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霍華走在屋外的草坪上，身後是逐漸暗沉的天際。
遠方傳來歸鳥的啼叫聲，他停下腳步，感到一陣寒氣漫過身體，白紗般的霧氣輕
拂而過，漸漸覆蓋住整座宅邸。
這裡一點也沒變，或著該說變了很多，至少當年的家裡沒有這麼多崗哨。
身為現任Ｇ家家主，尤里斯拒絕了其他家族的保護，自行雇用傭兵或獵人做護衛，
這件事在驅魔師界引起一陣嘩然，一直到現在都還受人批判，然而諷刺的是，尤里斯
到現在都還活得好好的，他在獵人與傭兵圈裡建立的人脈也常常發揮出乎預料的功效
，那些眼高於頂的家族現在想要新武器都得排隊預約，無法再像以前那樣趾高氣揚、
予取予求，這對Ｇ家的處境來說不啻是一大進步。
薄霧濛濛的夜色裡，霍華沿著庭園外牆走了一圈，對宅邸的警備狀況還算滿意。
「喂，有沒有看到，他的眼睛。」
「真的在發亮欸，聽說他連靈魂都看得到，真想換一雙這樣的眼睛。」
「得了吧，只是看得到又有什麼用？我比較好奇他是怎麼戰鬥的。」
「打一場不就知道了，前提是你還有命回來報告。」
得知雇主的兄長歸來，暗哨裡的獵人們竊竊私語著，都有些磨拳擦掌，躍躍欲試。
新月升起，周遭的霧氣漸漸散去，霍華來到研究室附近，想著要不要去找尤里斯
討論東西，身後一陣輕響，他立刻回頭，踢出的右腳命中了某個堅韌的物體，是對方
的護腕。
「晚安，貓頭鷹先生。」雷歐納從陰影裡走出，似笑非笑地卸去驅魔師的攻擊。
「有什麼事？」霍華退開一段距離，重新站定，他對這個專門狩獵惡魔的賞金獵
人有點印象，但一直到今天才真正接觸到對方。
「是這樣的，聽說你是史坦格勒家最強的驅魔師，不曉得我是否有那個榮幸，能
與你較量一下？」雷歐納將手橫在胸前，行了個禮，那眼神與其說是請求，不如說是
挑釁，就像隻盯上上等獵物的黑鷹，在空中盤旋斟酌著撲擊的時機。
霍華淡然地看著這個挑戰者，半晌，嘴角斜斜勾起。
「也好。」
他脫下外套，扔到一邊，灰綠色的眼睛在暗夜裡閃爍著冷銳的光輝。
在尤里斯雇用的護衛中，就屬雷歐納的排名最前面，他倒想看看對方是憑著什麼
成為頂尖獵人，又有什麼能耐能守護史坦格勒家。
深夜，研究室裡燈火通明，尤里斯坐在一地碎紙跟紙團裡，對著手中的設計圖塗
塗改改，寫沒幾筆又整個揉掉。
拿了張新的圖紙，他歪著頭想了一會，又從地上的紙推裡挖出幾張殘破的稿件，
將它們一張張排在身前，認真檢視。
對他這副模樣見怪不怪，研究員們早就退了出去，留給他一個清靜的思考空間，
而能讓Ｇ家家主如此焦頭爛額的，也只有他的兄長了。
與霍華、莫菈、大衛等三人一起吃了頓還算溫馨的晚餐後，尤里斯心滿意足地拿
起甜點，想著自己已經有哥哥跟妹妹了，再多一個弟弟好像也不錯。
等莫菈與大衛離席，桌對面的霍華咳了一聲，既嚴肅又認真地開口。
「尤里斯，替我做炸彈。」
「喔？老哥你想要什麼炸彈？無論是銀製炸彈、聖水炸彈、化學炸彈還是高溫火
焰炸彈都行，任君挑選！」聽見某個關鍵字，擅長軍火的尤里斯頓時兩眼放光，只差
沒當場掏本型錄出來。
「我要可以用靈魂遙控引爆的炸彈，能炸傷靈魂更好，最晚後天就要，做出來後
記得把資料銷毀掉。」
「…………」
於是，今晚註定是個不眠夜，難得兄長這麼鄭重委託自己，賭上Ｇ家家主的名譽，
說什麼也要把東西做出來！……雖然很想這麼說，但在碎紙渣裡滾了幾小時後，尤里
斯只覺得頭頂冒煙，腦袋裡的資料比用了十年的硬碟還亂，看來不先停機休息不行了。
悻悻地推開設計圖，他拿起馬克杯，走到窗邊，想吹個風放鬆一下，卻瞥見窗外
的樹影間有什麼東西在。
那東西掛在樹上，隨風晃動，形狀像是個人，還傳來奇怪的聲音。
三更半夜看到這種景象實在有點毛骨悚然，尤里斯愣了愣，這才想到自己雇了一
整團的惡魔獵人，照理說不會有惡靈或鬼怪出現在自家庭園才對。
嗤笑一聲，他打開窗戶，發現自己所雇用的、最優秀的惡魔獵人正鼻青臉腫地倒
吊在樹上，身上還被一條鞭子五花大綁，那結打得說有多漂亮就有多漂亮。
「天殺的！雷歐納，你再去惹我哥，下次的獎金就改成屍袋算了！」
砂金色的晨曦透窗而入，在廊間灑下一片溫暖的柔輝，走道末端的書房裡，霍華
站在深色的書桌前，頎長的身軀動也不動，既沉穩又安靜地看著自己的父親。
「經過了這麼多年，巴薩特總算是出現了。」
艾伯特的聲音劃破寂靜，聽似漫不經心，卻又帶著一點強自壓抑的、神經質般的
尖利。
「你打算怎麼做？霍華。」
「把他引出來，一次做個了結。」桌前的青年如此說道。
「概念正確，但這樣的話誰都會說，你必須要有更詳細的計畫才行。」他的父親
沉吟著，修長的手指輕敲著桌面，目光嚴肅而關切。
「爸爸，您知道曙光森林嗎？」
「當然，那裡是現存的三界貫通點之一，不過因為空間不大穩定，許多年前就已
經是半封閉狀態，你問這個做什麼？」
「我跟巴薩特談了條件，要在曙光森林做交易。」
「談條件？跟巴薩特？」艾伯特皺起眉頭。「發生了什麼事？」
霍華遲疑了一下，還是簡短地將黑澤收留自己，而後遭到巴薩特攻擊一事向父親
說明。
雖然他三言兩語就帶過去，艾伯特還是能想像當時的情況有多麼凶險，桑格的下
落也總算是水落石出，天知道他被做成人偶後又殺害了多少人，這敗類簡直比惡魔還
令人不齒。
霍華的述說結束後，艾伯特沉著臉，不發一語，一方面是想起自己當年的遭遇，
一方面則是思索曙光森林這個地點有什麼特殊意義。
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接著書房的門被砰地撞開。
「艾伯特！」
身上還穿著鐵灰色的睡袍，Ｅ家長老氣喘吁吁地站在門口，神情有些驚疑不定。
「湯馬斯，你不好好躺著，像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跑做什麼？」艾伯特瞪了過去，
眉間的皺紋又加深了幾分。
「呃，我只是……」湯馬斯扶著門，一時有些尷尬。
稍早，他一覺醒來，忽然對昨天的事感到懷疑，自己真的又見到艾伯特了嗎？還
是那只是個夢？因為實在沒什麼真實感，才會這樣急著找人。
「真受不了，都不是小鬼了，你那毛躁的個性什麼時候才能改一改？」艾伯特重
重嘆了口氣，這才注意到門邊的好友是站著的。「等等，你能走了？」
「啊？」湯馬斯愣了愣，低頭看看自己的腳，也是一臉驚奇。
「……好吧，那個惡魔雖然可恨，他的抗毒力倒是沒話說。」
「是這樣嗎？」湯馬斯抓了抓頭，他對這方面的事完全不懂，反正能雙腳能恢復
行動就好。「對了，霍華呢？我有事想跟他談一談。」
「他人就在這裡，有什麼話可以一次說清楚。」艾伯特瞇起眼。「還是說，你希
望我這個做父親的迴避一下？」
「咳，是不用到那樣。」湯馬斯清了清嗓子，轉向旁邊的年輕驅魔師。
「『不要輕易跟惡魔作交易，就算是口頭上的約定亦然。』原本我是想這麼說，
但你已經做出了選擇，我也相信那是你再三思考後的決定，所以現在的問題是，你需
要怎麼樣的事前準備？又有多少勝算？」
對於前輩的提問，霍華很快就給了答案。
「關於事前準備，需要的東西還在收集中，至於勝算，初步估計大約低於百分之
四十。」
「你應該說接近百分之四十才對。」湯馬斯搥了他一下。「這數字很微妙，介於
直接放棄與放手一搏之間，我想你絕對是後者，就像當年艾伯特賭馬的時候……」
「湯馬斯。」當事人的聲音響起，壓低的嗓音頗具威脅性。
「好好，不提那個。」Ｅ家長老聳了聳肩，突然想到什麼，將手伸進自己的領口。
一條看起來有些年代的十字型墜鍊出現在他的指間，霍華見了不明所以，艾伯特
則是驚訝得幾乎站起。
「喏，這東西你先拿著，我想這應該可以為你的百分之四十再加點零頭。」湯馬
斯遞過墜鍊，重重拍了拍驅魔師的肩膀。「用完記得還我啊，不然你叔叔我就得流浪
街頭了。」
「湯馬斯，你……」
「我怎麼了？只是借他一下而已，幹麻大驚小怪的。」湯馬斯聳了聳肩，笑得灑
脫。
艾伯特直直地看著他，一度想說什麼，最後又作罷。
那個墜鍊是好友從不離身的家傳物品，上面有三個聖靈的祝福，具有相當強大的
守護力。正是因為有這個東西在，這位Ｅ家驅魔師才能多次死裡逃生，甚至還對一些
惡魔的毒咒免疫。
雖然想叫霍華不要收，但真說了湯馬斯一定會生氣，然後又頂著那個臭硬脾氣跟
自己耗上，久別重逢，自己昨天就已經被折騰得夠嗆，今天實在不想再複習一次了。
霍華凝視著手中的十字墜鍊，為掌心傳來的灼熱與刺痛感感到訝異，看來這東西
帶有渾厚的神聖力，就連這個輕微惡魔化的身體也會產生反應。
「謝謝。」他收起墜鍊，與父親及Ｅ家長老又談了一會，才離開了書房。
「艾伯特，這小子真的是你兒子嗎？」房門關上後，湯馬斯忽然冒出這麼一句。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看你跟他講話的樣子，簡直像長官向下屬交代事情一樣，就不能再有感情一點，
說些像『爸爸很擔心你』、『一定要平安回來』之類的話嗎？」
「得了吧，說了又有什麼好處？身為父親就應該保持冷靜，而不是歇斯底里的擾
亂他的情緒，況且這種事也輪不到你這個既沒結婚、又沒小孩的傢伙來教訓我。」
「唔。」
「另外，你沒發現自己還穿著睡衣嗎？快點去換衣服，要是因為這樣感冒就太蠢
了。」
「我剛剛急著找你，倒是沒注意到。」湯馬斯撓了撓頭。
「找我幹麻？我昨天就說過了，關於那件事無可奉告。」
「嘖，真是個固執的傢伙。」
「固執的人是你。」
「明明是你。」
「是你才對。」
「算了，艾伯特，聽我說，其實我一直……一直……哈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