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沉重嗎?霍華。』
『這就是生命的重量,也是伊娃的重量,無論再怎麼難受,你都得繼續揹負下去。』
窗外下著小雨,霍華坐在床邊,膝上枕著好不容易睡著的黑澤,灰綠的眼睛靜靜
凝視著外頭陰翳的天頂。
一些往事掠過腦海,像是陳舊的黑白影片般一幕幕播放起來。
G家的研究室,遠遠看著自己的弟弟與妹妹,日復一日的訓練與測驗,父親嚴肅
而緊繃的臉。
一直以為父親是為了向殺死母親的惡魔復仇,才會那樣對待自己,注射藥物也好,
過度操練也罷,就算極力忍耐,就算每次受傷都能立刻恢復,胸口的某個地方卻還是
不時疼痛著。
唯有撕開惡魔的身體時,這股疼痛才能減輕一點,有一陣子還覺得這種生物的血
很溫暖,但父親見了總會勃然大怒,其他人則是小聲地指著自己說「怪物」。
於是,痛著痛著,也就習慣了。
母親過世後,再也沒有人記得自己的生日,日曆上不再畫上紅圈,也沒有任何禮
物或驚喜,自己只是一如往常地待在研究室,看著父親與研究員討論數據,就這樣一
年又一年地過去。
有一天,自己終於受不了,主動跑出了研究室,之後尋來的父親並沒有責罵自己,
反而帶著自己進了遊樂園。
父親哭了,自己震驚不已,才想到母親走了,他的悲傷絕對更勝於自己。
就算是復仇也好,只要能幫助這樣的父親,自己會變成怎麼樣都有沒關係。
之後的生活彷彿快轉一般,胸口的疼痛也漸漸消失了。
到驅魔師學院就讀的前一晚,父親擁抱了自己。
不知道多少年沒如此親近,兩人都一樣僵硬,站在旁邊的弟妹也一起撲了上來,
兩雙小手一左一右地拉著自己的衣服,帶來略為沉重的暖意。
父親告訴自己,當年殺害母親的惡魔叫巴薩特,要自己在外面多加小心,平常會
施打的藥劑也預先準備了一個月的分量,跟簡單的行李放在一起。
直到許多年後,自己才知道從小到大在注射的東西並不是什麼營養劑或強化藥,
而是防止身體惡魔化的抑制劑。
就學期間,曾有人故意把那些藥劑藏起來,以為這樣就能讓自己難堪,至於後來
發生什麼事,自己根本毫無記憶,直到腦內響起諾蘭的聲音。
那次的事情鬧得很大,就連住在學院後山的創校人也被驚動,面對其他家長的抗
議,父親只是挺直背脊,不發一語,沉默地承受那些指責與質詢。
原以為自己會被退學,沒想到創校人米爾加強力反對,直指是那些家長教養不周,
讓孩子做出許多偏差行為,最後才導致這樣的結果。
即使已經過了許多年,那時會議室裡的景象,自己到現在都還記憶猶新。
會議室裡鬧哄哄的,見那些驅魔師家長還想抗議,學院校長站了起來,把他們的
孩子做過什麼,又是什麼時候做的事娓娓道來,也表明若是他們不相信,可以把孩子
帶過來當面對質。
「我想相信那些孩子,也一直給他們改過的機會,會有這樣的結果,我只能說非
常遺憾。」學院校長鞠了個躬,不再言語。
「各位,你們把孩子送來這裡,就應該知道他們將來要面對的東西是惡魔,如果
他們再不改掉這種輕率隨便的態度,只會愚蠢地競爭或打壓同儕,那乾脆就回家去,
當個普通的上班族或作業員就好。」創校人米爾加冷淡地說。「畢竟,與惡魔戰鬥是
很危險的事,也沒什麼『改過的機會』,就算人死了,它們也不會聽你抗議的。」
家長們靜默一會,又開始吵嚷不休,最後米爾加丟下「要追究就全部記過」這句
話,宣布散會。
會後,父親與米爾加談了很長一段時間,坐在房間外的自己等到都睡著了。
幾天後,學生宿舍的房間變更,諾蘭成了自己的室友,那些藥劑也不再無故消失。
有了諾蘭這個朋友後,枯燥的校園生活也變得稍微有趣了些,自己擅長體能領域,
他擅長精神領域,兩人只要互相照應,就幾乎能把所有的學科應付過去。
當自己快要從驅魔師學院畢業時,身體的狀況又出現了變化。
傷口癒合的速度變慢,流入體內的異質感漸漸消失,就算數天不施打抑制劑,也
不會有什麼異狀。
知道這件事後,父親的神情有些怪異,彷彿即將卸下什麼重擔似地,感慨地看著
自己。
就在畢業的前一年,學院遭到大批夢魔入侵,師長們使盡渾身解數,卻還是擋不
住惡魔們的猛烈攻擊,一些同學死在了床上,一些同學就此變得瘋瘋癲癲,要不是有
諾蘭在,自己很可能也會死在夢境裡。
事情過去後,父親坐在床邊,神情嚴肅地表示這可能是巴薩特的最後掙扎。
首次得知當年的真相,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非但不生氣,反而還有些高興。
原來父親所做的那些實驗與舉動,全都是為了保護自己。
母親拼死所換來的惡魔生命力,多年來一直在自己的身體裡流動,而自己現在還
活得好好的,並沒有愧對她的付出。
對於恢復力的減退,父親推測應該是巴薩特快要死了。
母親的詛咒幾乎吸乾了他全部的生命力,要不是他是個強大的惡魔,可能還撐不
了這麼久。
總之,只要巴薩特死去,無論是父親的噩夢還是自己的身體問題,都將會一併結
束。
畢業後,胸口的異樣感漸漸消失,但某種聯繫卻依然存在。
夜深人靜時,自己只要閉上眼,就能在遙遠而模糊的黑暗中看到那雙紫紅色的眼
睛。
巴薩特還活著,只是肉體死亡而已。自己將這個結論告訴父親,他還因此煩惱消
沉了幾天。
其實無所謂,自己已經長大了,不再是當年那個無助的男孩,既然巴薩特沒有死,
就由自己去把他揪出來,為長年的恩怨做個了結。
當尤里斯能獨當一面,撐起G家的研究室後,自己決定離開家裡,出外追尋巴薩
特的蹤跡。
窗外依然下著小雨,記得那天也是同樣的天氣。
自己向父親道別,即將踏出家門之際,長大了的弟妹衝了上來,一左一右地拉著
自己,那沉重而溫暖的感覺令人感動不已。
莫菈的話還能理解,尤里斯卻也哭得亂七八糟,這兩個傢伙穿得一身黑,邊抽噎
邊說「你為什麼要走」、「不要離開我們」,看起來簡直像在參加喪禮似的。
只要巴薩特沒死,對史坦格勒家就是個隱患,這個家已經保護自己這麼多年,是
時候由自己來保護這裡了。
於是,自己拍拍弟妹們的頭,就此離開了故鄉。
搭上火車時,諾蘭扠著手,一臉悠閒地出現在月台上,朝著自己笑了笑。
「嘿,霍華,如果你又被夢魔纏上,記得來找我喔。」
汽笛響起,朋友的身影逐漸遠去,那張真誠的笑臉卻永遠留在了心底。
往後幾年,自己在外生活,表面上好像脫離了G家,私底下卻一直與家裡保持連
繫,偶爾用電話或網路跟諾蘭聊天,那小子還會厚著臉皮跟自己討土產。
現在的自己幾乎不需要抑制劑,唯一的缺點是傷口不能馬上癒合,在戰鬥時總要
格外注意。
膝上的金髮青年動了一下,霍華移回目光,替對方將滑落的毯子拉上。
距離等於冷靜。父親總是這樣告誡自己,然而他沒說如果碰上一個會把自己拎回
家,還堅持要一起睡覺、一起吃飯,甚至還無條件坦護自己的怪人,這樣該怎麼處理。
仔細想想,在有生之年裡,黑澤絕對是被自己揍過最多次的人,每次看到他那副
跩樣,最先冒出來的想法就是先打一頓再說,真打過之後確實也大快人心……看,這
又不冷靜了。
霍華剝開包裝紙,又吃了顆薄荷糖。
雖然黑澤大半的時間很欠揍,卻讓自己想起了那個在自家草坪上救起的灰色小毛
球,那隻雛鳥長大後,看到自己總會啾啾叫個不停,偶爾還會停在自己頭上,看得家
人嘖嘖稱奇。
底下的金髮青年又動了動,似乎想翻身,霍華趕忙壓住他,畢竟那片受傷的翅膀
目前禁不起任何折騰。
當年巴薩特拿自己威脅父親,這次八成也會拿黑澤威脅自己,無論過了多少年,
這個惡魔還是一樣令人不快。
不曉得他的靈魂後來附在什麼東西上,之前在事務所看到涅蘭德,他們兄弟的氣
息簡直相似得令人厭惡,還是說巴薩特其實就在他體內,只是平常被壓抑著而已?
自己找了這麼多年,對方卻到現在才現身,這個可能性或許是最高的。
想起諾蘭在夢中交付給自己的東西,霍華的左手不自覺虛抓了幾下。
失去肉體的巴薩特除了復仇,或許還會奪取自己的身體做傀儡或替身,得做好相
對的準備才行。
兀自思索之際,房間的門忽然打開了。
赫天鳴推開門,與玫若琳一起踏進房間,看到驅魔師坐在床邊,被自家兒子當枕
頭一樣抱著。
三雙眼睛碰在一起,一陣沉默。
相較於這對尷尬的父母,霍華也是一樣尷尬,偏偏枕在他腿上的當事人還睡得挺
安穩,只是氣色不大好而已。
「怎麼有薄荷的味道?」赫天鳴嗅了嗅,疑惑地問。
「他剛剛吃了點薄荷糖,應該對傷口沒有影響吧?」霍華揚了揚手中的條狀物,
裡面只剩下最後一顆。
黑澤的雙親再度露出奇異的表情,直盯著驅魔師與薄荷糖看。
自家兒子雖然喜歡甜食,卻鮮少去碰薄荷類,他會把親近的人給的東西吃完,不
論合不合胃口,陌生人給的東西則是挑三揀四、要吃不吃,就算全部扔掉也是常有的
事。
想到這點,門邊的兩對眼睛一個瞇起一個睜大,都變得更銳利了。
霍華被看得渾身不自在,隨便找了個理由就起身離開,失去「枕頭」的黑澤一陣
咕噥,不滿地亂抓一通,直到搆到真正的枕頭才又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