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浮島
向好友問出雙親的談話內容後,黑澤的表情時而煩惱,時而擔憂,最後直接放空。
旁邊的樓雨聲一臉無聊,只剩半截的烏金鑿在房間四處彈跳,最後又戳到了青年
臉上。
「喂,黑澤。」
「……幹麻?」
「你打算怎麼辦?」
「不怎麼辦。」黑澤聳了聳肩,痛得哀了一聲。
「什麼叫不怎麼辦,虧我還冒著惹令尊生氣的危險幫你偷聽!」
「又沒人叫你聽,都是你,現在弄得我更混亂了啦!」
「哼嗯,是亂七八糟的亂,還是小鹿亂撞的亂,或是心亂如麻的亂呢?」樓雨聲
睨了他一眼。
「你吵死了!」
「我是為你好,你跟他的事現在不想清楚,以後只會更不清楚好不好?」
「哼。」
「真是的,如果你這麼懶得想,那我來幫你想好了。」
「啥?」黑澤皺了皺眉,困惑地看著床上的好友。
「首先,你是自願聘僱他嗎?」樓雨聲咳了幾聲,把鑿子招回來放好。
「廢話,有人會找自己不想用的人當員工嗎?」
「好,下一題,既然選擇一起生活,不管他的身分是什麼,你都願意與他一直相
敬如賓嗎?」
「呃,有他在是不會無聊,這也算相敬如賓?」
你問我我問誰,敢情你們已經省略相近如賓階段,直接開始打情罵俏了?樓雨聲
在心裡吐槽。
「最後,你願意把他升級為你的永久員工,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保護他、照顧他嗎?」
「嗯……如果能這樣的話當然最好,不過小華有時候挺難搞的。」黑澤歪著頭,
一臉認真地說。
「喔,恭喜你們,真是天作之合,好了,我要睡了。」樓雨聲打了個哈欠。
「等等,為什麼我有一種被耍了的感覺?」
「你多心了,我怎麼可能會耍你呢,晚安。」
「…………」
爬回自己的床躺好,黑澤盯著天花板,忍不住又哼了哼。
惡魔的生命力?非常好,既然小華這麼耐打,自己以後就不用讓他了。至於巴薩
特的事,反正情況不可能更糟,就暫時先走一步算一步,如果小華敢跟他做交易,無
論天涯海角,自己都要把他揪出來揍一頓,就這麼決定了。
一人穿過及膝的雜草,踏上殘缺不全的石磚道。
走到破敗的教堂廢墟前,他頓了頓,灰綠色的眼睛有些感傷。
教堂的門已經不見了,殘存的外牆也在歲月與爬藤的侵蝕下吋吋龜裂,他邁開腳
步,踏入被火焚燒過的禮堂,發現裡面有人在。
「你好,史坦格勒先生。」穿著長大衣的少年彎身行禮,與初次見面相比,他似
乎成熟了一些。
少年的手邊有一臺輪椅,上面的人轉過頭,露出看見老友般的爽朗笑容。
「你長大了,霍華,我剛剛還以為是艾伯特呢。」
門口的驅魔師挑了挑眉,嘴角微微揚起。
「好久不見, 湯馬斯叔叔。」
「什麼好久不見,明明上個月才見過而已。」輪椅上的男人白了驅魔師一眼,臉上
卻還是笑著。
霍華走上前,若有所思地看著這位長輩,他想對方不會無故來到這裡,一定有什
麼特別的原因,就像自己一樣。
似乎抱著相同的想法,湯馬斯˙E˙杜蘭收起笑容,轉向一旁的少年。
「大衛,可以麻煩你先離開一下嗎?」
E家的少年猶豫地看著兩人,末了輕輕點頭。
「好的,我會在外面,有需要請叫我。」
少年走了出去,離開前不忘拿塊木板檔住出口,權當門板。
破敗的禮拜堂裡一陣沉默,兩位驅魔師看著彼此,直到年長的那位率先開口。
「最近過得如何?」
「……還行。」
「艾伯特呢,他還好嗎?」
「不好也不壞,至少他自己是這麼認為的。」
「這樣啊。」湯馬斯轉動輪椅,藍色的眼睛掠過一絲悲傷。
他已經許久沒有與對方的父親連絡,卻又不時關心著他們家的狀況,這種矛盾的
心情持續了數年,或許終究沒有解開的那一天。
來到殘缺的天主像前,他仰望著那張既焦黑又破碎的悲憫臉龐,長長地吁了口氣。
「最近,我在考慮退休的事。」
霍華心中一跳,為對方語氣中的疲憊感到訝異。
「這些年來,我與無數的惡魔戰鬥,有時總會感到困惑。惡魔誘惑人類,人類也
接受誘惑,這兩者之間究竟誰得錯比較多,又是誰應該得到制裁,這真的是把惡魔送
回地獄就能解決的事嗎?」
「那是……」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只是這陣子我常會想起當年的事。」
湯馬斯斂下眼簾,輕輕摩娑著手上的老繭。
「無論殺了多少惡魔,時光也無法倒流,我幫不了艾伯特,救不了伊娃,甚至連
追捕桑格都做不到。都說惡魔是邪惡的,但他們有的是受人召喚,也有的是從人的惡
念中誕生,身為驅魔師的使命就是要保護人類,會去質疑保護的對象,或許就代表我
該退休了。」
外頭風聲大作,天上的烏雲遮住了日光,禮拜堂裡也隨之暗了下來。
霍華靜靜地站著,身後是破碎的彩繪玻璃窗,對於湯馬斯的話,他既不反駁,也
不認同,就只是聽著。
身為人類,他曾經懷疑、不信任同類,身為驅魔師,他也曾覺得有些人是死有餘
辜,然而人類中也有許多善良的人,他們默默付出、犧牲奉獻,就算不被記得也無所
謂,好比說自己的母親。
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搖擺不定,那些非人的種族才會受到人類吸引,鎮日在黑與白、
善與惡之間尋找想要的東西。
至於是否要退休,身為晚輩的自己沒有插話的餘地,一切就由這位長輩自行決定。
「好了,我這個老人的牢騷就到此為止,那麼霍華,你又為什麼會來到這裡?」
湯馬斯轉過頭,目光溫和而關切。
「前天,」窗邊的驅魔師頓了頓,露出困擾的表情,似乎在思考該如何說明。
「我的一個……雇主,為了掩護我而受了傷,那個惡魔下了很麻煩的毒,除了他之外
沒人解得開,因此我在考慮要不要跟那個惡魔談條件,或是想辦法殺了他。」
腦海中浮現黑翼青年那張吊兒郎當的臉,霍華的眉頭不自覺擰了起來。
「無論我採取哪種做法,那傢伙都會有生命危險,明明不關他的事,他卻偏要攪
和進來,害得我現在得煩惱這些有的沒的,實在很讓人火大。」
難得聽到驅魔師說出這種類似抱怨的話,湯馬斯咳了一聲,神情微妙。
「是老闆又怎麼樣?莫名其妙的把我抓回去也就算了,還整天晃來晃去的,一點
也不正經,真虧他的助手忍受得了他。」
「霍華。」
「嗯?」
「那位『老闆』是你很重要的人吧。」
聞言,霍華睜大了眼,既吃驚又不解。
「湯馬斯叔叔,你誤會了,我跟他只是……」
「身為驅魔師,卻想跟惡魔談判,你知道這代表著什麼嗎?」
湯馬斯沉下臉,即使坐在輪椅上,他依然散發著身為家族長老的威嚴。
「關心則亂,霍華,如果對方是毫不相關的人,你根本不會為他做到這種地步。
惡魔都是狡猾的,既然你的老闆中了毒,他一定會拿這點威脅你,所以在思考要怎麼
對付他之前,你更應該先釐清自己的感情。」
自己的感情?霍華沉吟著,一時竟找不到一個精準的辭彙來形容自己對黑澤的感
覺。
「與惡魔戰鬥時,任何的猶豫都足以致命,你想救那個人嗎?不計任何代價?要
知道你有多少決心,就有多少力量,對惡魔來說,這也是我們驅魔師之所以棘手的原
因。」
語重心長地說完,見霍華一臉凝重,湯馬斯愣了愣,這才發現自己習慣性地把他
當自家小鬼訓了。
「總之,其他人我不確定,但如果是你的話,一定沒問題的。」伸手在對方身上
重重拍了一下,年輕的驅魔師一個踉蹌,露出複雜的表情,湯馬斯則是笑了起來。
雖然無法認同艾伯特的作法,但他的兒子確實成為了一名傑出的驅魔師。
面對岩蠍時,他臨危不亂、沉著以對,完全看不出是第一次對付這種強悍的惡魔。
那次要不是有他在,自己大概早就死了,說不定墳墓裡還是空的,只有一件衣服
或皮帶。
歲月無情,逐漸老化的身體固然讓人喪氣,然而看到他與自家小鬼們的成長,卻
又讓人感到無比欣慰,或許這也是生命的過程之一吧。
「對了,一陣子不見,你好像又長高了,現在幾公分?」
「一百九十點二。」
「唷,竟然比你爸多了快十五公分,不錯不錯。」湯馬斯又拍了拍好友的兒子,
語氣有些感傷。
霍華這個孩子就跟艾伯特一樣,什麼事都悶在心裡,這次會特地回到這個地方,
就代表他覺得自己會有生命危險,或許自己該試著問看看,說不定能幫上一點忙。
前方天主像上,一團黑影迅速閃過,霍華立刻抬頭,同時將輪椅往後拖。
「怎麼了?」湯馬斯抓著扶手,眼前忽然一暗,他瞪大了眼,看到來襲者的身上
滿是絢爛的紫色斑紋,中間還有一排紅色的眼睛。
它的速度很快,一下就來到面前,滿是鉤刺的毒牙一個箝咬,深深刺進皮膚底下
的肌肉裡。
「還在想要怎麼找你,你倒是自己送上門來了。」
上方傳來一陣冷笑聲,偷擊者顫了顫,立刻鬆口躍開,堪堪避開了被捏碎的命運。
「霍華!」湯馬斯抓住驅魔師的手,看到上面被咬開一個口子,不由得一陣焦急。
「沒事,這種毒對我沒有用。」
霍華抽開手,將輪椅上的人擋在身後,對著地上的偷襲者露出詭譎的笑容。
「你說是嗎?巴薩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