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假日,樊少勳通常還是依照平常工作日的習慣時間起床,畢竟老人家睡得少,
父母都早起,照顧父親的姊姊也跟著他們的作息時間,一家人會共進早餐。今天是星期二
,但他請了特休,打算帶著郵購的北港大餅去探望小姨,經營餐廳的小姨和姨丈只有在週
間的公休日才得空閒。
他特別開車去果貿社區買了父親喜歡吃的早點,小時候父親帶他去過一兩次果貿三村
,主要還是為了找老同僚說說話,後來改建成為國宅後也偶爾會去那裡走走。中風之後就
少了,一來是老友凋零,許多人都已經不在,二來是來回要花上近四十分鐘,拖著不便行
動的身體,難有這樣的閒情逸致。
平日上午的果貿還是很熱鬧,攤販圍著社區中心的公園形成市場,販賣各種南北雜貨
和自家製食品,顧客多半是當地住戶,穿著短褲拖鞋就下樓買菜,也有像他這樣不住這裡
卻想念眷村美味的人慕名前來。他買了臘肉、酸白菜和母親喜歡的硬豆腐,另一手拎著燒
餅夾蛋夾酸菜,手指上還勾著兩袋清漿。
陪父母吃過早飯,他回到房間,拿出手機按下昨晚睡前才通過電話的那個號碼,響了
許久都無人接聽。他將電話掛斷,又撥過去第二次,一邊聽著另一端傳來單調的嘟嘟聲,
一邊想著在路上順便買些水果給小姨,她喜歡吃進口的榴槤,現在季節正好,本想在果貿
一併買齊,卻沒看到有進貨的攤販。電話終於接通,又隔了幾秒才聽見對方沙啞又帶著睏
意的聲音。
「……喂?」
「周煦,起床了。」
「……好。」
「你坐起來了嗎?」
「……嗯。」
光聽聲音樊少勳就知道周煦還躺在床上,眼睛大概沒有睜開,有半張臉埋在枕頭裡隔
絕光線。
告白的那個晚上,他以為周煦說自己會賴床只是故意鬧他,直到隔天早上他才發現周
煦的說法一點都不誇大,從他走進浴室盥洗、換下睡衣、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將棉被折疊
整齊,這段時間裡他叫了不下對方十次。單純叫喚無效,他也試過輕拍,周煦並不是完全
沒有反應,會答話,會張開眼睛,但似乎稍微清醒的下一秒就重新掉進夢境裡,最後周煦
從床上坐起身,眼睛卻還是閉著的。
他坐到周煦面前,看著對方低著頭,雙眼緊閉,一頭亂髮蓬鬆而柔軟,那對吻過他的
唇瓣微微噘起,突然興起了非常想親吻這個人的慾望──或許不是突然的,早在北港的那
個午後,當周煦靠近他、為他點菸的時候,他就想這麼做了,只是假裝沒有注意到。
周煦一頭栽在他的肩上,靠得太近,乾淨的肥皂氣味被體溫烘得有些暖,自顧自竄進
他的鼻尖,周煦的呼吸正好吹在他的領口,很癢。
他繃緊了身體,覺得自己的心跳聲簡直堪比改裝過排氣管和引擎、又從小巷子呼嘯而
過的機車,震耳欲聾,對方怎麼還睡得著?被周煦靠著的肩膀也像貼在熾熱的排氣管上,
接下來皮膚就會因燙傷脫皮,結痂,永遠烙著一塊屬於對方的印記。
「你再不起來我就要親你了。」
話說得自然,但他比任何時候都要緊張。
周煦安靜得讓他以為對方八成又睡著,沒有聽見他說的話,失落的同時又有些惱氣,
只好認真考慮起當事人前一天睡前的提議,直接把人打醒會不會更快一點?還是捏一捏周
煦現在因為嘟嘴而微微鼓起的臉頰?
「……這種威脅方式聽起來像鼓勵我繼續賴床。」周煦低啞的聲音從他的肩頸處傳來
,語調懶洋洋的,因為整張臉都埋在那裡,聽起來有些模糊。
「這不一定。」
「為什麼?」
「因為起床可以要求更好的獎品。」
「什麼獎品都可以嗎?」周煦低低地笑了起來,語氣曖昧地說。
「什麼獎品都可以。」他回答,語氣篤定,即使已經感覺到整張臉都在發燙。
他是個二十七歲的成年男性,交過論及婚嫁的女朋友,當然知道這句話代表什麼意思
。就算對同性間的性愛一無所知,也不妨礙他對周煦的情慾,喜歡對方就想碰觸、撫摸和
感受那一個人,這對他來說都是相同的。
更何況年輕男性本來就是一種用下半身思考的生物。
周煦抬頭看著他,那雙過份漂亮的眼睛微微瞇起,其中有隱晦不明的光暗暗流轉,仿
若一潭極深的湖水,水面光滑如鏡,不起波瀾,可是一踏進去就會全數沒入,沉入湖底,
絕無可能生還。
樊少勳不由得摒住氣息,卻捨不得移開目光。
不知道對望了多久,周煦先將視線轉開,再看回來時已經彎起眼睛,在眼角揚出一道
好看的弧度,唇邊也有淡淡笑意,只有泛紅的耳尖暴露了心思。
「寄放獎品的話能有多少利息呢?」
「我可以用行員優惠幫你定存,不過要先收手續費。」
「銀貨兩訖。」
周煦在他臉上印下一個淺淺的吻,翻身下床,往浴室的方向走去。
「周先生,您所繳納的款項不足。」
「剩下的等我刷完牙再付清。」
後來他們確實沒有領取獎品,只支付了足額的手續費,就因為還要前往有小桂林之稱
的十八羅漢山而急急忙忙離開了山莊。
結束那趟旅程已經過了一個多禮拜,他們還沒再次見到面,卻多了睡前打電話給對方
的習慣,不是每天都能說上話,畢竟周煦的工作性質特殊,有時過夜的地方沒有訊號。昨
晚講電話時周煦提到這趟在山裡後排牙齦突然腫了起來,陣陣抽痛,推測是因為智齒的緣
故,畢竟之前就被牙醫說過需要拔牙處理。雖然暫時吃了應急的止痛藥將狀況壓下,但還
是提早解決比較好。
「周煦,你該起來去看牙醫了。」
樊少勳看了看錶,快要九點,現在起床再梳洗完畢,剛好可以趕上那位牙醫九點半的
開診時間,更晚出門的話可能得排隊很久。
「……我不想看牙醫。」周煦悶悶的語調從電話那頭傳來,有耍賴的意味。
「沒有人喜歡看牙醫,但你需要看牙醫。喜歡和需要本來就是兩回事。」他故意板著
語氣,「你再不起來定存利率要降低了。」
電話那頭一片沉默,接著聽到布料摩擦的聲音,然後是木頭床架發出的「嘰拐」聲,
周煦已經起身下床。
「但有時候喜歡和需要是同一件事呢,少勳。」
掛掉電話,樊少勳算算自己也差不多該準備出門,他把手機和鑰匙塞進口袋,一打開
門就看見樊少慈若有所思地站在他的房間門口。
樊家是一棟四層樓的透天厝,一樓留作車庫,二樓原先由客廳和飯廳對半,中間還有
一間廁所,從父親中風後客廳就改裝為臥室,廁所也加裝沐浴功能;他大學畢業後從四樓
搬到三樓房間,隔著浴室,姊姊的臥房就在對面,在走廊上遇見她不是什麼少見的事。
一條短短的走廊突然變成推理劇中的舞台,在緊閉的門扉後面可能有一樁謀殺案,也
可能沒有。樊少慈是偵探,而他是最大的嫌疑人,只是她或許還沒有開始懷疑他……
「姊。」
關上門,他臉色如常地打招呼,腦子裡卻在斟酌剛才跟周煦的對話,有沒有說出什麼
讓人懷疑的句子。家裡木門的厚度還行,但底下留有通風的縫隙,隔音效果不好,多半時
候聲音雖然模糊,仔細聆聽還是可以辨識出幾句。他小時候偶爾會坐在三樓通往四樓的階
梯上,隔著門聽父母談論他和姊姊的教育問題。
他回想了一遍,對話內容很普通,就算被聽見也能說得過去。
「要出門了?」
「要去小姨家。」
「幫我跟小姨問好。」
他點點頭,暗自慶幸姊姊的態度相當尋常。才剛鬆一口氣,原本往自己房間走的樊少
慈又突然叫住他,這一瞬間,他能感覺到後頸的寒毛豎起。
「你剛才和一起去藤枝的那個朋友在講電話?」
「對,他叫周煦。」
「下次邀周煦來家裡坐坐吧,他教你的經絡按摩對爸很有效。」
「好,我再跟他說。姊,我出門了。」
直到將車開上馬路,南部特有的大太陽透過擋風玻璃照進車裡,將方向盤烤得燙手,
樊少勳才真正放下一顆懸吊在半空中的心。他翻下遮陽板,擋去直射眼睛的陽光,發現自
己手心中全是冷汗。
他是家中獨子,扛著父母的期盼。他喜歡周煦。
這兩件事對他來說不是沒有衝突,他糾結過、掙扎過,想當成自己沒有受到周煦的吸
引,還是不可自拔一步步向對方走去。在藤枝的告白確實很衝動,就像他在南橫兩千多公
尺的山上,坐上一個幾乎是陌生人的機車後座,和對方一起看日出那麼衝動。他有機會不
把那句話說完,但他不能,如果就放任這段感情深埋在心裡,他覺得自己會失去更多。
如奇蹟般,周煦也喜歡他。
他們的戀情就像旅行,是開著周煦那輛銘黃色的小車穿過山野,可以按下車窗感受迎
面而來的風,可以恣意親吻擁抱,但那是屬於他們兩個人的,不能被別人所知曉。
他還想跟周煦繼續旅行。
小姨家前種了兩排盛開的草花,色彩斑斕,和自家冷冰冰的一樓車庫相比熱鬧許多,
就算和小巷裡同樣喜歡花花草草的鄰居們比起來,也在數量和種類上壓倒性取勝,非常醒
目。一如小姨本身就是個喜歡熱鬧,也擅長讓氣氛熱鬧起來的人。樊少勳走上台階,才意
識到他一路開車都在走神,沒有如計畫般順路買小姨喜歡的水果,他正想回頭去買了再過
來,那扇鑄鐵雕花的門就在他面前打開。
「少勳!」
「小姨,好久不見。」
他彎下腰來,接受小姨的熱烈擁抱,明明之前才帶著大餅來過,小姨卻抱得很緊,彷
彿他們有幾個年都沒見面。他把手裡的大餅遞給默默站在一旁的姨丈,揮揮手算是打過招
呼。
「姨丈。」
「少勳。」
這棟房子一樓是客廳,一進門小姨就拉著他的手,把人用力塞進三人座沙發裡,關於
工作、家裡狀況、感情生活等等問題連珠炮似丟出,也不等他回答就遞了杯飲料,催促著
他喝點冷飲解熱,他都還來不及說點什麼,小姨又拖著姨丈上樓說要切水果,空間裡瞬間
安靜下來。
小姨就是這樣熱情好客的性格,和總是沉默的姨丈感情卻十年如一日,從未聽過他們
劇烈爭吵。
他喝了一口手裡的仙草茶,把杯子放到面前的茶几上,赫然發現側邊的單人座沙發上
還有一個人。在他們從門口一路吵吵鬧鬧進來時這人沒有起身,小姨絮絮叨叨問一連串問
題時這人也沒有說話,加上對方穿著一件和沙發顏色相近的草綠色洋裝,他完全沒有注意
到客廳還坐著另一個人。
「你好。」他略為尷尬地打了招呼,想著小姨剛才問的問題都是家事,雖然他沒有回
答,也已經暴露太多訊息,這個陌生人已經知道他叫什麼、在哪裡工作、家裡有誰、跟屋
主是什麼關係,他卻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你好。」對方俏皮地笑了笑,主動向他伸出手。「我姓李,李昀瑄。是你阿姨和姨
丈的鄰居。」
「樊少勳。」
李昀瑄落落大方的態度某種程度上化解了有些微妙的氣氛,但樊少勳還是覺得彆扭,
他並沒有預期在這裡會遇上不認識的人,也向來不擅長主動開啟話題,何況對方是個看起
來比自己小上幾歲的年輕女性。
對方似乎對他相當有興趣,毫不掩飾仔細端詳的眼神,甚至向前傾了一點,坐在沙發
的邊緣盯著他不放。
「賴阿姨說得沒錯,你的長相可以打8.5分以上。」
打量一個剛認識的人已經很失禮,擅自對別人的容貌評價還講出口簡直是失禮極致,
如果對方不是小姨的客人,他肯定二話不說就離開。他皺了皺眉頭,這位李小姐的態度過
於自來熟,超過初識的界線,讓他很不自在。
「謝謝稱讚。」他向對方客氣一笑,決定不把她說的話放在心上,以工作模式應對。
「可以給我一張名片嗎?」
雖然不知道對方為什麼需要,樊少勳還是從錢包裡掏出備用的名片,原以為李昀瑄的
意思是交換名片,姑且算是社會人交際來往的第一步,誰也不確定未來是否有機會產生工
作上的交流,她卻攤了攤手表示沒有。
「抱歉,我才剛畢業,還沒有找到工作。」
趁著李昀軒低頭查看名片時,他趁機看清楚對方的相貌:年輕、一頭俏麗的短髮、輪
廓清麗秀雅,確實有種剛離開校園不久的青澀感。只是他不知道小姨為什麼明知道他今天
會來拜訪,依然邀了其他客人到家裡?上樓切水果的時間太長,而且將兩個客人單獨留在
客廳裡,連姨丈都被帶走。
「長相好看,在銀行上班,有車有房,就算家裡有病人要照顧……你為什麼還沒有女
朋友啊?」李昀瑄偏著頭,語氣裡是單純的疑問沒有半分惡意。
這真的太過分了。
和女朋友分手的事情他沒告訴小姨,但毫不意外會從母親那裡流露情報,她們姊妹無
話不談。無論小姨為什麼要將他的私事告知這位他根本不認識的李小姐,如果有些常識,
對方也不應該在初見面時就一股腦將疑問倒出來。
「李小姐,」他深吸一口氣,壓抑怒意,盡可能委婉表達:「這些問題恐怕不太適合
。」
「為什麼?」李昀萱的表情很困惑,隨後又恍然大悟:「啊!難道賴阿姨沒告訴你今
天是相親嗎?先了解男方的基本資料沒什麼不對吧?」
他還真的不知道今天是相親,如果知道的話無論如何都會推辭,不過這樣一來小姨所
有反常的舉動都有了解釋。仔細一看,李昀萱的五官輪廓和前女友的確有些神似,或許是
母親拿著照片告訴小姨他喜歡這樣的女孩子;只是比起前女友的爽朗大方,李昀萱更像是
傻氣到有些無知了。
「對不起,我不知道今天是相親,害妳白跑一趟了。」
「你現在有女朋友嗎?」
「沒有。」
「那不考慮跟我交往看看嗎?」
李昀萱坐得更近了一些,笑出兩邊的酒窩,喋喋不休像在推銷一款穩賺不賠的基金。
「我認為結婚像找工作一樣,比起熱愛的工作,長久穩固的工作才是好的。賴阿姨跟
我媽媽很熟,我們不用怕在結婚前還有瞞著對方的事,或煩惱雙方長輩合不來。如果這一
兩年生小孩,我媽年紀還不大,有力氣也有意願幫忙帶,我可以專心和你姊姊一同照顧伯
父。」
小姨還真是完全把他給賣了。
或許這樣想有些傲慢,但一個剛畢業的女孩子頭頭是道對他說著如何選擇一份工作,
樊少勳不禁覺得挺荒謬的;他的確是看中銀行工作的穩定性才選擇這個職業,不過一場像
工作的婚姻……那並非他想要的生活。
他忽然很想見周煦。
「我不會讓妻子承擔照顧父親的責任,李小姐。」
「或許你是這麼想的,但是伯母和你姊姊是怎麼想的呢?她們會不會期待娶進一個媳
婦幫忙分擔照顧伯父的工作?甚至希望由你的妻子完全負擔照顧的責任?因為你姊姊總是
要嫁人的。我對婚姻要承擔的責任和義務有所覺悟,其他女生不一定會願意做到這一點。
」她的語調裡透露著失望,表情也是。「我以為你會更成熟一點,樊先生。」
他確實沒有與母親和姊姊討論過這些。
樊少勳認為,基於為人子女應該盡的孝道與對家人的感情,照顧父親是他一輩子的責
任,但不管他未來的伴侶是誰,既然不是由這個家庭撫育長大,就不需要承擔這一切。
「聽起來對我很有利,對李小姐又有什麼好處?」
「家庭主婦本身是職業保障,你的收入相當穩定和可預期,婆家距離娘家很近……」
李昀萱扳著手指一一細數優點,她老實承認:「而且,你的臉是我喜歡的類型。」
他真的、真的很想見周煦。
他想要周煦把他從日常生活中拉出去,想探頭出去那扇吸引人的窗子看看景色,而不
是被困在這裡無法呼吸。
他已經開始想念那片翠色的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