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回略長,有真槍實彈的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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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間,利冠翰忽然理解到了什麼。
很久以後利冠翰回想,那一個瞬間,一定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瞬間。
他右手猛然往旁邊一抓,好在木棧道沒完全崩塌,利冠翰這一抓,就抓到了還釘著的
木板,阻止身體下滑。
他另一手還胡亂摸著,想找其他的施力點,身體就驀然被人拉起來。Drusa不愧是
Drusa,只略一用力,就把利冠翰整個人從邊坡上提了起來。
利冠翰嘴裡都是草、身上都是泥,狼狽的咳著嗽。
他往後面一看,整條木棧道都崩塌了,他抓的真正是最後一根稻草。
他腳下是很深的山谷,利冠翰在山上待這麼久,還沒看過這麼高的深谷,萬一那塊木
板也沒了,利冠翰就真的得跟十九年的人生說掰掰了。
他還來不及多看,Drusa抓著他的後衣領,把他抬到肩膀上,像小時候一樣,讓利冠
翰跨騎著他。
Drusa四肢併用,像猴子一樣,先跳到上面的邊坡,靠著抓草、抓樹根的力量,他手
臂暴滿青筋,足不沾地,就這樣一路馱著利冠翰,回到安全的山路上。
Drusa把利冠翰從肩膀上卸下來,跪在地上喘了一會兒氣。
利冠翰覺得有些抱歉,正想跟Drusa道謝,Drusa便忽然回過身來,把利冠翰整個人抓
進懷抱裡。
Drusa雖然摟著他,卻沒有力氣,利冠翰覺得他整個人都軟了,手腳在抖。利冠翰低
下頭來一看,才發現Drusa哭了,哭得比當年水管工人被他玩死還淒厲。
利冠翰知道,許多年前,有個山上的漂亮女生,為了逃離他的變態丈夫,抱著眼前這
個哭泣的孩子,在此地墜落山谷。
漂亮女生死了、漂亮女生的漂亮大兒子也死了,只有那個愛哭的孩子沒死。
從那以後,這條路就被封印起來。連帶那個愛哭孩子的眼淚,也被封印在這條路上,
從此再也沒停下來握。
利冠翰聽著Drusa絕望的哭聲,伸出雙手,抱住Drusa的背。
利冠翰拍他的背、摸他的頭,用像媽媽一樣溫柔的語氣說:「沒事了、沒事了,我沒
有掉下去,Drusa,我在這裡,你看著我。」
利冠翰抓著他哭花的臉,耐心地一遍遍說著。
「是你救了我,你這次救到我了。」
「你做得很好,我沒死掉,沒有人死掉。」
「我還活著,會一直一直活著、活著陪你,Dru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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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usa不肯把利冠翰放下來,就這麼一路扛著他回教會。
路上不少人回頭看他們,像幼時利冠翰扭傷腳一樣。
但利冠翰這回除了丟臉,還有了別種滋味。
教堂裡有個停柩室,有時候天氣不好,禮儀社沒法上山,山上的屍體都是暫時放在這
,他第一次遇到Drusa也是在這。
以前利冠翰遇到什麼難處、想一個人安安靜靜時,就會來這個地方。比起外頭那些紛
紛擾擾的活人,這地方最能讓他心情平靜。
兩人併肩坐在停柩室的長椅上。牧師出事以來,就沒屍體再送過來,現在停柩室是空
的。
利冠翰看著空蕩蕩的禮儀床,忽說:「Drusa,我還是想做禮儀的工作。」
「但你Kina、不是把東西都賣了?」Drusa問他。為了供利冠翰讀大學,利冠翰媽媽
賣了不少爸爸的房產,包括那間禮儀社。
「嗯,但我爸說過,生命禮儀重要的是人。我喜歡這裡、喜歡山上每個人,想跟他們
每個人都好好道別。」
利冠翰望向他,下定決心般說:「讓我送牧師的一程吧?Drusa,以前你爸也很照顧
我,我想跟他好好說再見。」
Drusa有陣子沒說話,好半晌,才開口。
「我Kama,會聞你蓋過的被子、和穿過的褲子。」
利冠翰微微瞠大眼睛,Drusa臉上滿是陰雲。
「有一天,你玩累了,我和你睡在地上,我Kama偷偷進來,把你抱起來,摸你的臉和
頭髮,他想把你抱走,抱去他自己房間。」
利冠翰吞了口口水,「後來呢?」
Drusa說:「我裝傻,對我Kama說:Kama,Ita呢?你要把Ita抱去哪?」
Drusa說牧師當下臉色蒼白,放下利冠翰,對Drusa說了幾句安撫的話,就逃走了,Dr
usa那一整晚都醒著、守著他。
「你叫我幫忙老人家收屍那天,我才剛跟我Kama大吵。」
Drusa又說:「我發現他還藏著你的褲子,就罵他。我跟他說,他要碰哪個Qunu我不
管,就利冠翰不行。我跟他說,再碰你,我一定殺他。」
利冠翰想起牧師那通電話,那些試探的詢問,頓時啞然。
「你怎麼都不跟我說?」利冠翰問他。
Drusa臉上都是陰影:「我說不出口。」
「為什麼說不出口?」利冠翰問。
Drusa別過頭,神色忸怩。
「因為那時我跟我Kama一樣,也想親你、想抱你……想那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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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冠翰不知為何有點想笑,但又覺得這不該是笑的時候。
Drusa忽然喃喃說:「……Kalula、怎麼辦?」
聽到那名字,利冠翰心裡還有點刺刺的。但他還是說:「你要是不想跟她分手,就算
了,反正我等你,這次該我等你了,等到哪天等不住了,再說。」
Drusa搖頭,「我沒有和她睡覺。」
利冠翰一呆,「蛤?」
「Kalula喜歡我、說要嫁給我。但我跟她說,我沒辦法,我對著她站不起來。但Kalu
la說沒關係,她說,只要我不要拒絕她就好了。」
Drusa皺起好看的眉毛。
「她牽我的手、抱我、逮到機會就親我,我有一點困擾,但我答應過Kalula不拒絕她
,所以沒辦法。」
利冠翰用舌頭「咋」了一聲:「烏柏霖,你這個大騙子。」
他仍然牽著Drusa的手,又問:「為什麼不回電話給我?」
Drusa「啊」了聲,在懷裡翻找片刻,摸出一隻陳舊的掀蓋式手機。
「很多人打電話找我Kama、罵他,他是教會牧師、大家都知道他電話。我Kama只好把
號碼停掉,我的借他,手機都拿來聯絡警察,不然就關掉。」
Drusa臉上滿是歉意,「Djavai,沒跟你說。」
利冠翰抿著唇,「你……都不會想我嗎?這麼久沒見?」
「你在唸書,感覺很忙,我怕吵你。」Drusa小聲說。
利冠翰正要抗議什麼,Drusa驀地把手掌反過來,扣緊他五指。
「但我沒有不想你,利冠翰,我每天都想你。做水管時也想、打板模時也想、開車想
你、吃飯想你、睡覺也想你,Kalula親我時,我想的也是你,我的腦袋想的全是你,
身體和靈魂都想你。」
Drusa忽然咬了一下嘴唇。
「我以為你沒那麼想我,所以想裝一下,怕在你面前丟臉,怕讓你知道我喜歡你勝過
你喜歡我,才故意說我有女朋友了。我不知道會讓你哭成這樣,知道你也那麼想我,
我高興得快要死了,像要飛起來一樣。」
利冠翰臉頰「登」地一下通紅。這個人,明明漢語不怎麼靈光,講起情話來卻這麼直
白、這麼不要臉。
難怪爸爸都跟他說,不要小看山上人,看來木木訥訥的,進攻起來都像百步蛇一般,
一擊斃命。
「那、那你。」
利冠翰掩飾胸中悸動,用口水潤了下唇。
「還會想要……那個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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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usa略顯驚訝地看了利冠翰一眼,利冠翰臉紅得要滴出血了。
「你不會覺得,我和我Kama一樣、很噁心嗎?」Drusa小心問。
利冠翰搖頭:「你是你、你爸是你爸,我喜歡的又不是你爸。」
「……我一直都想,想到不行、想到快瘋掉。」
Drusa彷彿豁出去般說。
「我早上也想、中午也想、晚上也想,我跟你Kina要來你的東西,騙她說要幫忙寄去
給你,其實是拿來安慰我自己,我每天都聞你的味道,幻想著你的裸體摸我自己,早
上也摸、中午也摸、晚上也……」
「啊——好了!夠了,烏柏霖,不要再講啦,我知道啦!」
利冠翰快要崩潰了,要說Drusa有什麼最令他陌生的地方,那就是他漢語未免也進步
得太快了,根本都要贏過他這個半山上人了。
Drusa蹭過來,手臂貼著手臂、臀貼著臀,緊得沒一絲細縫。
利冠翰聞到Drusa汗水的氣味、頭髮的氣味、口腔的氣味,那些在信紙上的味道,此
刻現在全都乘上一百倍,朝他襲捲過來。
「但這裡不行啊。」Drusa煩惱地說:「也不能在你Vuvu家,我家也不好,Kalula那
裡當然也不行,唉,糟糕了,難道只能借我老闆那裡?」
「這裡……也沒什麼不行。」利冠翰迷迷糊糊說:「我爸媽第一次接吻,也是在停屍
間裡,我們家就是做這個的,沒在忌諱這些,何況這裡現在也沒死人。」
Drusa說:「但這裡沒有床。」
利冠翰問:「要床幹嘛?」
Drusa瞪大眼睛,他試探著問:「你知道『那個』是什麼吧,利冠翰?」
利冠翰說:「不就是之前你在你媽墓前做的那個?就親親、抱抱,還有……還有摸一
摸小弟弟?」
Drusa有點尷尬,「你不是跟女生睡過覺,那個大姊?」
利冠翰傷心往事被提起,有點不爽,「我知道啦!跟女生我當然知道啊,你把我當笨
蛋嗎?我只是不知道男生跟男生……難道你就知道該怎麼做嗎,Drusa?」
Drusa猶豫了下,他湊近利冠翰的耳朵,小聲說了一會兒。利冠翰全身汗毛都站起來
,差點沒在教堂裡大叫。
他用兩手摀住嘴唇,全身微抖:「等一下、Drusa,你是說,你要用你的那個、放進
我的那個,然後再那個、那個、和那個嗎?」
Drusa沒有說話,利冠翰見他竟開始解襯衫釦子,一路解到小腹位置。
一年不見,胸口那條蛇果然又長大了,粗壯到利冠翰難以致信的境界,他不禁吞了口
水。
「想摸?」Drsua觀察利冠翰的眼神。
利冠翰無法說謊,點了頭。
Drusa說:「那就摸。」
利冠翰指尖發顫,Drusa抓住他手腕,將他拉近。利冠翰臉紅,他的掌心碰觸到Drusa
的奶頭,結實累累,存在感十足。
胸肉觸感也很好,利冠翰本以為會很硬,但出乎意料的柔軟。他抓了一邊,忍不住兩
手並用,揉捏起來。
「……你真的很愛奶子。」利冠翰聽見Drusa略帶複雜的嗓音:「光摸奶,下面就站
起來了。」
利冠翰臉熱得要命,無法直視兒時玩伴的眼睛。
Drusa大手摸到他身下,鑽進他褲頭,握住站起來的東西。
利冠翰想低頭看,但Drusa另一手撈起他下巴,厚唇貼上來。他摸Drusa的大胸,
Drusa就吸他嘴唇,吸到利冠翰不得不把嘴巴打開呼吸。
Drusa舌頭伸進來。利冠翰全身都充滿Drusa的味道,鼻子裡是、嘴巴裡是、渾身血液
脈搏裡也通通都是。
「Tjenglay Aken Tjanusun。」
Drusa說,利冠翰知道那是山上人最慎重的告白話語:「我喜歡你,利冠翰。」
利冠翰腦袋暈陶陶的,逐漸失去思考能力。但Drusa把利冠翰按倒在停柩室的長椅上
,扒下他的牛仔褲、抬高他的腰時,利冠翰還是恢復了些許理智。
「Drusa,可是把你那個塞進我裡面、真的會很舒服嗎?你不要騙我啊……」
「我沒騙你,山上人不會騙人。」Drusa一臉嚴肅。
「但應該還是會有點痛吧?我怕痛啊……」
Drusa解開褲頭,展露另一條更為巨大的百步蛇。
「有愛的話,就不怕。」他在利冠翰耳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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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利冠翰徹底理解到,不管是山上還是山下人,其實都會騙人這點,已經是一整夜過
去、破曉時分的事。
Drusa抱著赤裸的利冠翰,利冠翰坐在Drusa懷裡,身上披著Drusa的襯衫,在上了鎖
的停柩室裡,一齊看向窗外逐漸升起的曙光。
兩人的身體、體溫、心跳,都連接在一起,宛如只有一個人。
「利冠翰,你會回來山上嗎?」Drsua問他。
利冠翰品味著身體某處該死的疼痛感,「可能吧。」
Drusa安靜了下,又問:「利冠翰,你會辦我的葬禮嗎?」
利冠翰想過,或許畢業之後,他會重開爸爸的禮儀社。也可能不會,依照媽媽的希望
,在山下找工作、當個上班族。
他或許會和Drusa在一起、也可能不在一起。或許他終究會在山下,找一個奶子很大
的漂亮女生、和他睡覺、再生個漂亮女生。
但無論如何,利冠翰想,他都不會忘記這個人、不會忘記那個人胸口的那條蛇、不會
忘記這個與死亡相伴的夜晚。
而Drusa死的那天,利冠翰知道自己會去接他、對他說:「Ucevungi anan」。
「……可能吧。」利冠翰回答。
Drusa沉默片刻,他抱緊利冠翰,嘴唇在他肩膀上舊傷磨蹭。
「……Maya a Pasulivay。」
Drusa忽然呢喃著。那是利冠翰的爸爸從前編的、山上話版本的接體詞,但利冠翰不
明白Drusa為何現在說。
「以前我Vuvu跟我說過,Pasulivay,是漢語回頭、留戀的意思。」
Drusa說,Pasulivay也有改變方向、改變念頭的意思。
他說,做出不同選擇、走別的路,不見得是不好的事。有時候,反而是山上人的智慧
。
利冠翰安靜了一下,才問他:「那你會嗎?回頭選擇另一條路?」
Drusa沒有回答,只是俯下身,在利冠翰肩頭那個陳舊傷痕上,再落下一個深深、深
深的咬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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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usa放棄了牧師的急救。
牧師的爸媽都死了、兄弟姊妹也不在了,太太死了、長子Ita也死了。Drusa是牧師在
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可以做全部的決定。
牧師生前說想捐贈器官、多少彌補一點罪過。但牧師喝了很多酒,許多器官都不健康
了,最後只捐了眼角膜。
醫師宣告腦死、動完移植手術、拿到死亡證明,屍體還給Drusa,已經是牧師過世後
一週的事。
利冠翰透過媽媽,找回以前在禮儀社工作的阿叔,家裡還留了一台接體車沒賣,正好
用來送牧師一程。
牧師雖然是牧師,但他生前便說過,想用山上人的禮儀、走完人生的路。
Drusa和利冠翰兩人,搭著阿叔開的接體車,護送牧師的遺體回到教會。
雖說牧師出了這樣的事,許多山上人不恥他的行為,但終究是為教會奉獻了一輩子,
還是有人得了消息、聚集在教堂前面。
利冠翰穿著全套西裝,打開停靈間的門、開了禮儀室的燈,放下門簾。
阿叔把冰櫃的鎖打開,把冰冷僵硬的牧師從裡頭抬出來,平放在入殮室的禮儀床上。
牧師泡了水,五官有點浮腫,渾身留著插管線時的膠帶、身上還穿著綠色病袍,胸口
還有電擊急救留下的圓形燒痕。
利冠翰朝牧師一鞠躬,Drusa也學他。
利冠翰替牧師脫下病袍、撕開膠帶,小心不在肌膚上留下痕跡。
他用水管洗去牧師全身髒污,用小刷子刷掉指甲裡的泥土、足趾上的草污。
他清理牧師每個地方,包括最私密的下體、最骯髒的排泄物。
阿叔帶了爸爸生前化妝的道具來,牧師手腳都是刮痕、膝蓋有跌倒的瘀青,利冠翰用
刷具刷著粉底,一一蓋過,蓋不過的,就用噴槍噴上乳漆。
牧師右眼有瘀青,是掉下溪裡時撞傷的。利冠翰邊端詳牧師與Drusa相仿的眼眉,用
細筆慢慢畫著,為他遮去黑眼圈、增添眼線,再用最亮麗的唇膏,為牧師蒼白的唇瓣
增添氣色、最後刷上腮紅。
牧師漸漸變回利冠翰記憶中初次見面時、那張帥得媲美阿湯哥的臉。
Drusa帶了牧師的衣服來,那是牧師和Drusa媽媽結婚時,大頭目送他們的傳統服飾。
黑色長袍、刻著蛇紋的綁帶、還有墜滿珠飾的靴子,利冠翰想他的同學一定很想來為
牧師拍張照。
利冠翰拿了梳子,細心地梳順牧師那頭黑髮,用髮膠定妝,Drusa走上前來,把羽毛
冠戴到牧師頭上。
Drusa和利冠翰一人一邊,將牧師小心地抬進早已鋪滿花卉的棺木中,蓋上瞻仰遺容
用的玻璃棺蓋,把棺木放到輪板車上。
利冠翰脫去手套和口罩,繫好西裝領帶。
阿叔替他倆開了禮儀室的門。利冠翰和Drusa扶著靈柩走出入殮室。教堂外下著微雨
,灑在利冠翰和Drusa臉上,還有教堂外等待著的人群身上。
利冠翰知道Drusa在身後看著他、等著他。
他挺起胸膛,深深吸了口氣。
「善事進門、惡靈離開,Maya、Pasu—Li—Vay!」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