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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搖曳,在針織地毯上映出重重陰影,偌大的圖書室隱在黑暗之中,兩道人影在燭火之
下靠得極近,鼻息交融。
「一、二、三,一、二、三,噢!」哈德蘭低咒一聲,「不對不對,你這裡要退後,不然
我們會相撞。」
「先前進,再後退?」皮拉歐握著哈德蘭的指尖後退一步,「像這樣?」
「對,但你不能拉著我動,現在是我帶舞,你必須跟著我的舞步。」哈德蘭耐心示範基本
的方形步與側形步,「接下來,你要稍微後傾,順著我的帶領轉圈。」
皮拉歐彆扭地照哈德蘭的指令舞動,「這樣?」
「轉的幅度再小一點,再斯文一點。」
哈德蘭拉著皮拉歐的指尖,讓漁人順著力旋轉。皮拉歐更加彆紐地再轉一圈,脫力地問:
「那你什麼時候要轉圈?」
「我不用。」哈德蘭下意識道。
「為什麼?不是對稱嗎?」皮拉歐期待地站到哈德蘭身側,「換我帶你轉。」
哈德蘭一怔,「我跳的是男步,你跳的是女步。」
「有什麼差別?」
「——差別是,在華爾滋裡,只有我帶你轉圈。」哈德蘭忽然意識到性別對應華爾滋的舞
步並不是完全對稱。那很可能衍生一個問題。
「我要跳男步。」皮拉歐咧開嘴,「換我帶你轉圈。」
這就是了。哈德蘭揉了揉眉心,他學習的所有舞步全是男步,在餐桌上邀請皮拉歐跳舞也
是他自幼所被培養的「禮貌的調情」,這並非指他不是真心誠意地想跟皮拉歐共舞,只是
他從未想過自己要跳女步。
哈德蘭遲疑地說:「我們可以都學男步。」
「就像你的跳法?」
「對。」哈德蘭再度示範,「原本你後退的地方改成前進,前進的地方改成後退。」
有了基礎的皮拉歐很快就掌握訣竅,「哈德蘭,我會了!我們可以跳了嗎?」
「唔。」哈德蘭摸著下巴,「不行,我們都跳男步會相撞。」
皮拉歐終於意識到不對勁,「那我要跟誰跳?」
這是一個好問題。哈德蘭想。「按照規矩,你可以請在場的淑女跳舞。」
「所以明天你會跟在場的淑女跳舞?帶著她們轉圈?」皮拉歐犀利地問,「不可以,你只
能跟我跳。」
哈德蘭忽然後悔自己莽撞的共舞邀約,他故意拋出難題,「那得有人跳女步。」
「我跳。」皮拉歐毫不猶豫地說。
哈德蘭微微瞠眼。「你願意跳女步?」
「不就是轉圈嗎?」皮拉歐從鰓噴出一口氣,「才不會難倒我。」
哈德蘭沉默半晌,燭火映在皮拉歐的眼裡,搖曳閃爍,在漁人身後,那大片書牆全是父親
亨立克的收藏。而父親從小就教他,必需尊重每一個生物的生命,尊重每一個人的人格。
那意味著,他不該憑一己之私欺詐皮拉歐,對於舞步,他們該有同樣的選擇機會。
片刻後,哈德蘭艱難地說:「如果你想試試的話,我可以跳女步。」
「那我可以帶著你轉圈對嗎?」皮拉歐唯一在意的只有這個。
「對。」哈德蘭勉為其難地承認。
「我們快開始!」
皮拉歐擺好邀舞的手勢,哈德蘭深吸一口氣,將指尖輕輕搭在漁人的手心,隨著皮拉歐的
帶領,與漁人共舞。
他第一次跳女步,雖然有所認知,偶爾還是會算成男步,撞到皮拉歐的胸懷裡,漁人的肩
寬胸厚,魚鱗又堅硬無比,他以肉身撞了數次也不免疼痛。
「嘶。」哈德蘭倒抽一口氣,被皮拉歐撞得頭暈。
皮拉歐卻在此時握著他的手,傾近他,他跟著幅度向後傾身,順著皮拉歐的帶領轉了一圈
,回到漁人懷裡。他看進那雙璀璨的藍眸,藍眸底端藏著一顆亙古不變的沙異星,星辰閃
爍,瞬間帶他回到伊爾達特,回到那個雨夜,回到帳篷裡。
他終於知道星辰是有生命的,它炙熱得足以燃燒理智,又靜謐得讓他聽見心臟撞擊的回音
。
口耳相傳的謠言,還是有其可信度。
跳華爾滋時,若在舞伴的懷裡轉一圈,就會意亂情迷。
-
火光搖曳,下一刻,燭蕊上的火苗悄然熄滅。
哈德蘭從深吻中驚醒過來,嚥下舌尖被漁人利齒劃破的血腥味,他推開皮拉歐,顧忌到他
們身後就是巨大的書牆,他用的力道不大,只夠錯開兩人相觸的唇齒。
「我們該回房了。」黑暗之中,哈德蘭更容易維持平穩的聲調,彷彿不受親吻的影響,「
跟我來。」
他牽著皮拉歐的指尖,避開夜間巡邏的女僕,熟門熟路地回到臥室。
浴缸裡的巨型冰塊已經融成碎冰,皮拉歐欣喜地一腳跨入,卻猛地被哈德蘭往後扯,「你
給我把衣服脫掉!」哈德蘭氣勢洶洶地低喝,「伊修達爾特地為你準備的衣服,你絕對不
准弄壞。」
「喔。」皮拉歐甕聲甕氣地應道,他摸向頸側的領巾,以指尖捏起一角輕輕往外扯,領巾
被他扯得更緊,勒住他的脖頸,「唔。」他求救地看向哈德蘭。
哈德蘭習慣性地嘆氣,上前拍掉漁人愈弄愈糟的手,「我來。」
他原本替皮拉歐打了一個漂亮的宮廷結,能將漁人的脖頸襯得修長又健壯,如今宮廷結被
皮拉歐一扯變成死結,他不想弄壞領巾,只能放輕力道小心翼翼地拉開綁得死緊的絲巾。
「好了。」哈德蘭隨手抹過額側的汗,一抬首,正對上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那裡有探究
,有沉思,有欣喜,複雜難解。
哈德蘭撇過頭,離開漁人寬闊的懷抱,「衣服脫下來,不准弄壞。」
皮拉歐褪下的衣物堆在浴缸邊,他仰躺進冰冷的浴缸裡,有模有樣地喟嘆,「這就是生活
。」
哈德蘭拉開衣櫃底層的抽屜,不很認真地警告,「別學我說話。」
水聲在哈德蘭身後靜止了一段時間。
「哈德蘭,這是你要的生活嗎?」
有那麼一瞬間,哈德蘭聽見母親希莉的聲音。
他猛然回頭,漁人懶懶地斜坐在浴缸裡,百無聊賴地撥動水面,他橫過哈德蘭一眼,似在
等狩獵者的回答。
「為什麼問?」他強裝鎮靜。
「你穿那種衣服,吃那種食物,用那些東西,還跳那樣的舞。你喜歡這種生活嗎?」皮拉
歐懶散地形容今日的一切,彷彿他根本不願花精力使用那些繁雜的句詞。
這個增加細節的問題不是母親的意思。
哈德蘭沒意識到自己沉浸在回憶裡,直到他的視線掃過窗台的盆栽,理所當然地以為會看
到獨支的長春花。
如今,長春花開了分支,正在結第二朵花苞。他的母親不在那裡。
哈德蘭的沉默被皮拉歐解讀為默認,漁人從浴缸裡舉起一隻手臂,他臂上的鱗片排列緊密
,宛如一支訓練精良的軍隊,象徵勇猛與可靠。
「哈德蘭,你看看我。」
「全長出來了?」哈德蘭靠近細看,皮拉歐的手臂幾乎沒有無鱗的缺口,部分鱗片僅有半
節,但也足夠堅硬。
「那些衣服,你都可以帶進北之海域;食物的話,你若想在岸上吃,我就陪你。至於跳舞
,求偶舞僅有求親者能跳,但其他的舞,我都能跟你一起跳。」
哈德蘭從這句話品出不同的意味,他俯視浴缸之中的漁人,皮拉歐側過臉盯著水紋,青綠
色的薄鰓輕輕煽動,從頸側往外擴出一片紅霞。
哈德蘭垂眼。今天這些,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但他也沒想過要在海底生活。
他不屬於這裡,也不屬於那裡。
皮拉歐舉臂半天,沒得到回應。他頹然地放下手臂,浴缸濺起一圈水花,水面的漣漪擴散
,扭曲了哈德蘭的倒影。
「你可以有很多選擇,那不包括我。」哈德蘭謹慎地說。
「我不需要很多選擇,我只要我想要的那一個。」皮拉歐固執地道。
「世界不是那樣運作的。你不會總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哈德蘭平靜地轉身,換上寬鬆
的寢衣,翻身上床。
「那我就打碎世界的運作。」皮拉歐的聲調降了三度,帶著某種威壓的力道,賭氣的一句
話忽然聽起來像宣言。
哈德蘭背過身,絲被蓋過頭頂,甕聲甕氣地道:「那你加油,晚安。」
「等等,哈德蘭,我們什麼時候可以離開這裡?」
哈德蘭面對牆壁,聲音從房間的那一頭悠悠傳來,「我們在這裡待一到兩天,補給完畢後
,必需考慮新的交通工具。斯堪地大草原距離這裡很遠,我打算去探險隊公會租一隻祖克
鳥,縮短我們的旅程。」
「你是指,我們要騎在鳥上?」皮拉歐刷的一聲坐起身,浴缸外頭濺出一攤水,「飛在空
中?飛得很高很高?」
「我想想。」哈德蘭故作姿態地沉吟,「如果到時候你看到埃德曼莊園小得跟你的鱗片尺
寸一樣,那叫做『很高』的話。」
「一定要用飛的?」皮拉歐看向哈德蘭,他懷疑任何不能踩在陸地上的移動方式。
「以祖克鳥的平均飛行速度計算,大約要飛兩天。如果我們騎馬,最少要七天,這還是指
路況不錯的話。」路況不錯是沒有任何刺殺或搶劫。
哈德蘭聳肩,「你可以選。」
皮拉歐只掙扎不到一分鐘,「等我從北之海域回來,我們就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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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調查一下,會不會覺得步調有點慢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