽住藍忘機:「誰?」
藍忘機不明所以,重複道:「蘇憫善。」
「蘇憫善?」江澄轉了轉眼珠:「你不能去。」
藍忘機滿頭霧水:「……為何?」
江澄沒回答,閉了閉眼又開口道:「你給金光善傳信,請他派人。就說溫氏在雲夢的監察
寮接連遇襲,你要乘勝追擊,脫不開身。」
藍忘機更不明白了。
江澄解釋道:「金光善是個牆頭草,如果知道眼下溫晁和溫旭的情勢皆是不妙,自然會積
極出兵。你給他個機會也好,不然日後射日之爭勝了,金家面上不好看,又不知要搞出什
麼麻煩。」
藍忘機點點頭:「傳信自是可以。不過,我還是應該去。」
江澄皺眉:「你非去幹什麼?長老請你安排弟子,又沒說一定要你親自解圍。」
藍忘機問道:「我為何不能去?」
江澄歎道:「解圍便是施恩,含光君雖是不吝,也要問問別人願不願受,一個不小心,雖
是有恩,也是仇人。」
藍忘機思忖片刻,隱約明白了江澄的意思,眉頭卻不自覺地緊擰起來:「救人便是救人,
如何還要費這些心思?」
江澄聽藍忘機語氣似有不滿,不由一愣,抬頭看去,見他雙眉深鎖,顯然毫不認同。
江澄登時像被人把五臟六腑都揪出來塞進了冰桶,又疼又冷。他渾身打顫,猛退一步冷冷
看著藍忘機:「我這死人堆裡爬出的人,自然比不上含光君這般光風霽月。含光君既瞧不
上我,我又何必枉做小人?!」
恨恨說完,頭也不回地沖出了門口。
藍忘機被江澄一番話驚住,竟沒有馬上追出去。
江澄沒有方向地瘋跑,直到天黑,才在一片林中停了下來,大口大口地喘氣。
他也不明白為什麼藍忘機一個皺眉,輕輕一句,竟刺得自己渾身生疼,忍不住地發抖。
一直以來強行壓抑的所有情感在胸口劇烈地翻滾,江澄低吼一聲,一拳砸向身旁樹幹,拼
命忍住眼眶裡的熱氣。
不許哭。
什麼都沒做到,有什麼臉哭!
江澄一拳一拳,狠命砸著樹幹。
滿樹果子劈裡啪啦地落下來,映出一地瑩潤的月色。
江澄驀地停了手。
他抬起頭,看向樹影中升起的那輪圓月,眸中閃過一絲溫柔。
真像藍忘機。
明月皎皎,不染凡塵。
江澄蹲下身,藏進了樹影裡。
有什麼好委屈。
自己本就是這影子,根本見不得光。
死寂之中,滿地的果子突然詭異地顫動起來。
絲絲黑氣在林中浮起,江澄身前不遠的地上,有具爛了一半的屍體翻開層層泥土,慢慢鑽
了出來。
江澄蹲著,木然地看著它爬過自己身邊。
然後又有一具。
又有一具。
江澄渾身發寒,在這越聚越重的邪氣中竟也覺不出什麼格外的陰冷,恍惚間覺得,自己跟
它們,原本也就是同類。
一個碩大的黑影裹著疾風直撲過來,江澄心灰意冷,躲也不躲。
就要被吞沒的一瞬間,江澄猛然撞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一個壓抑著焦急和恐慌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我錯了。」
江澄笑了笑。
「藍二公子景行含光,何錯之有。」
藍忘機劇烈起伏的胸膛緊緊貼著江澄冰冷的後背,聲音急切又驚惶。
「我……我錯了。」
江澄輕輕轉過頭來,看向藍忘機的眼神裡一絲波瀾也沒有。
「含光君,你沒錯。」
藍忘機萬萬想不到,江澄的平靜,如此令人心驚。
橫眉冷眼,揶揄嘲諷,原來都是恩賜。
藍忘機抱著江澄坐在樹上,任腳下森森鬼氣不斷凝結,竟覺得沒有哪一刻比此刻更加絕望
。
「江澄,你……你別氣。」
「是我、我……」藍忘機腦中一片空白,磕磕絆絆地道:「……我不好。」
「含光君,別亂說。」
江澄聲音裡居然透出絲暖意,他勾了勾唇,輕輕道:「我不氣。」
他在藍忘機懷裡抬起頭,示意藍忘機去看枝葉間透出的明月:「含光君,你看那月亮。」
藍忘機哪有心思看月亮,江澄倒也不催,兀自彎了彎眉眼。
「像不像你?」
他迷迷濛濛地伸出手,唇邊溢出一抹笑容,竟要去撫那月亮。
藍忘機猛然意識到,林中邪氣太重,江澄受了侵擾,神志迷亂。他急忙抓起江澄手腕,入
眼竟是鮮血淋漓,當下心臟像被人狠狠捏了一把,可一時又顧不上包紮傷口,心慌意亂間
,只覺就是渾身長滿了手,也護不住懷裡的江澄,遽然而生的無力感幾乎逼得他背過氣去
。
他強自穩住心神,用靈力一絲一絲地驅散江澄體內的陰邪之氣,避塵上下飛舞,在周圍撐
起一片清朗。
好半天,江澄眼神漸漸清明,他動了動唇,叫了一聲——「藍湛?」
這一聲叫得藍忘機心尖一顫,他猛地收緊手臂,把江澄緊緊箍在懷裡。
「是我。」
「江澄,是我。」
江澄嘴唇貼著藍忘機耳朵,有些迷茫地問道:「藍湛,我在哪兒?」
「在……在……」藍忘機正不知如何回答,突然想起他血肉模糊的雙手,又慌忙把他鬆開
,扯了自己衣衫,細細地包紮。
江澄認真看著藍忘機動作,記憶仿佛突然收拾了起來,他猝然一抖,冷冷道:「含光君,
不必如此。」
藍忘機受了剛剛那番驚嚇,此時只覺冷言冷語也宛若天籟,只箍住了江澄的手不讓他抽開
,仍是細細地包紮。
江澄掙了兩下掙不開,也不再動,任他清理自己傷口。
藍忘機處理好最後一道傷口,輕輕呼了口氣,抬眸望向江澄,語氣異常鄭重。
「江澄,我錯了。」
江澄冷哼:「你沒——」
藍忘機纖長的手指猛然堵住江澄雙唇:「別說。」
他眸中閃過一絲驚惶:「就是我錯了。」
江澄看著藍忘機,似乎有些驚訝。
「我冥頑不靈,狂妄自大……」
「我還……還不識好歹,胡言亂語,還……還……」藍忘機緊張得嘴唇都在發抖:「總之
是我錯了。」
江澄眸中驚奇漸漸變成笑意,他用包得如粽子一般的手敲開藍忘機壓在他唇間的手指,笑
道:「含光君,你被奪舍了麼?」
藍忘機一本正經地回答他這明顯是玩笑的話:「沒有。」
他滿臉嚴肅道:「江澄,我錯了。」
江澄打量著藍忘機,忍不住又笑起來:「行了。含光君不住嘴地認錯,可真是天下奇景。
」
他向藍忘機懷中靠了靠,微微側過身子,視線向樹下掃。
「含光君,」他兩手不好移動,用頭蹭了蹭藍忘機胸口:「你看這樹下的邪祟,是不是都
向著一個方向跑?」
藍忘機在樹上坐了大半天,聽了江澄的話,才顧上向下掃一眼。
一眼望去,果然不錯,林中的邪祟似受什麼召喚,雖然混亂,卻又有序。
江澄話裡帶笑:「含光君,你不是說,要查清招陰符之事麼?」
藍忘機沒動。
江澄又蹭了蹭他胸口:「含光君?」
「再不追,可就都跑遠了。」
藍忘機緊了緊手臂:「你……」
「你擔心我又受邪氣侵擾?」江澄在藍忘機懷裡轉過頭來,眼睛晶亮亮地望著他:「你不
是在麼?」
江澄淡淡一句,藍忘機卻好似受了莫大的鼓舞,他把江澄小心地抱在懷中,站起了身。
「好,我們去看看。」
【湛澄】雲盡(十一)
不止這林中的邪祟,似乎附近所有陰氣森森的東西都被引了出來,沉鬱的鬼氣竟像凝出了
實體,連絲月光都漏不進去。
藍忘機不願跟得太近,遠遠看著這厚重的黑影在夜色中窸窸窣窣地挪動,輪廓越來越大,
然後,突然停住了。
成團的鬼影悄然散開,露出一棟孤零零的房子。怨氣在四周張牙舞爪地升騰,詭異中透著
危險。
江澄握住藍忘機手臂:「含光君,去瞧瞧。」
藍忘機用靈力罩住江澄,足下輕點穿過那層層糾纏的怨靈邪祟,輕輕落在了屋頂。
剛一落腳,就聽到屋中有人在笑。
江澄全身劇震,竟突然生出一股蠻力,一下就從藍忘機懷中掙了出來。他掀飛一塊瓦片,
猛地撲上去瞧。
藍忘機毫無防備,差點被江澄推下房去。他堪堪穩住身形,沖回江澄身邊把他護好,這才
順著他的目光向房內望去。
瓦片掀出的視野有限,看不到人,但房內的聲音更加清晰地傳了上來。
「溫二少,你怎麼這麼寒酸?」
江澄劇烈地發著抖,手指緊緊摳住瓦片,指節彎出一個駭人的弧度。
藍忘機下意識去撐江澄手掌,想讓他放鬆一些,連撐幾下,江澄的手居然絲毫未動。
「這麼久不見,就只帶個沒用的溫逐流招呼我?」
這聲音似笑非笑,陰森森讓人脊背發涼。
溫晁驚駭欲絕的身影在瓦片下倒退著爬過,像是縮到了牆角。
「驚訝什麼?」
那聲音每說一句,江澄都抖得更加厲害。
「我不是說過,定會變成厲鬼,要你死無全屍。」
江澄突然僵住了。
藍忘機趁機抬起江澄手掌,收在掌心輕輕揉搓。
他心思放在江澄身上,雖覺房內聲音耳熟,卻顧不上細想。
腳下傳來一陣尖銳的笛音,伴著溫晁歇斯底里的慘叫,渾然不似人聲。藍忘機余光看到房
內陣陣鮮血飛濺,溫晁漸漸沒了聲息。
笛聲漸歇,一個人影緩步走到瓦片之下,慢慢抬起了頭。
「戲都看完了,還不下來打聲招呼?」
藍忘機手一抖。
那張臉,竟是魏無羨。
不等他反應,整個房頂驟然被大力掀翻,四面牆壁隨之轟然倒塌,磚塊瓦片嘩啦啦碎了一
地。
藍忘機攬住江澄,輕輕落入這四下大敞的房間,一落地,就本能地把江澄藏在了身後。
魏無羨站在溫晁爛泥般的屍體之前,指間一管通體漆黑的笛子輕輕打轉,血紅的長穗蕩起
一個殘缺的圓。
「沒想到,景行含光的藍二,倒偷偷摸摸起來了。」
藍忘機眉頭緊鎖,聲音冷峻:「你竟修習此等邪術。」
魏無羨冷笑一聲,正要開口,視線突然掃到被藍忘機藏在身後的江澄。他偏了偏頭,上下
打量了江澄一番,目光中透出狐疑。
他不再理藍忘機,徑直向江澄走去。
藍忘機下意識要攔,剛一抬手,就被一道陰冷又霸道的寒氣猝然逼退了一步。
魏無羨一把抓起江澄手腕。
「你是誰?」
江澄微微發抖,蠕動著嘴唇,像要說話。
藍忘機的心跳仿佛停止了。
不過江澄還沒張口,魏無羨突然哼了一聲,放開了手。
「藍氏沒落至此了麼?」
「此等修為的弟子,也勞含光君親自教導?」
「魏無羨!!」藍忘機周身靈力暴漲,猛然隔進他與江澄之間。
魏無羨絲毫不把他放在眼裡,長笛插進腰間,頗悠閒地抱起了手:「藍二,少拿你那冰珠
子似的眼睛瞪我。」
「我今天心情好,不跟你計較。」
魏無羨說完,悠然吹了聲口哨,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江澄怔怔然望著他離去的方向,腳下剛動了動,忽覺身上似有一絲異樣。
他慢慢轉過頭,發現自己的衣擺被藍忘機極小心地牽住了一個角。
端端是極小心地,只牽住了小小的一個角。
江澄視線緩緩上移。
「含光君,你還怕我去追他麼?」
藍忘機咬著嘴唇,不言不語。
江澄突然笑了。
「你看我現在,還追得上他麼?」
話音未落,江澄已經倒了下去。
藍忘機抱著江澄飛奔,心火燒火燎地疼。
才安頓好江澄,忽聽門外一陣乒鈴乓啷,剛剛轉頭,一股寒氣已然衝開了房門。
「藍二!」
藍忘機怒火中燒,避塵淩厲的劍氣驟然劈向魏無羨面門。
魏無羨閃身躲過,居然沒惱。
「我剛才忘了,」他依舊悠悠然地開口:「聽說三毒和隨便都在你這兒。」
他朝藍忘機伸出一隻手:「還我!」
藍忘機坐在床邊,根本不動。
魏無羨往床上瞟了一眼。
「喲,暈了?」
「這麼弱不禁風,難怪得含光君親自護著。」
藍忘機氣極,正要發作,袖子突然被輕輕拉了一下。
原來江澄不知何時已經醒了。
藍忘機咬了咬牙,起身取出一直收在身邊的兩柄仙劍,把隨便扔給了魏無羨。
魏無羨一把接住,看也不看,依然伸著手。
「三毒!」
藍忘機握緊三毒,不肯放手。
「怎麼,看上我們江家的劍了?」魏無羨揶揄道:「那隨便借你玩兩天。」
「但三毒你想都別想!」魏無羨的聲音突然變得兇狠:「還我!」
藍忘機感覺到身後江澄的視線,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雙手。
三毒被魏無羨抱在懷中的那一刻,藍忘機居然一時喘不過氣來。
魏無羨抱住三毒,整個人都柔和了幾分,他小心翼翼地把三毒收進懷裡,重新消失在了夜
幕中。
藍忘機轉回頭,見到了自己從未見過的,江澄無比明媚的笑容。
那毫不掩飾的笑意竟瞬間擊得藍忘機丟盔卸甲,他狼狽地移開視線,挪步坐回床邊,輕聲
道:「江澄,你今天累了,睡一會兒吧。」
江澄好似沒聽到他的話,口中不斷喃喃。
「他還活著。」
他眼中閃著欣喜的光芒,突然拉住了藍忘機的手。
「藍湛,他還活著。」
藍忘機五臟六腑都攪在一起,手被江澄拉著,卻只覺一陣強似一陣的酸楚。
魏無羨什麼都不用做。
他只要活著,就能奪走江澄的全部注意。
江澄什麼都能原諒。
只要他活著。
藍忘機強忍著不讓聲音發顫:「江澄,你睡一會兒吧。」
江澄搖頭:「我不累。」
他雙眸燦爛無比,扯著藍忘機的手又晃了晃:「藍湛,他還活著。」
藍忘機輕輕撫了撫江澄額頭。
「江澄,睡吧。」
帶著檀香的氣息輕柔地蕩開,江澄慢慢閉上眼,沉沉睡了過去。
藍忘機凝眸注視江澄帶笑的睡顏,舌尖不知是酸,還是苦。
他慢慢俯下身,雙唇極輕地,極輕地,覆上了江澄額頭。
江澄。
江澄。
你要我怎麼辦。
【湛澄】雲盡(十二)
仙門很快人盡皆知,江家的魏無羨回來了。
從草木不生的亂葬崗,裹挾著沖天怨氣,橫笛一曲,便是屍山血海。
縱非溫氏之人,也不免心生惡寒。
但他的出現,讓射日之爭的戰局漸漸明朗。溫家頹勢盡顯,溫旭激戰中被聶明玦一刀斃命
,頭顱掛於陣前。
魏無羨對金藍聶三家似乎並無興趣,一心只在雲夢境內,兇神惡煞般屠戮溫氏弟子,一個
也不肯放過。
九瓣蓮花,片片猩紅。
藍忘機與魏無羨幾次照面,隱隱察覺他體內邪氣愈來愈盛,但一對上江澄那盈滿笑意的雙
眸,滿腹的話就生生壓了下去。
說什麼?
反正在江澄眼中,他怎樣都是好的。
魏無羨收回了蓮花塢,江澄突然開始擔心了。
「藍湛,金聶兩家情況如何?」
藍忘機有些錯愕,自從魏無羨出現,江澄字字句句,何曾問起過旁人。
他略一遲疑,答道:「尚算順利。」
江澄又問:「溫若寒可有反應?」
藍忘機搖了搖頭。
江澄沉吟片刻,抬頭道:「藍湛,我要回蓮花塢。」
一句話輕輕巧巧,順理成章,卻瞬間如同一道炸雷在藍忘機腦中劈開,好似那鬱積了許久
的暴雨,終於還是落了下來。
藍忘機手在袖中微微顫抖。
「你……你要回蓮花塢?」
江澄理所當然地點頭:「溫若寒此人修為心機皆深不可測,兩個兒子相繼喪命,溫氏又接
連敗退,他居然毫無反應。」
「最大的可能,就是他胸有成竹,確信我們奈何他不得。」江澄眉頭緊皺:「魏無羨性子
急,收回了蓮花塢,一定忍不住要去找溫若寒。」
「不攔他一下,怕他要吃虧。」江澄扯了扯藍忘機袖子:「還辛苦你把這道理好好和他說
說。」
藍忘機腦中驟雨傾盆,渾渾噩噩地重複著江澄的話:「……我和他說……」
他突然清醒過來,猛地望向江澄:「我和他說??」
「啊。」江澄點點頭:「我這聲音騙騙別人還行,在魏無羨面前一張口,立刻就得露餡。
」
藍忘機腦子似被雨霧蒙住,迷迷糊糊地道:「你不是要……回蓮花塢?」
「我是啊,」江澄聽得糊裡糊塗:「什麼又要又不要的?」
念叨了兩句,他一下反應過來,抬眸望向藍忘機:「你以為,我是要——回蓮花塢?」
「我這個樣子,現在回去,不是平白擾他心神?再等等吧。」江澄扯了扯唇角,忽然覺得
藍忘機神色似有些恍惚,以為他是為難,不由軟口道:「我知你不願做說客,只求你幫我
這一次,也不要你妄言,這句句都不假,你只要說給他聽就好。」
這一番軟語,居然罕見地撇了那三分傲氣,十足地懇切殷勤。
藍忘機看著江澄藏著懇求與期待的眼眸,一顆心軟軟地泛著酸。
他輕輕歎道:「你何必求我。」
重新掛上九瓣蓮的蓮花塢,入眼似乎與從前沒什麼不同。
江澄一步一步,踏在夢中一般。
真靜啊。
怎麼自己原來竟覺得吵呢。
冰涼涼的風在校場上空蕩蕩地打轉,刮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甜腥。
江澄打了個寒顫。
藍忘機雙手立刻護過來。
「……江澄?」
「沒事。」江澄眼神空洞,唇角卻向藍忘機勾出個笑。
「去找魏無羨吧。」
魏無羨坐在江澄的房中發呆,直到江澄輕輕敲了敲門,他才意識到居然有人來了。
轉頭看見藍忘機,登時豎眉冷喝:「出去!」
江澄拽著藍忘機退了一步。
魏無羨幾步沖到屋外,回身關好房門。
「藍家真是好規矩。」他冷冰冰地盯著藍忘機:「誰准你進蓮花塢了?」
藍忘機蜷了蜷手指:「是我失禮。」
魏無羨哼了一聲:「什麼事,說。」
藍忘機說完,魏無羨半天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撇了撇嘴:「廢話說了一筐,不就是讓我等著你們,一起去打不夜天?」
魏無羨轉轉眼珠,視線突然掃到江澄身上。
「收了個沒用的弟子,自己也開始縮頭縮尾了?」
「魏無羨!」藍忘機大怒,避塵噌的抽出了一半:「你慎言!」
「你才慎言!」魏無羨出口毫不留情:「藍二,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在哪了?」
「容你在這說話,是念你收了三毒隨便,你倒在我江家的地方教訓起我來了。」
「藍二,」魏無羨直直盯著藍忘機眼睛:「你還真不見外啊。」
劍拔弩張之間,江澄突然上前一步,朝魏無羨躬了躬身,拉了藍忘機就向外走。
出了蓮花塢大門,江澄急急地道:「藍湛,魏無羨一向不喜聽人說教,總要嗆上幾句的。
他心直口快,你別介意。」
藍忘機愣在原處。
江澄到底有沒有聽清魏無羨的話?就這麼急於維護他?
他只覺自己一顆心被人揉碎了還不夠,還要扔在腳下細細地碾,霎時萬念俱灰,甩手就想
走,卻怎麼也邁不開步。
良久,他認命般地長歎了一聲。
「我知道。」藍忘機低下頭,躲開了江澄視線:「我知道。」
「他什麼都好。」
江澄聽了藍忘機這低低的一句,胸口驀地發緊,自己也說不清是什麼滋味,下意識接了一
句:「……那就好。」
他喉結上下動了動,壓下自己這莫名其妙的心緒,又開口道:「藍湛,你等我一會兒,我
想去下後山。」
這話裡的意思,倒是讓藍忘機不必跟來。
藍忘機渾身冰涼冰涼。
他和魏無羨從小玩到大的後山,別人就連去都去不得麼?
藍忘機喉間哽著一口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他看著江澄離開的背影,心裡吼著讓自己不要
動,腳卻不爭氣地遠遠跟了上去。
江澄上了後山,一動不動地望著蓮花塢的方向,竟似看得癡了。
藍忘機的心敲得胸腔悶悶地疼。
好半天,江澄慢慢俯下身,一邊走一邊在草叢中挑挑揀揀,像是在尋找什麼。
藍忘機離得太遠,看不清他在找什麼。他正想悄悄靠得近些,身邊雜草突然一陣搖動,好
像有一隻小獸從他身側穿過,一路奔向了江澄的方向。
很快,稍遠的地方似乎又出現了一隻。藍忘機眉頭漸漸皺起,他凝神注意著周圍動靜,不
遠處草尖剛剛一晃,他就迅速出手,一把將那藏在草下的東西揪了出來。
手中的小東西看起來像條小狗,但只有一隻眼睛,長長的尾巴尖上生著一個蛇頭,正呲呲
的吐著信子。
這種妖獸姑蘇沒有,但藍忘機倒是認識,它們小的時候也沒什麼太大的攻擊性,只是一旦
長大——
藍忘機突然一驚,立刻朝江澄沖了過去。
果然,這四面八方鑽出來的妖獸都像乞食的小狗一般爭先恐後地圍在江澄身邊,伸著舌頭
去舔食他手中翠綠色的汁液。
藍忘機一把抓起江澄手腕:「江澄,你幹什麼?!」
「藍湛,你來啦,」江澄也不驚訝,若無其事地笑道:「我喂喂它們呀。」
江澄雙手被藍忘機抓在空中,四下聚集的妖獸一時舔不到那汁液,居然滾成一團玩耍起來
,尾巴上的蛇頭糾纏在一起,互相咬來咬去。
藍忘機望瞭望江澄手心,聲音裡透出幾分怒意:「你喂這些仙草,它們很快就會長成,你
這樣待在它們中間,有多危險自己不知道麼?!」
他急火攻心,話說得倒比平日俐落了不少。
「哪會長那麼快呢。」江澄輕輕勾起唇角,手指張開,讓那幾種仙草混合的汁液從指縫間
滴落下去,引得那群妖獸紛紛爭搶。
藍忘機攬住江澄把他帶到一邊,皺眉問道:「江澄,你究竟想做什麼?」
江澄沒回答,目光望著那群正搶食仙草的妖獸,反問道:「藍湛,你知道這兒為什麼會有
這麼多沒長成的小傢伙?」
藍忘機不由也轉頭望了過去。此等妖獸由山川靈氣孕育而成,數量多不奇怪,但全都沒有
長成,倒確實有幾分蹊蹺。
江澄突然笑了一聲,拍了拍藍忘機正環著他的手臂:「我只悄悄和你說,魏無羨天不怕地
不怕,偏偏怕這些小傢伙。」
「不到逼不得已,他是絕不肯碰它們的。」
「也是我一時心軟,想著它們還小,未曾作惡,不忍傷它們性命,便年年以靈力壓著,不
教它們長成。」江澄像是想到了什麼特別有趣的場景,笑得眉眼彎彎:「魏無羨要是來,
我就先用三毒把它們驅走,免得不小心碰上,他又要嚇得大呼小叫。」
「只是……」江澄聲音忽然低了下來:「他說得沒錯。」
「我沒用。」江澄垂下眼,笑意消失得無影無蹤:「以後再也壓不住,也驅不走它們了。
」
藍忘機心一顫。
原來魏無羨的話,江澄一字一句聽得清清楚楚。
「它們早晚都要長成,將來……」江澄輕輕搖了搖頭:「將來,也不容魏無羨再怕了。」
「既如此,不如就趁現在,也給魏無羨找個理由。」
江澄又拍了拍藍忘機手臂,輕笑道:「藍湛,日後你們在不夜天遇上,他一定會告訴你,
若不是雲夢出了妖獸,他才不會像你這般縮頭縮尾。」
說話間,那群舔食了仙草的妖獸已比剛剛大了不少,漸漸露出凶相。
江澄喃喃道:「但願……他如今已不再怕了。」
藍忘機雖滿心酸澀難當,卻不忍見江澄眉目間露出擔憂,他把江澄向自己懷中攏了攏,淡
淡道:「你若擔心,稍後它們長成,我替他除了便是。」
「不。」江澄果斷搖頭:「讓他來。」
「他喜歡熱鬧。」江澄轉了頭,又看向蓮花塢的方向,望了好一會兒,才輕輕動了動唇:
「那樣靜的蓮花塢,他如何待得住。」
藍忘機眼眶漲得發疼,多看江澄一眼都怕自己的眼淚會忍不住滴落下來,硬是扭著脖子去
看那群就要長成的妖獸。
它們長不大,是因為江澄護著魏無羨。
如今一夕長成,還是因為,江澄護著魏無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