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回走支線劇情
15 下
夏日河畔,涼風徐徐,灰色高牆外是湛藍的河水,高牆內是整排參天綠蔭,無論怎麼看,
都是宇希會喜歡的景色。我外帶兩杯咖啡,走在綠蔭後排灰白色連棟五層公寓前的行人道
上,一路安安靜靜,午後的斜陽在紅磚路上曬出樹影,光彩熠熠,折射下一道道短暫而刺
眼的光芒。我在其中一棟公寓大門的郵箱前停了下來,比對手機上的住址,就是這裡了。
按下電鈴,無人應聲,但紅色鐵鏽的大門鏗然打開。
上次在出版社的會議上,我默默記下了那位讀者的信箱,禮貌去信詢問對方是否認識宇希
。對方很快就回覆了,開宗明義地說他是宇希前男友,知道我在連載裡寫的邵雪就是宇希
,也知道宇希住在我家。我試探地問他,宇希是哪一天離開他家的,他給出了正確答案,
於是我們約下了這次私會。我沒有告訴宇希,但在見面前去宇希店裡外帶了兩杯他手沖的
咖啡,不知道這樣算不算至少是一種善意。
公寓樓梯深灰的磁磚地潮濕黏滑,散著一股老舊的氣味,兩側鐵門內隱約傳來收訊不良的
收音機聲,以及新聞台千篇一律的播報聲。走上四樓,右手邊的人家大門敞開,我仍禮貌
地按了門鈴,一個清爽短髮戴著金框眼鏡的男子走了出來,幾乎沒有正眼看我就說:「進
來吧。」
「我不是來跟你聊天的意思。」我說。
男子回過頭,抬眼看我,一雙銳利的眼十足男子氣概,說:「不然你是來幹嘛的?」
我沒回話,他更拉開了門,說:「我知道,你想來看看邵宇希的前男友是個怎樣的人。進
來吧,我有話跟你說。」
確實如此,我走了進去,問候道:「打擾了。」
門邊一個原木色矮櫃上並排著幾雙鞋,男子打開最底層的抽屜,拿出一雙黑色的室內拖給
我,便逕自往房裡走去。我穿上拖鞋,合腳得剛好,目光所及是一半米白一半草綠的油漆
刷牆,宇希喜愛的顏色。牆上一個沒有數字的木質掛鐘,黑色秒針踢躂走著,三人座沙發
是搶眼的暖橘色,米白色茶几,米白色電視櫃,通往餐廳的牆邊有一小座水族箱,裡頭的
清水反射著牆面漂亮的草綠色,和水裡青綠的藻類相映成輝。
我環顧室內,在沙發坐了下來,將咖啡放上茶几。這裡就是宇希的上一個家,極富現代感
卻也不失溫暖,感覺能為純白系的宇希添上許多色彩。也或許我應該這樣理解,這裡就是
眼前男子為宇希所準備的家。
男子從裡頭房間走出來,將一張名片放上桌說:「我是鄒俊笙。我在『一頁報導』工作,
是個記者。」
「我知道,我是尹懷伊。」我簡短回應,指著外帶咖啡說:「這是宇希沖的咖啡,我想你
可能會想喝。」
鄒俊笙在一張圓凳上落坐,問:「你怎麼知道我沒去宇希的店裡找他?」
「那樣的話,你就不用寫信去出版社,有事直接跟宇希說就好了。」我說。
他拿起依然溫熱的咖啡,雙手捧著,沒有喝,看似戀戀不捨。我這時才仔細地打量了他,
他身穿墨綠色素面T恤、深藍色牛仔褲,右手手腕內側有一個隱約難見的小刺青,刺著一
個像是太陽的抽象符號,不知為何讓我想起了宇希。他的髮色深黑,金屬鏡框下一雙眼睛
清朗,身材健壯。應該跟我差不多歲數,或者稍大一些,乍看下來是個乾淨正經的人。
我直接開了口,問:「為什麼不要我公開宇希的職業?」
鄒俊笙放下咖啡在茶几上,緩了緩才說:「宇希是我們的線人。」
我內心瞬間湧上一股強烈的不安,問:「你讓宇希當什麼線人?」
鄒俊笙默默把弄著咖啡杯說:「我想你應該已經知道,宇希父親是周遊在許多政治家與黑
道之間的聯繫人。我前陣子收到一份名單,經過這段時間的調查,我們合理懷疑,名單上
的人都收了很大筆的政治獻金,或者所謂黑錢,而且應該就是宇希父親在居中聯繫。」
他所說的,顯然就是先前嚴家祈告訴我的事。我問:「你說你收到一份名單,所以你不是
以『一頁報導』的記者身分在追查這件事嗎?你說的你們又是誰?」
他的神情一下子警覺起來,頓了頓說:「你是不是知道什麼跟名單有關的事情?」
我思考了下,決定坦白:「對,我知道很多家媒體都收到了不同的名單,『一頁報導』一
定也有,但你剛才那是什麼意思?」
鄒俊笙靜靜地看著我,又沉默了片刻才說:「準確地說,是『我』收到了一份名單,不是
『一頁報導』。名單是寄給我的,我現在正跟幾個信任的朋友一起在調查。」
「記者收到爆料名單,卻不在公司裡調查……之所以這麼做,只有兩種可能。一是名單上
有對你而言很重要的人,你想要私下處理;不然就是名單上有你公司的上級,所以你沒辦
法公開調查。」我細看他的眼神,說:「是後者吧?」
鄒俊笙的眼神毫無閃爍,甚至連一眨也沒有,只說:「總之我們有一個組織在調查這件事
。」
我已經猜到這之中可能的關聯,但還是要問:「這跟宇希有什麼關係?」
鄒俊笙嘆了口氣,說:「名單裡有不少人是宇希的客人。這樣你能理解吧?宇希不只是他
父親這個橋樑的兒子,同時也跟名單上那些人已有私底下建立好的聯繫。無論怎麼看,他
都是最好的,而且是現成的線人人選。」
果然如我所想,既然我父親也在名單上,加上宇希的介入,只有可能是這個原因。嚴家祈
當時就說其他家媒體一定也會四處找人合作,但我萬萬沒想到會牽扯到宇希身上。我剛才
的不安瞬間轉為憤怒,說:「你的意思是,為了追蹤名單上那些人,你不僅要宇希跟他們
維持關係,還要冒著風險幫你們取得資訊嗎?」
鄒俊笙顯然聽出我語氣中的怒意,表情也透露出他知道這麼做並不妥當。他默默點了點頭
,說:「對,那份名單很重要。如你所知,各家媒體都收到了不同的名單,但是知道宇希
他們父子可能與這整件事情有關的人,只有我們。他們不在名單上,而是因為我們原本就
在調查宇希父親,才會連起這條線索,我們可說是取得了先機。如果現在宇希那邊的線索
斷掉,就等於大把時間都前功盡棄了。」
「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嗎……你把宇希當什麼了?」我不意脫口而出。
鄒俊笙皺起眉頭,又嘆口氣,「尹懷伊,宇希為了你離開我,所以我調查過你。你的評價
是很兩極,但多數都說你是個理性的人,你冷靜點看看眼下的狀況就會明白,所有站在我
這個位子的人都會這麼做。」
「你要我怎麼冷靜?」我駁斥道,「你這是把宇希置於危險之中!他已經不得已在從事那
個從小就剝奪了他人生的工作。你知道他有多痛苦嗎?你知道人永遠都不可能習慣那樣的
生活嗎?你現在還要利用他那份工作,要他去為你鋌而走險,接近名單裡的那些人?你怎
麼確定那些人不會傷害他?」
我的話顯然戳中了鄒俊笙的心,他移開視線,眼神這才閃爍起來,黯然地說:「就算我沒
有要他當我的線人,他還是會繼續做那份工作。這就是宇希的生活方式,他也清楚他無法
擺脫命運。」
我更加不悅了,「誰說他無法擺脫?誰要你擅自決定他的命運?」
「不然你能怎麼辦!」鄒俊笙忽地大吼向我,應聲打碎方才所有冷靜。
我定定看著他,心想,還能怎麼辦?鐘擺不停止地滴答往前走,就像在走過過去所有我獨
自拆解未來的時間,那些時間凝聚成如今我心中唯一的答案。
鄒俊笙像是悟出了什麼,頓時沉寂下來,不可思議地說:「難道你……你打算幫他還了家
裡那些債務嗎?」
我沒有回應,但他說得沒錯,我確實是這麼想的。
鄒俊笙看出我眼裡的肯定,驚異地說:「你認真的嗎?他家裡負債好幾千萬!就算你還得
起好了,你確定要這麼做?」
我直視他的雙眼,不可能更認真地說:「我就要這麼做。」
「你……你到底為什麼對宇希這麼執著?」鄒俊笙看似萬分疑惑。
「宇希改變了我,不,他拯救了我,讓我離開林勁、正視我父親,也正視我自己的創作。
他是我至今人生遇過最珍貴的存在……就算他不愛我,我也不可能放開他了。」我邊說邊
意識到,我需要宇希已經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無論誰來阻擾、誰來爭奪,我都不可能把
他讓給任何人,「所以……我不能眼睜睜看他因為當你們的線人而受到任何傷害,或者發
生什麼我們誰也無法保證的事。」
氣氛陷入凝滯,我們定定注視著彼此,茶几上的咖啡冷了,白煙不再升騰,一股苦澀的氣
息包圍我們,那是咖啡渣到底的苦味。
片刻,鄒俊笙打破沉默,有些悲傷地說:「我從沒想過他會回來我身邊,因為他從頭到尾
都只愛著你。不過,我答應過他會將他父親繩之以法,我必須做到。我理解你的擔憂,但
光是替他還清債務是不夠的,他父親永遠都是個禍害,這點你應該同意吧?」
他的語氣聽起來異常真誠,我思忖著說:「你說的我懂,但我真的不希望他再介入這些事
情了,宇希的生活已經很難受了。」
「我知道……」鄒俊笙默默地說,「你能再給我們一點時間嗎?」
「你需要多少時間?」我問。可以的話,我一點也不想讓步,但鄒俊笙說得沒錯,必須解
開宇希父親這個結,而那是我無法插手的領域。
「我現在不能確定,但你幫宇希解決債務的事,我幫他抓到他父親,我們之中如果有人進
展到需要讓他撤離的狀況,就讓他撤離。你放心,我不會食言。宇希當然是我們眼下最重
要的線人,但我絕不會做出有害於他的決定。我相信你,可是你也要相信我才行。」鄒俊
笙看著我,眼神相當堅毅。
見到鄒俊笙之後,我更明白了一件事。所有跟宇希在一起的人,都是真心愛著他的,我一
點也不特別,只是其中之一。鄒俊笙想要藉由記者的身份去揭發宇希父親背後一連串更深
的惡行,與我想要拿全部財產去幫宇希清償家中的負債,沒有一點不一樣,我們都是在以
自己最有可能達成的方式,努力想讓宇希重獲自由。看到這樣的鄒俊笙,我釋懷了,或許
他真能解開從十三歲起就禁錮在宇希身上的枷鎖。
「好,我相信你。」我回應了他。
之後我們續聊了一會兒,我告訴他宇希的近況,他跟我說明目前掌握到的資訊,以及背後
可能牽連的層面。他坦言「一頁報導」的老闆確實在他收到的名單之中,這與我父親出現
在我出版社週刊部收到的名單裡一樣,代表告密者絕不是隨意投遞名單的。告密者之所以
會把整份名單拆開來寄給多家媒體,背後必有其目的。當然,最直接卻有些愚昧的猜測是
,告密者很可能希望事情盡快被揭發,但他沒有主動告發,就暗示了告密者本人極有可能
牽扯其中,而這與我之前告訴嚴家祈的臆測不謀而合。
鄒俊笙表示,他們在進行調查的這個組織沒有名分,也不可能主動向哪個週刊平台投遞報
導,因為無法肯定對方的清白。因此只要掌握到更進一步的資訊,就會直接和警方合作,
早日查清真相,不會像其他媒體可能為了做新聞而隱瞞不報。鄒俊笙說得十分果斷,而作
為他告訴我「一頁報導」老闆也在名單之中的交換,我把我父親也在名單上的事情告訴了
他。如果他們手上掌握的名單越完整,或許就能越快接近真相。
雖然這個真相,最後帶我們走進了沒有人料得到的未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