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停雲台 (完)

作者: kumotsuki07 (雲月)   2022-06-11 17:35:10
停雲台
  不知道已經是第幾日了,葛停雲迷失在大山之中,走不出來。
  「你想知道那條應龍,是從哪裡升起,又在哪裡落下嗎?我帶你去。」
  他曾在山裡的村莊,遇到一位年輕人。年輕人長得非常斯文,戴著金邊眼鏡,柔順而
蓬鬆的頭髮,舊襯衫與吊帶褲,穿著像是民國時期,又像是日治時期的人。
  他沒說他叫什麼名字,但是葛停雲決定相信他。進山之前,年輕人說:「這山裡,有
我祖宗輩設下的法陣,你有可能走不出來。」
  葛停雲問他:「這法陣是為何而設?」
  年輕人笑了笑,「宋朝的時候,用來困住蒙古人;明朝的時候,用來困住萬曆小兒的
軍隊。」葛停雲聽完,也笑了笑,他知道蒙古人征服南宋,還有萬曆三大征的事情,但是
依靠在大山裡設下的迷魂陣來困住大軍,聽起來還是有點太過仙俠,不夠真實。
  他的工作,往往是從這些不真實的傳說裡,梳理出歷史的脈絡。
  「你有下定決心嗎?」年輕人問道:「你來的目的是什麼?」
  葛停雲搖搖頭。來這一趟確實千辛萬苦,這也已經是他研究的題材中,所剩下的最後
一條線索,如果實地探勘沒有成果的話,恐怕無法完成論文,更無法拿到經費;或許在這
之後,他就好幾年都不會再出來了,因為沒有經費能出來實地考察。
  「為什麼你想見應龍?」年輕人又問道。
  「這是博士論文審查嗎?」葛停雲忍不住笑了出來。要寫一篇十萬字的研究,選材上
確實必須下一定的決心。或許是因為這沒有人寫過,或許是因為這個謎沒有人能解出來。
又或許……純粹是這個傳說太過浪漫,引起了他的興致,一發不可收拾。
  葛停雲縷了縷思緒,而後說道:「你相信,我其實見過他本人嗎?」
  年輕人心領神會地點了頭。
  「你相信?你知道我見到的那個人是誰?」葛停雲回問道。
  年輕人只說:「我帶你進山。」然後就頭也不回地出發了。
  那是一個非常炎熱的夏夜。他躺在溪谷邊,背包裡的罐頭已經吃乾淨了,雖是彈盡糧
絕,幸好還有溪水喝。聽說這條溪是楊應龍的殺人溪。
  這裡本是楊應龍的領地,愛他的人說他是一位英明的君主,明朝中葉時,神宗皇帝數
十年不上朝,宮中在內鬥,朝政荒廢,天子忘了自己的子民,鄰近的四川也跟著民不聊生
;楊應龍管轄的播州,卻猶如世外桃源,兀自欣欣向榮。
  恨他的人,說楊應龍專斷獨裁,剷除異己;當初他想反抗明朝,獨立為國,只要不願
意服從他、加入軍隊的人,都被他斬首以後,屍首拋入溪中,將溪水染成紅色。
  「我現在喝的可是血水?可又如此甘甜。」葛停雲想道。
  山裡沒有訊號,無法向外求援。他出來考古,時常是好幾個月不回去,他想,或許他
就這麼死在這裡,也沒有人會知道。
  或許世上無人關心、在乎自己。或許自己太過渺小,所以並不重要。
  一樣是如此炎熱的夏夜,還住在研究生宿舍裡的時候,他就見過那個人──楊應龍。
  那個人平白無故地出現在他的夢裡。就在明軍即將斬殺他時,他散盡全身數百年的功
力,真氣化為龍形,竄入附近的應龍江;明軍為了攔住他,於是在當地築了應龍壩,困住
他的精魄。
  於是葛停雲搜尋了他的資料,看了他的書,從舊唐書開始看他祖先的歷史,一路看到
了明史,直到最後進入這座山。
  「愛卿,為什麼大家都在發言,只有你一直低著頭在吃東西?」
  「啊?」
  葛停雲好像聽到有誰在叫他。他看見一座朝堂,裡頭滿滿都是坐著的大臣,端坐大殿
中心那人是誰?那不正是夢裡曾看見過的楊應龍嗎?
  大堂所有的人都看了過來,葛停雲才察覺到王座上的人叫的是自己。
  是我?我和楊應龍在同一個地方?
  大臣們竊竊私語著。葛停雲感覺到王向自己投射來一道複雜的眼神,像是擔心,又像
是不安,還夾雜著幾分關懷。
  「唉。」楊應龍嘆了一口氣以後,說道:「既然大家都提不出好的計策,葛愛卿又閉
口不言的話,不如早朝就此散了吧。」
  葛停雲見到大家都提起裙子,自椅子上起身,準備要散朝了,他也正準備開溜,楊應
龍卻說:「葛愛卿,你留下。」
  葛停雲不走了,楊應龍又說:「過來孤旁邊坐下。」葛停雲應了,坐到離楊應龍最近
的位置邊坐了。
  楊應龍說道:「停雲,應龍湖的防禦工事已經照你畫的設計圖下去建造了,可是剩下
的策略是什麼,你總是閉口不談。難道是不願意在朝會時讓其他人知道嗎?」
  葛停雲意識到楊應龍在說些什麼,「你是說水龍囤的防禦工事?」
  「嗯?」楊應龍被這麼一提點,眼睛忽然放了光,「你的意思是說,我們要蓋碉堡?
城堡?」
  葛停雲這才驚覺楊應龍根本不知道這一回事。「你還沒看過水龍囤的設計圖?」
  「到你的書房去說話吧。」楊應龍說道,「那裡有紙筆,方便些。也比較不會被人攪
擾。」他瞥了一眼守在附近的僕從。
  葛停雲把他在史料上看到的工事圖,按照記憶畫了一遍。楊應龍問了很多問題,具體
是很多地方作了什麼功用。
  葛停雲解釋到一半,反問道:「殿下,王子他……人還在北京嗎?」
  楊應龍本是神采奕奕的,聞言面色丕變。
  葛停雲想到,雖然楊應龍說修築的是防禦工事,防範的是外敵、番兵,但是要防的是
番兵,還是明軍?目的不同,就會影響設計。
  他猜想,楊應龍此時鐵定有了造反的心,或許他能開口勸他,苟且偷生說不定還有活
命的機會,他才要說話,楊應龍便說:「我楊家世代在此守護,自唐朝至元朝,尚且容得
下我楊家,不知為何,當朝天子的眼裡,卻容不下區區的我。」
  「但願我今生所受的苦,後代的子孫別再承受。很多時候,不是反賊要反,而是朝廷
需要一個反賊。他們總得有個人上下一心地對付,那個人不一定得是我,我只知道,佔據
高麗的那些日本人,不是他們的反賊,因為他們要的不是日本人。高麗跟日本都太遠了,
我這塊地更肥,也養得更好,宰來吃的時候已經到了。」
  葛停雲聽完,便毛筆一圈,在曾經射殺過蒙古大汗的地方,畫了一座高塔。「此地適
合建造哨塔,若是能從高處看見主帥位置,弩手便能一擊置其於死地。」
  「那就叫停雲台吧。」楊應龍說道。
  「何必呢?我看到的設計圖上,根本就沒有這樣的東西。」葛停雲笑了,笑得有些羞
赧。「哨塔就是哨塔,別亂起名字。」
  楊應龍說道:「總有一天,這個地方會不必再打仗。到時候,我希望我們可以在那座
台子裡曲水流觴。」葛停雲點了頭,儘管他知道這不可能。
  那日,一整日,他們都在討論水龍囤的修築工事。
  直到葛停雲累了,他說:「殿下,臣必須闔眼,讓我休息一個時辰就好。」他直接趴
在桌子上睡著了,依稀間,感覺到有人替他蓋了外套,聽到有人跟他說:「以你的聰明才
智,不可能不知道我的意思……」
  「萬曆二十六年,大夫葛氏奏請築水龍囤。應龍興築之。萬曆二十八年,六月,應龍
知大勢已去,遂縊於停雲台……」一陣模糊的人聲將他的思緒帶回了現實。
  「楊應龍本應是與二位小妾一同自縊的,況且也沒什麼停雲台。」葛停雲說道。
  「《萬曆武功錄》寫的,你覺得有錯?」那人笑道。
  是那名年輕人,他不但沒拋棄自己,而且還回來了。手裡拿著本書,正是自己帶來的

  葛停雲拿來一看,發現書中的設計圖,與書中的文字內容全變了,與自己記憶中的不
同,唯一不變的只有楊應龍的兵敗,彷彿是歷史的收束點,不可更改。
  播州,終究還是亡了。葛停雲心想。
  「國庫空虛,朝廷想抄楊應龍的家來補虧空,將播州收歸國有;他的兒子在京城即將
被殺,皇帝逼他叛變,這才有個藉口好殺他;楊應龍不得已揭竿起義,死後卻成了明神宗
的豐功偉業。」葛停雲說的時候,也不知是何心情。「如果我在論文裡寫上這些,也不知
道有沒有人願意相信。」
  「歷史上看起來不是這樣的,至少大部分的人不會知道這個人為了什麼而造反,只知
道他造了皇帝的反,然後皇帝殺了他。」年輕人推了推眼鏡。「沒關係,你知道就好,其
他人知不知道無所謂,都不重要。」
  他帶了些食物給葛停雲吃。兩人吃飽喝足以後,再次上山。
  山裡的霧氣雖然很濃,但是只要跟著這個年輕人一起走,葛停雲就再也沒有迷路。
  年輕人一邊爬著山,一邊唱道:
  「靄靄停雲,濛濛時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靜寄東軒,春醪獨撫。良朋悠邈,搔
首延佇。」
  葛停雲問他:「你有思念的朋友嗎?」
  年輕人回答道:「有啊。」他回頭看了葛停雲一眼,眼角帶笑,似是這段爬山的路途
非但不疲勞,還很愉快,「我們快到停雲台了。」
  山路崎嶇難行,多虧有石階可攀爬。上頭斧鑿痕跡,即使過去千百年,依舊清晰。
  當地有人傳說,楊應龍身負術法,以趕山鞭驅趕石頭以及群山,所以這些階梯上才會
有各式各樣的傷痕;也有人說,楊應龍命令奴隸們每人一天最少要砌一階,未竟者,就棄
市以後將屍體拋入應龍湖中。真真假假,不甚清楚。
  此地山勢甚高,戰時可以很清晰地看見底下圍城的軍隊陣勢,當初元軍的可汗蒙哥,
就是在圍城時被此地的弩兵射殺。
  葛停雲已經能看見不遠處高台的樣貌。
  年輕人又說:「你知道,萬曆武功錄,為何後來就沒有再寫大夫葛氏的下落了嗎?」
  葛停雲說:「這樣的小人物,自然是不需要寫下來了。只要他與朝廷無關,就沒有人
會寫他。」
  「因為楊應龍在下令修築水龍囤以後,就將葛氏下獄了。」年輕人說道:「或許是鳥
盡弓藏。不過也因著這個緣故,明軍大勝以後,神宗流放了楊氏全族,將國中群臣充軍發
配,卻獨獨放過了葛氏。」
  被關在監牢裡的日子,就算是做做樣子,也不可能好吃好喝的,多多少少也得受折磨
,否則憑神宗的才智,又怎麼可能會信以為真?葛停雲心想。他回問道:「書上既然沒有
寫,你又怎麼會知道呢?」
  「他在我的夢裡出現,他告訴我的。」年輕人說:「我夢見了葛氏。夢見我曾眾叛親
離,孤苦無依。即使如此,他也可以連飯都不吃,只為了省下那些錢,用來為我收買人心
。」
  兩人到了台上,登高望遠,山腰的水龍囤、應龍湖、應龍壩,一覽無遺。山下蜿蜒的
溪水與蒼翠茂密的森林,景緻本是美麗的,卻因著這些迷霧而看上去有些詭譎。
  葛停雲撫摸石柱,發現上面雋刻著半闋詞:「酒酣應對燕山雪,正冰河月凍,曉隴雲
飛。投老殘年,江南誰念方回。東風漸綠西湖柳,雁已還,人未南歸。最關情,折盡梅花
,難寄相思」還有一半,不見了。
  年輕人也過來查看,「停雲台本是戰時用來給斥侯、弩弓手、哨兵等人駐守用的,怎
麼就有人這麼好興致,刻了一首《高陽台》在這裡,倒不像是正經的地方了。」
  看著眼前這些雲霧,想起宋玉的高唐賦,巫山雲雨,又想到阮肇上天台以後,與仙女
共結連理的故事,知道那年輕人意有所指,不知為何,葛停雲竟臉色一紅,忙說:「詞本
身的意思不壞。或許是刻的人,有個必須送走的朋友,登高使他傷懷,這才刻下的。」才
說著,就發現附近有土丘,他想,這是不是祭神的時候灑酒用的塊壘,想到古人特別喜歡
把書卷埋在山裡,心裡又直覺必須看看,於是過去徒手刨了開來。
  那是半塊小小的石碑,「你來幫我,」葛停雲叫道。兩人合力將那塊殘碑從地裡挖了
出來。
  葛停雲研判,前半段或許在寫台子是什麼時候,因為什麼原因而建成的,但畢竟沒看
到其他的。他挖到的這一塊上頭,則寫道:
  「余因念故舊,未敢引決,尚息人世。思昔人之名,故名此台停雲。停雲,猶雨也。
與其相識三十年,相處之事,夜輒夢見,然故人既遠,往事總成一夢,過眼皆空。停雲才
智過人,號小諸葛也,時人謂其太宗楊文再世。余因舉事而無所歸止,陷其於不義,思及
此事,一一懺悔,即書於此。」
  還有些內容,提到葛氏不擅長與其他朝臣相處,為人木訥,喜歡以樹枝、算籌、石頭
等排陣,所以朝中的人都視其為異類。楊應龍自小與他一同長大,某日,他的寢宮失火,
葛氏本為文臣,卻能奮不顧身進入救駕,因此就算有其他臣子進讒言,楊應龍仍繼續重用
他。
  其他殘碑的碎片上,還寫了朝廷後來想繼續起用葛氏修築四川地區的邊防,但是葛氏
拒絕入朝為官,後來,不知道是何原由,他竟被毒啞了,也就無法再與任何人談論軍事。
這些應該與前一塊殘片,是由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時候所寫下的。
  年輕人說道:「葛氏是否想過,楊應龍雖然號稱修築水龍囤,是為了戍守邊疆,其實
是想起兵造反?他是否也曾設想過,在那之後,楊應龍若是兵敗,自己的下場會是如何?

  葛停雲回答道:「所謂的軍師,就是能預料事情所有的發展,再來想出對策。倘若他
連自己之後的下場會如何,都無法預料的話,他就不能被稱為小諸葛。」
  葛停雲爬梳著密密麻麻的碑文內容,直到最後一段,寫著希望來世能生在沒有戰亂的
和平之世,在這停雲台上,與他思念的好友重逢。
  讀到這裡,不知為何,他竟淚上心頭,不能自己。
  那年輕人遞了一條手帕過來,給他擦臉,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沒事了,都已經
過去了。」
  葛停雲接過,微微拭了拭面,動作不敢太大。偶然一瞥,發現手帕上繡的「楊」字。
他驀然回頭,那人站在他身後。
  山上雲氣浮浮冉冉,朦朧間,他夢中的楊應龍,模樣與那年輕人的臉重合在一塊。不
知眼前此人,是人,是怪,是鬼?雖然驚詫,卻也很是欣喜,除了望著他,低低地喊了一
聲:「好久不見」以外,其餘的,便再也無話了。
【完】
看了自說自話的總裁以後寫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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