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簡辭第一次意識到原來火焰是這樣危險的東西。
手腳無力地倒在地上,意識卻仍維持清醒,就那樣瞧著自己被火焰包圍,被灼傷的皮膚在
劇烈的疼痛後逐漸失去知覺,他知道自己該拚命逃生,為了活下去而努力,但他卻覺得這
樣或許也不壞。遠離了狹窄的公寓,搬入了豪宅,得到一輩子都花不完的財產,這些饋贈
沒有讓他忘記自己腳上的舊傷,也沒有讓在虐待中成長的他成為更樂觀更積極甚至更幸福
的人。
不遠處,熱度逐漸逼近,還沒有燒到他身上,但是應該用不了多久時間,火焰就會吞沒他
了,除非真的有奇蹟存在,要不然自己是逃不出去了。
這段人生其實不長,但他真正感受到快樂的時候卻少之又少,他有時甚至懷疑自己的存在
是否附帶任何價值。
「……辭!簡辭!」
呼喚著他的聲音持續了好一陣子,他不禁感到茫然。到底是誰在叫他?又或者這是生命即
將結束而產生的幻覺?那一刻,他被迫放棄了一切,這並不是他為自己決定的結局,但在
逃生無望的狀況下,除了坦然接受自己的死亡,他別無選擇。
「……簡辭!」
他睜開眼,望著眼前光景,一時之間尚未回過神來。
蔣令聲就在他的面前,正一臉擔心地瞧著他。
「做惡夢了?」
簡辭點了點頭,一身冷汗,仍有幾分恍惚。
蔣令聲的手伸了過來,在他額頭上抹了下,拭去即將滴落的汗水,簡辭這才清醒過來,「
等等,你在做什麼?」
「你流了很多汗,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嗎?還是去醫院一趟吧。」蔣令聲收回了手,沒有
其他動作,對於手上沾到的汗水不以為意。
簡辭的心情有點微妙,伸手抽了面紙,將對方手擦拭了幾次,彆扭之餘忍不住嘟嚷道:「
明明都是汗水,為什麼要摸啊……」
「我又不嫌棄你。」蔣令聲理所當然道。
「但是我嫌棄。」簡辭沒好氣道。聯想起蔣令聲可是會躬身親自幫自己繫鞋帶的人,這並
不讓人吃驚,他也不是真的對蔣令聲的行為感到討厭,可是親手擦汗對他來說有種逾越界
線的感覺,更別提自己身上大概有汗臭味,想到這裡,簡辭連忙起身下床,一邊說「你先
出去我要沖澡換衣服」一邊硬是把蔣令聲推出去,接著關上了門。
他這時想起剛才的場景,雖說是他給了蔣令聲自由進出住所的權限,但蔣令聲很少這樣直
接進入他的臥室叫醒他,如果在簡辭睡覺時擅自進入他的私人空間,必然有正當的理由,
這次多半是他做惡夢時發出的叫喊聲被蔣令聲聽到了也說不定,雖說有點丟臉,不過蔣令
聲沒有追究的意思,他也樂得裝作不知情。
淋浴過後,身體感覺清爽多了,簡辭穿好了衣服,這才離開臥室。
不出所料,餐桌上已經擺滿了食物,蔣令聲來到他住處的早晨,總是會像這樣準備好食物
供他享用,畢竟不是一起生活,蔣令聲也不能時時刻刻看顧他,因此只能把握不算太多的
見面機會為他下廚,有時還特地煮好料理,叮囑他晚餐可以直接微波加熱食用,生怕他因
為飲食不正常導致營養不良,簡辭與方秘書閒聊時還得知蔣令聲曾私下諮詢營養師,確認
哪些食物與烹調方式能讓簡辭健康一些,儘管簡辭都二十歲了,在蔣令聲眼中卻還像是個
需要照顧的孩子。
……你是我媽嗎?
這句話他含在口中沒說出來。
不過仔細想想,簡辭根本沒有與親生父母相處的記憶,養父母也不曾這樣妥貼地照顧他,
他小時候並沒有覺得不對,但開始義務教育後,與同學交談相處時才慢慢理解,一般母親
對孩子通常是溫柔與包容的,而簡辭成長的家庭才是異端,他沒有那樣的好運,從未體驗
過被細心照顧的感覺。
想到這裡,簡辭的心情愈發複雜。
蔣令聲似乎致力於填滿簡辭那幾乎空白的家庭關係,從來不曾只以兄長的視角看待他,反
倒會像其他家人一樣,像母親一樣憂慮他的飲食與健康,像父親一樣教導他為人處事的方
法,像兄長一樣陪他看電影吃垃圾食品,他所知道關於家人的一切都是蔣令聲教給他的。
他不必因為害怕被養母責備而主動做完全部家事,不用因為養父的暴力與威嚇交出自己半
工半讀得來的微薄薪資,也不需要因為害怕被所有的家人拋棄而努力討好他們。
這是他過去從未想像過的生活,如果有人告訴上輩子的他,自己可以跟蔣令聲這樣和平相
處甚至漸漸成為相依為命的關係,上輩子的自己肯定會嗤之以鼻。
「為什麼你這麼會煮飯?」簡辭是真的感到困惑,「你不是有錢人嗎?」儘管不想這麼說
,但相較於他這個過去幾乎日日下廚的人而言,蔣令聲的手藝確實更好。
「獨居的時候,有時會自己下廚。」蔣令聲輕描淡寫地道。
對方沒有明說,但簡辭隱約明白,蔣令聲指的是他的雙親過世後的事情。蔣令聲擁有很多
東西,一生都揮霍不盡的財富,一般人窮盡一生都無法踏足的地位,甚至連外表與智商都
沒有可以供人指摘的地方,但這些並不是蔣令聲最想要的東西,這是他上輩子早該知道的
事情,卻等到這輩子才終於能夠理解。
簡辭從未想過,自己或許就是最後那根讓蔣令聲免於溺水而亡的稻草。
這種想法在他看來很自戀,但是從各方面觀察而言,事實似乎與他的猜想相當接近,比如
之前那次突如其來的和解擁抱過後,蔣令聲彷彿意識到某些簡辭說不出口的東西,他覺得
蔣令聲應該是明白了,自己無論如何都不會離開,所以蔣令聲終於放心了。
「沈謙也吃過你煮的東西嗎?」簡辭冷不防問道。
蔣令聲微怔,接著就笑了,「當然沒有。」
「即使你們交往過?」
「即使我們交往過。」
簡辭若有所思,「一般而言不是應該把男友排在第一順位嗎?」
「他……不算。」蔣令聲有些遲疑,卻仍這麼說道。
「那是什麼意思?」簡辭不曾談過戀愛,但也不是對這種話題不感興趣,尤其對象是蔣令
聲,好奇心反倒更加強烈了。
「我並不是沒有喜歡過他,交往的時間也不算短,但我從那時就知道我不會跟他結婚。」
蔣令聲答得坦然,「不是玩弄感情,只是明白彼此不可能走到那一步。」
簡辭想了片刻,仍感到難以理解。
「從長遠來看,這是對的決定,我的感覺沒有出錯。」
「那倒是。」他同意道。
光看沈謙拿影片威脅蔣令聲的事情就知道了,兩年前的車禍可以說是意外,要求蔣令聲協
助可以說是為了工作必須保全名譽,可是挖人隱私意圖捏造醜聞就完全是惡意所為了,幸
虧蔣令聲知曉沈謙的真面目,而他也不像上輩子一樣盲目地相信沈謙。
一說到沈謙,簡辭便想起了最近那些出現在娛樂新聞上的消息。
不得不說,蔣令聲的動作比他想像得還要快。
前幾天沈謙才在採訪時暗示或許接下來會在一個特別的場所舉辦個人演唱會,但沈謙的經
紀人昨天否認了這個消息,部份代言工作才剛開始接洽,還未正式簽約,隨時可以取消,
只有那檔選秀節目因為早已投入資金開始錄製,無法中途喊停臨時換人,所以蔣令聲提出
的要求是削減沈謙在節目中的存在感,播出時沈謙單獨出現的畫面趨近於零。
簡辭在知道這些事情後鬆了口氣,至少他不用再擔心蔣令聲與沈謙舊情復燃,最終沈謙成
為他的家人之一,那是最可怕也最讓人難以忍受的結局。
況且蔣令聲也不再像之前一樣,因為時間被沈謙佔用而減少與他見面的頻率,現在的他們
打破了某種他不知道該如何稱呼的隔閡,雙方比之前更親近了。
這天是假日,蔣令聲似乎是真的閒到沒事情做,半躺在沙發上使用平板電腦,身上穿著設
計簡單的居家衣物,跟平常西裝革履的模樣不可同日而語。
相較之下,簡辭就沒那麼放鬆了,因為還是一年級,除了系上必修課程之外,還有其他選
修課與通識課,每天的課表都是滿的,要交的作業不難,但是數量卻不少,連難得的假日
也必須趕報告。
大概是看他正在忙碌,蔣令聲沒有積極與他搭話,而是安靜做自己的事情,簡辭一邊讀著
從圖書館借來的書籍,一邊理清思路醞釀文章,等他完成其中一份報告,伸了個懶腰,起
身去廚房拿飲料時,才發現蔣令聲在他忙碌時也做了不少事情,有些雜亂的客廳被整理得
井井有條,裝滿待洗衣物的洗衣機正順利運轉中,連電量即將告罄的手機都被連上了充電
器,蔣令聲本人在廚房裡準備午餐。
或許蔣令聲其實很適合當家庭主婦……不,主夫?
他走神地想道。
蔣令聲知道他有不少作業要做,但卻沒有轉身離開,反倒是幫他將家務與雜務都做完了,
在他吃完熱騰騰的午餐後,再次回到客廳,當他打開另一份要寫摘要的報告時,蔣令聲也
開始整理剛才使用過的廚房,只要轉頭就能確認蔣令聲還留在這裡,不需要提前找好任何
理由或藉口才能相見,而是自然而然地待在他身邊。
……這就是一般人的家庭生活嗎?
因為沒有體驗過,簡辭不知道那會是這樣的感覺。
傍晚到來,簡辭的作業完成了大半,總算是告一段落,因為花了不少時間寫作業,晚上他
不準備繼續把剩下的部份寫完,而是詢問蔣令聲要不要跟他一起看電影。蔣令聲從來不會
拒絕這種要求,一如以往地答應,還為他準備了爆米花與可樂。
等到簡辭精心挑選的電影三部曲播映結束,時間也相當晚了,簡辭猶豫了一會,主動提議
道:「今晚要留下來嗎?雖然只能讓你睡沙發。」
「真的?」蔣令聲有點猶豫,不過看起來並不像是不情願。
「時間這麼晚了,只是讓你睡沙發而已,又不算什麼。」簡辭不以為意。
「那就……打擾了。」蔣令聲大概是意識到自己的措辭有點微妙,朝他笑了一下,「既然
都留宿了,總得做點什麼當作回報。」
簡辭對此倒是沒有意見,反正蔣令聲所謂的回報很明確,整理兩人一起窩在客廳沙發上看
電影時留下的零食外包裝與飲料空瓶,替他將洗衣機裡烘乾的衣物整齊地折好放到衣櫃裡
,整理廚房與冰箱,為他煮咖啡,準備宵夜給他吃,不知道為什麼,蔣令聲似乎很喜歡為
他做諸如此類的瑣事。
他可以理解蔣令聲的遲疑,畢竟是初次留宿,又是簡辭主動開口留客,究其根本,如果不
是簡辭邀請對方一起觀賞電影三部曲馬拉松,蔣令聲也不至於在他的住處待到午夜,都這
個時間了,蔣令聲誠然可以開車回家,但回去後就是三更半夜了,況且簡辭也只是提案而
已,要不要接受睡沙發的選項由對方決定,同意與不同意他都沒有意見。
正當他瞧著蔣令聲收拾東西時,卻聽見蔣令聲的手機響了。
手機螢幕閃爍了一下,寫著沈謙兩個字。
簡辭登時提起了精神。
蔣令聲走了過來,注意到簡辭沒有離開的意思,索性開了擴音,於是沈謙帶著明確不滿的
聲音在室內響起。
「為什麼突然撤資?還有那些代言……這跟原先說好的不同,你違反我們的約定了。」
「你們約定了什麼?」簡辭忍不住插嘴。
沈謙安靜了半晌,「原來如此,你知道了。」
簡辭聽出對方有意壓抑卻仍有些咬牙切齒的嗓音,忍不住笑了一下,「不管你們有過什麼
約定,現在都不算數了,就算你手上有什麼影片,想公開就公開,我無所謂。」
「你以為我不敢這麼做嗎?」
「那你公開啊。」簡辭失笑,「我也想看看你手上有什麼。」
這話一出,沈謙登時沉默下來。
這種反應並不讓人意外,他們都清楚,但凡沈謙真的這麼做,那就是公開與蔣令聲為敵,
無論監視器錄影能否順利催化醜聞,進一步損害蔣令聲與簡辭的名譽,在那之後,沈謙必
然會遭受蔣令聲的報復,到了那時,就不只是單純撤資或取消合作的問題了,蔣令聲不可
能天真到對罪有應得的人手下留情。
幾秒後,沈謙直接掛了電話。
簡辭抬頭望去,見到蔣令聲臉上的神情,雖然很微弱,但那雙眼睛裡確實閃過一絲憂慮,
只是很快又消失無蹤。他知道蔣令聲仍在擔心這件事,不過他自己卻不覺得後悔,比起之
前那樣被蒙在鼓裡不明真相,現在的發展才是他想要的。
「你擔心什麼?」簡辭走到對方身前,放緩了語氣,「如果沈謙還有其他東西能夠威脅你
,剛才就不會直接掛電話了。」
「我不是擔心那個。」蔣令聲似乎猶豫了一下才決定實話實說,「如果沈謙能挖出那段影
片,或許其他人也能做到。」
「但是那只是我們在走廊上而已,我扶著喝醉的你。」簡辭沒有退縮,「他拿到的又不是
房間內的監控錄影,沒有人知道發生過什麼,連你都不記得了,不是嗎?」
蔣令聲微怔,臉上難得地流露出一絲窘迫,大概沒想到他會說得這麼直接,又思考了片刻
,才點了點頭。
簡辭適可而止,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轉身回房間拿了備用的毛毯與枕頭過來,一起放在
沙發上,雖說是冬天了,不過室內開著暖氣,就算睡在客廳也不至於著涼。正當他準備去
拿備用的洗漱用品給蔣令聲時,對方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下個月是不是就該放寒假了?」
「嗯。」他轉過身,望向蔣令聲。
蔣令聲難得地有幾分侷促,「寒假……你願意搬回來住嗎?」說完又看了他一眼,見他沒
有立刻答應,又補充道:「也不是整個寒假都非得待在那裡,至少過年那幾天……」
「我本來就是這麼打算的。」簡辭打斷了對方,心中有些不可思議。到了這時,蔣令聲居
然還以為自己不想與他來往;如果真的不想,那麼蔣令聲連這棟屋子都進不了,更別說留
宿了。他想到這裡,不禁強調道:「就算你沒有提出這個問題,我也會回去的。」
「我明白了。」蔣令聲別開了目光,彷彿在掩飾著什麼,「那就好。」
「你該不會是哭了吧?」簡辭微怔,隨即頗感新奇地湊了過去,試圖看清對方的神情。
「不是。」蔣令聲閃躲著他的目光,過了半晌才肯出聲,「我一直沒想過能跟你一起過年
。」
對方臉上沒有淚水,但嗓音有些沙啞,簡辭這才想起來,自從自己的親生父母過世,蔣令
聲一直是獨自生活,過年的時候多半也是一個人度過,如今終於找回失蹤十餘年的堂弟,
甚至能一起過年,這對蔣令聲而言確實是意義非凡。
一想起這件事,他的心中不免感到酸澀。
儘管蔣令聲不知道,但對簡辭而言,這也同樣特別。
過去十餘年來,春節對他來說一點都不值得慶祝,假期意味著他要做更多的家事,年前採
購打掃都由他包辦,除此之外還要負責準備年夜飯,一般小孩子或許會為即將收到為數不
少的紅包而滿懷期待,而他從來沒有過這種奢侈的想法,畢竟養父母連與他一起吃年夜飯
都沒有興趣,他們用餐時,簡辭還得先做好其他家事,比如將養父母換下的衣物洗乾淨而
後烘乾,甚至整理剛用過的廚房,等到他終於有時間吃飯時,年夜飯早就涼了,那些殘羹
冷炙就是他的晚餐。
當然也有例外的狀況,有時他會被指派去打工,畢竟假期工讀生不好找,薪水也比一般行
情高,之後領到的薪水全數都得交給養父母,自己能留下的部份勉強只夠支付幾天的飯錢
。
「我也……」簡辭吸了口氣,「我也沒想過能跟真正的家人一起過年。」
不知為何,他有些緊張,也不敢看蔣令聲的反應,直到被碰到的當下,他才意識到蔣令聲
摸了摸他的頭,又替他順了順頭髮。
「我很期待。」對方低聲道。
這句話明明沒有什麼特殊意思,卻讓簡辭臉上微熱,匆匆留下一句「我去拿毛巾跟牙刷過
來」,便離開了客廳。因為長年習慣,簡辭的睡眠時間向來不長,不過這次因為整天都在
寫作業,晚上又與蔣令聲連看了三部電影,如今也是真的累了,用最快速度淋浴洗漱後,
將剛從衣櫃裡拿出的嶄新的替換衣物交給蔣令聲,便回房間睡覺了。
因為蔣令聲留宿,他本以為自己未必能睡好,但這一晚卻睡得分外安寧。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