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思凡
今天這意外又尷尬的聚會,想不到收穫了一個新朋友,不算吃虧了。有徐繹良這樣的人坐
在旁邊,我也就沒那麼拘謹,反正我確實不懂戲曲,不如吃飯。桌上滿滿的菜,雪菜米粉
,鮑魚湯,蒸虎斑,剛剛才上來的鴨架湯等等,還有幾道港粵點心,但是,來這裡吃飯,
絕不能不吃烤鴨。因為遲到,錯過了師傅桌邊片鴨的表演,一整隻的烤鴨片得薄薄的,擺
了兩大盤。除了醬汁碟,另有一個小碟子盛了切段的蔥與小黃瓜。我取了蒸籠裡的餅皮,
放了鴨肉和蔥段,抹了一點甜麵醬。
徐繹良看見了道:「可以放些糖,更好吃。」
我道:「糖?」
徐繹良點頭,便拿了桌上糖罐過來道:「試試?」
我有些狐疑,還是點頭了。他從罐子裡舀了一點點的糖,放到我盤子上的餅皮中,便叫我
把餅捲起來。他道:「吃吃看。」
我看了他一眼,吃了一口。說不出到底什麼滋味,醬汁本來就帶著甜,糖也是甜的,就是
咬起喀啦喀啦,口感奇特。
「好吃嗎?」
我點頭。徐繹良笑了笑,問道:「喝不喝湯?」
我本來想自己來,可是又覺得我這時跟他客氣,顯得刻意。便道:「嗯。」
他取了我的碗,問我:「想喝什麼湯?」
我看了一看還冒著熱氣的鴨架湯,道:「魚湯好了。」
他幫我盛了一點魚湯,卻又拿了他面前的一隻乾淨的空碗,盛了鴨架湯放到我旁邊,道:
「先放涼,不過這個湯還是趁熱喝好喝。」
我看著他,點了點頭。他一笑,旁邊有人叫他,他掉過了頭。我又看著他一眼,才喝起魚
湯。
座上的幾個人不知道說著什麼,大家歡笑著。桌上的餐點還有很多,他們彷彿都吃得差不
多了,不怎樣動筷子。我這樣格格不入,倒是朱士承在他們之中非常融洽,說些油膩的笑
話,他們也不討厭。不過他是聚會的發起人,想必平常和大家在群組或者私下都有過接觸
。還有徐繹良,他和每個人都能夠談上話。他倒不只照顧我吃東西,他也注意到我左手邊
的俞夢融女士的需要,不等她開口,先幫她把轉盤上的菜轉到她面前來,就連在他的另一
邊、以及對面的人,都沒有忽略。
當然他和朱士承,看上去也有些交情。
不知道誰先開始說戲,說著說著,帶著動作和表情,一個嚷嚷不對,另一個又做起了表演
,大家笑著搖頭,一些人便慫恿那位美術教授宋湯年出來演一段。老先生面帶笑容,推卻
了一番,彷彿不敵眾人的熱情,只好起身。
大家紛紛鼓掌。
宋湯年捋捋衣襬,他身形瘦長,尖窄的臉,梳著乾淨的油頭,帶著溫文的笑,道:「來什
麼呢?」
朱士承拍著手,道:「牡丹亭!」
眾人便附和:「好,好,牡丹亭。」
宋湯年笑道:「演一段驚夢好了,那只有我不行,誰來跟我扮。」
一個女孩子道:「夢融姐姐妳來吧。」
另一個男士道:「是啊。」
在我隔壁的那位俞夢融女士大概見推辭不掉,笑著站了起來。她留著及肩短髮,穿一身長
褲套裝,在宋教授身邊,倒是非常英挺。她道:「我就是私下扮著好玩,跟宋老師真是不
能比的,你們要我出來,你們就要忍一忍。」又向宋湯年拱拱手:「老師,請多包涵。」
宋湯年笑道:「夢融,妳的聲調絕對可以的,我聽過。來吧。」
俞夢融笑道:「那我就直接來了,反正您接得住。」
她擺出唱劇的姿勢,眉目一彎,臉上現出一些俏皮的表情,四下顧盼,捏起嗓子念道:「
這是金魚池。」
宋湯年垂著一雙眼睛,腳步輕點緩緩挪了幾步,身姿風雅,他抬起眼,波光流轉,捻起指
尖開口:「金魚池,池館蒼苔一片青。」
俞夢融接了下去:「踏草怕泥新繡襪,惜花疼煞小金鈴。」
「春香。」
「小姐。」
宋湯年念道:「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俞夢融接在他聲音的尾巴後道:「便是。」
宋湯年做了幾個身段,唱道:「原來,奼紫,殷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
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
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啊,小姐,這是青山。」
「遍青山。」
唱聲未完,俞夢融接著念道:「這是杜鵑花。」
宋湯年唱下去:「啼紅了杜鵑。」
「那是荼靡架。」
「那荼靡外煙絲醉軟。」
二人一搭一唱,音調婉轉,念白的腔調有些獨特的韻味,仔細聽,說不出哪裡的方言。我
從沒有聽過戲,又這樣近的,有些看住了,又感到糊裡糊塗,聽不太明白他們的話。
「聽得懂嗎?」
徐繹良的聲音有些靠近。我向他看去,坦白地搖頭。他道:「他們用的是蘇白和中州韻的
發音方法,蘇白就是蘇州話,中州韻聽起來很像湖北湖南話,有幾個字念起來又好像廣東
話。他們演的是牡丹亭其中一折戲,驚夢。一會兒再給你說故事,先跟你說他們扮的是誰
,宋老師扮的是女主角杜麗娘,是個小姐,俞老師扮的是春香,是丫鬟。這折戲就是講丫
鬟私下帶著小姐逛後花園,小姐看見春光大好,心裡動了情。」
我道:「然後呢?」
徐繹良道:「然後小姐逛完花園,回到房間做了春夢。」
我愣住。
他笑道:「故事就是這樣寫的。」
我又要再問,前面的兩人演到了一個段落,大家拍起手來,又要他們再來一段,俞夢融不
肯了,叫宋湯年不要妥協。兩人接受了眾人一番讚美,說說笑笑的,再次入座。
俞夢融一坐下來,便問徐繹良:「我扮得怎麼樣?」
徐繹良笑道:「好。」
俞夢融道:「唱呢?」
我聽見,不禁回想剛剛她並沒有唱上幾句。倒是徐繹良還是笑著說好。
俞夢融卻瞟了我一眼,跟他說道:「我怎麼看見你沒有專心地聽我們唱。我要告訴宋老師
。」
徐繹良笑了笑,道:「難得有新朋友,稍微解釋一下。」
俞夢融向我看來,道:「新朋友,你聽懂了嗎?」
我扯了一下嘴角,客套地道:「還在學習。」
俞夢融道:「我看你不像喜歡看戲的人。」
我只有微笑。她接著道:「不過能夠有點興趣也好,有越來越多的人來瞭解戲曲,我還是
很高興的。」
她便又跟徐繹良說話了。他們之間很熱絡的樣子,幾個人插了話,也是和樂融融。我喝完
了茶,才放下杯子,便有人幫忙倒茶,是徐繹良。我道謝,他笑了一笑,也為他自己倒了
一杯茶。
我想了想,開口:「你還沒有跟我說故事。」
徐繹良看來,彷彿不明白。
我道:「牡丹亭。」
「哦。」
我看著他不說話。
他一笑,便道:「從前南朝有個杜太守,他有個女兒,叫杜麗娘,杜小姐長居深閨,父母
為她請了家教,她讀了詩經關雎篇,情思動盪。有一天丫鬟看她無聊,帶著她逛花園,回
去午睡時,做了一場春夢。小姐對夢中的公子念念不忘,相思成疾,她臨死前,畫了自畫
像,吩咐丫鬟把畫藏在花園中的太湖山石下,叫父母把她埋在花園牡丹亭旁邊的梅樹下。
父母將她埋葬了,離開前蓋了一座梅花庵。」
「多年後有一個秀才,叫柳夢梅,本來他不叫這個名字,因為做夢,夢中有個女子站在梅
樹下,說他們有姻緣,他才改名。他去趕考,半路上生病,經過梅花庵住了下來,病好了
之後逛花園,發現了杜麗娘的自畫像,他日日觀看,杜麗娘魂魄有感,夜裡就來相會,後
來柳夢梅求婚,杜麗娘坦白她是鬼,只是陽壽未盡,冥府不收她,柳夢梅就去挖她的墓,
開棺讓她回魂還陽,此後兩人便共結連理。」
我道:「只有這樣,然後呢?」
徐繹良道:「然後?然後就是可喜可賀,一家團圓。」
我一時無言。他笑了一笑,道:「後面還有好幾折,說起來太長了,我認為最精彩的就是
驚夢回生兩折。」
我想了想道:「不知道哪裡可以看見這個戲?」
徐繹良道:「你有興趣?」
我道:「聽說了故事,總要看一次真正的牡丹亭吧。不然有戲上演,你通知我吧。」
徐繹良笑道:「可以。」
我便和他交換了電話號碼,我打開通訊軟體搜尋了一下,有一個新的好友,他的名字是英
文縮寫Simon.XU,照片是一張不知在哪裡的頂樓拍攝的夕陽。我道:「這個是你?」
他點頭。
我還要說話,這時候,服務生來送上了甜湯,楊枝甘露和杏仁豆腐。我並沒有那麼愛吃甜
的,便沒有吃。俞夢融女士似乎看見了,我感覺到她的視線,向她一看,與她的目光相對
,她露出笑容,輕輕地別開眼。我並不在意,倒是看見徐繹良也沒吃。聚會差不多到了尾
聲,眾人紛紛起身,互相地握了一握手,部份看上去關係很好的幾人又擁抱了一下。大家
一面談談笑笑,一面往外走出了包廂。朱士承跑到宋湯年身邊搭訕著,圍著宋湯年的還有
兩個藝文界的人。
我走在俞夢融和徐繹良身後,他們談著,前面有人回頭來找徐繹良說話,俞夢融便扭過頭
來。她問道:「朱士承說你開酒館,開在哪裡?」
我笑了笑,道:「中山北路那邊。」
「什麼名字?」
我便告訴她。她點頭,回過了頭,本來和徐繹良說話的人便又來跟她攀談。我想了想,加
快腳步,走到徐繹良旁邊。
他往我看來,我開口道:「你開車嗎?」
他道:「嗯。」
我點點頭,看一看他又問道:「你來的時候,我聽見你說去一個演講,是什麼演講?」
他彷彿一怔,笑了一下才道:「講建築結構的,在一個文化藝術基金會大樓裡,他們有自
己的講堂,也有一些展覽。」
我道:「有趣嗎?」
他笑道:「很無聊。」
我有些懷疑,無聊他又聽到了結束?正要問他是做什麼的,他又說:「近期可能還會再辦
一場,你有興趣的話,我再告訴你時間地點。」
我聽了便道:「好啊。」
走出了金龍廳大門,一群人再次致意。剛才和徐繹良說話的男性又站了過來,大概要搭他
的便車,他便跟我道別。
「先走了。」
我點頭。
遠遠的,俞夢融朝我喊道:「喂新朋友,再見!」
我向她揮了揮手。
朱士承突然又跑了過來,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直沒有跟你聊到什麼。」
我看他一眼,只道:「謝謝你的邀請。」
他一臉不明。我拿出墨鏡戴上了道:「再見吧。」便往停車的方向去了。
…………………
越寫越不知道走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