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風 十二
「他聽不懂嗎?」
「簡單的問答和指令可以,但他只是力量的核心,只有最原始的本能記憶,並對其做出反
應,沒有思考的意識,他被留下來也並沒有其他目的,就是助你,助山林復原。」
說不上是不是失望,降風望著鄭重其事地為樹撒上藥粉的小小身影,突然感覺有點悲傷。
他和那個人交錯而過千百年,卻其實沒說上幾句話,而今凱颺君特意留下了重要的元核,
還化成了人形,他們卻依然無法交流。
是歉疚,還是愛戀,降風並不那麼介意了,他只覺得已經好久、好久沒見到凱颺君了,雖
然大部分時間他都沉沉睡著。
想到這裡,降風心頭又是悶悶的疼痛。他因傷沉睡,尚且感覺恍然隔世,那人卻是一日日
生生等著,他們之間,好像總是蹉跎在無盡的等待上。
努論在降風身邊落座,見他神情寥落,便出聲道:「部落知道你醒來了,三日後要為你舉
行簡單的祭典慶祝。」
降風聞言回過神來,卻不太有興致,「沒什麼好慶祝的。」
「你幾乎要只存在部落傳說裡了,巫師一聽到你醒來,找我哭了一整天,這不剛剛才回來
。」努論笑了笑,「熱鬧熱鬧也不是壞事,他們也說了,部落傳承有了斷層,祭祀一切從
簡,也是尋個理由讓散落外地的族人回來聚聚。」
山神大人都這麼說了,降風也沒理由拒絕,提到慶典,他突然想起什麼來,轉頭問努論:
「今年迎南風祭已經過了?」
「兩旬前薰林君來了剛辦完,他現在不在我們山上。」
是啊,無論現在南風風神是誰,都不會是還被囚禁在極北之地的凱颺君。他被蟬鳴綠樹環
繞,已經太過習慣這個季節就是有凱颺君的存在了。
「部落為你舉行迎接的祭典,薰林應該是會來的,他每年夏季頭尾都一定會到我們山上來
。」努論話說到一半,卻沒再繼續提薰林君為何一定會來,轉了個話題:「那孩子每日早
晨會到山腳去提水,你明日若有體力不妨和他去走走,吹吹風對你也有好處。」
說到這個降風確實好奇,「離舞溪斷流了嗎?怎麼他捨近求遠,要到山腳去取水?」
「離舞好好的,水流沒有問題,但他一出現,就每日都到富瓶那裡取水,我也不知道這是
為何。」
降風心頭微動,張開口卻欲言又止,最後仍是抿起嘴,沉默地看著那孩子在他樹根周圍撒
下藥粉,他分明沒有神智,每一下拍拂卻都輕柔不已,每次停留的片刻都為他的根基傳來
溫暖的熱度。
他的手掌小小的,卻十分寬厚而溫暖。
※
隔日降風一早就醒來了。
他猜想是過去這段時間實在睡得太久,甦醒就是復原良好的證明,他雖然活動還不太
利便,精神卻還不錯,晨曦剛從山頭探出就睜開了眼,一醒來不知怎地就感覺髮稍似
乎有動靜。
但祠堂裡沒人,降風和昨日一樣,將那件黑色披風折在床頭,披上織布走到門邊,立刻就
知道那騷動從何何來。
凱颺的元核飄在半空,正專注地看著降風樹上新冒出來的幾個嫩芽,還伸出手小心翼翼地
碰了碰,像是怕碰懷了,很快便縮回手,但不到片刻又忍不住伸手去摸。
那動作就像那人過去好幾次來撫弄自己的眼睫,趁著他閉上眼睛時湊近而來像親吻的氣息
,或者說,像氣息一樣的親吻……
降風在久遠的記憶中閉上眼睛,抬手想學那人曾經來摸他的睫毛,但碰到了他才想起自己
的手現在粗糙不堪,甚至沒有手指,因為掌握不好距離感而戳到自己的眼皮。
但瞬間就有一個力道拉住他的手腕,解救他不戳瞎自己的雙眼,降風睜開眼睛,小小孩童
樣貌的凱颺君浮在他面前,雙手揪著他的袖子,那雙漆黑的雙眼正對著他,微微皺起的眉
頭像是在擔心他。
降風想道謝,想說他沒事,然而被那雙酷似凱颺君的眼睛這樣專注而關心地看著,讓他想
起了過往的每一幀回憶。臨走前給他的元核,漫天大火中掛在心頭的身影,他寄託春風風
神送去的葉片,那人百年的守候,他獻出的修為,凱颺君親吻在他臉上和身上的膚觸,沒
有遵守的約定,誕生靈識時睜開眼仰望的偉岸身影……
那雙眼睛漆黑深邃,如澄澈的夏夜星空,點點亮光,盡在其中。
降風鼻頭一酸,淚水盈滿眼眶。
那孩子竟然被嚇住,頓時神色慌張,立即鬆開抓著降風衣袖的手,將手掌伸到他顎邊,想
接住他即將滴落的眼淚。
這景象頗為荒謬,讓降風想起和凱颺君之間關於眼淚的那些烏龍與繾綣,他不禁瞇眼笑了
,滿眶的眼淚就這麼被擠了出來,孩子慌忙去銜,又怕淚水從指縫間流走,急切地對他直
搖頭,一張小臉皺得死緊。
「我沒事,我已經不會從眼淚流失修為了,這你是知道的……」
凱颺君知道,但只存在潛意識的元核卻不知道,只是攤著雙手,著急地看著他,不斷地搖
頭。
降風無法,只好捧著他抵在自己臉下的手掌,低頭將那些眼淚舔飲而去。
唉,這是什麼畫面……
原先想起過往回憶的悽楚全都消散了,降風靜默幾秒,忍不住又笑了起來,他還握著孩子
的雙手,便引得還飄在半空的矮小身影跟著他笑的動作而上下飄動。
孩子臉上的表情重歸平靜,好像剛才的慌張急切都不曾存在,他落到地上,沒有掙開降風
握著他的手,就這麼雙手被牽著,視線移到柱子邊的水桶上。
還真是個盡忠職守的元核。降風放開他一隻手,另一隻仍牽著,低頭問他:「我能跟你一
起去山腳打水嗎?」
意外地,降風得到一個輕微的點頭,於是兩人便這樣手牽著手,沿著部落族人入山的步道
緩步下山。
途中那孩子不斷抬頭看降風,觀察他的臉色,注意他的腳步,每當有路面不平,或因巨石
怪樹而不易行走時,更會停下腳步摟著他的腰直接帶他飛越而過,降風被一個孩子這樣悉
心地呵護著,即便知道這副形體內裡是強大的風神之力,仍不免覺得微妙。
尤其想到緊緊環住他的腰的其實便是凱颺君,就讓他更難平靜了。
下山一路在這數百年間多了許多新開的山路,較之幾百年前寬闊順暢許多,大多數路面都
平坦好行走,幾條橫流也都修建了材質堅固的橋樑,不一會他們就抵達山腳處離入山口不
遠的富瓶溪中游。
富瓶溪是部落民族所命名,在其族語中是「山林的露珠」之意,源頭來自隔壁山頭,一路
流過和努論山之間的山谷,並在此向山腳橫流一段距離後,流向大海。溪水清澈透涼,甘
甜沁脾,不只兩山裡的人族會來取水,動物鳥獸也喜愛來喝水納涼。
比起山上,其實富瓶溪附近的環境更利於降風草生長,只是山中神木與靈氣給予的滋養更
加豐富,才讓降風在那裡誕生了靈識,因此雖然離舞溪離得更近,從前降風仍然常找機會
到山腳來,同時喝喝這裡的水,也順道在路上閒晃玩耍。
那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等他更大一點,性格變得沉穩,修練與維護降風草林的責任也更
重後,他就不常下山來了,如今靠近平地的環境變了許多,樹木變少了,房屋變多了,附
近人的氣息也濃重許多。
降風被凱颺君元核扶著在溪水邊的一處坦石坐下,他難得童心興起,將腳掌泡進水裡,輕
輕晃動,「離舞溪離山腰更近,你可以直接到那裡去取水,這裡離人類太近了,雖然他們
看不見你,但還是減少接觸為好。」
孩子朝降風眨了眨眼,也不知是否聽懂了他說的話,徑自走到溪中,先用那根小木勺舀了
一勺水遞給降風,待他拿穩了之後,才又轉身去拿水桶盛水。
降風直接就著木勺喝了一口水,在旁邊看著孩子動作有些生硬地提著水上岸,突然問道:
「你知道富瓶溪的水質對我修練更有助益是嗎?」
回應他的依然只有一對黑漆漆的眼睛。
有什麼特殊原因,或者……是誰告訴他的嗎?知道這件事的只有紅檜和努論大人,前者已
經消逝,後者也說了他不知道元核捨近求遠的原由,那麼唯一的可能就是凱颺君知道此事
,才影響了元核的舉止,包含他對自己淚水的忌憚也是這個原因。
凱颺君是否比他所以為的,看見更多的他呢?
元核提好了水,在若有所思的降風跟前站定,他不跟著坐下歇息,但也不催促,就只是看
著降風。
降風拉著孩子在自己身邊坐下,將自己沒喝完的半勺水遞到他嘴邊,他乾脆地接了,仰頭
慢慢地喝完,這麼看起來就像個尋常人家乖巧的小孩。
不知怎地,降風心裡微動,看著他問道:「我叫你小颺好嗎?」
一問出口降風就後悔了,先不說元核根本就不會答話,這種輕慢的稱呼對一介風神更是不
敬,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看著斂眉喝水的小小凱颺君就是怎麼都敬畏不起來,反
倒很想親近他,和他說說話。
因為他一直以來都好想親近他,和他說說話。
降風本想元核必定無法理解他的問題,不會給予任何回應,沒想到他卻眨了眨眼,放下勺
子,以這兩日以來降風沒看過的幅度鄭重對他點了三次頭。
雖然還是童稚的模樣,但專注犀利的眉眼莫名就有了凱颺君本人的神韻,降風心頭抖了抖
,下意識就喊:「仙君……」
孩子默然盯著他。
「……小颺。」
小颺又點了點頭。
決定了稱呼問題的一大一小同來時一樣,牽著手,提著水桶,一路欣賞山景水色,慢慢地
沿著坡道走回去。
※
兩日後,在努論山的祭壇和降風的祠堂舉辦了一場簡單的祭典。
確實簡單,甚至沒有過去最小最平常的祭祀那樣講究,三四樣水果盤取代了十色花果宴,
奉獻的織布手法樣式也沒有過去繁複華麗;來的人倒是不少,只是半數年輕的面孔都沒有
穿著部落的服飾,而是降風感覺陌生的樣式。
年邁的巫師看著和努論坐在上位的降風,涕淚縱橫,而他身邊年輕的羅諾加已經完全看不
見他們這些神靈了。
降風並不在乎那些表面的獻禮與制度,但對部落的傳統遺失卻感到無限唏噓,島嶼終是
沒有抵擋住來自海上的風,外來的異族人和文化影響島上住民甚鉅,沒有什麼是永遠不
變的。
儀式進行到末尾時鬧了一件疏失,因為祭祀降風草已有百年以上的斷層,巫師只能照著部
落裡祭祀自然之神的慣例準備供品,因而獻的不是茶水而是酒,那酒也不是部落傳統的口
嚼酒,而是平地裡商店買來的米酒。
降風遲疑片刻,覺得自己身體恢復得還算不錯,應該不會有影響,在努論為他開口之前便
對他搖搖頭,想回敬巫師的敬酒,沒想到元核卻是反應最大的那個,死死抓著他的手不讓
他喝,眉頭都快皺成一座山,拚命地搖著頭。
「小颺……我可以喝的。」
小颺還是執著地搖頭,眼看著就要來搶他手上的杯子,降風無法,只能放下酒杯,溫聲向
老巫師解釋祭祀降風草是不敬酒的,準備簡單茶水即可,於是又費了好一番功夫安慰自責
不已的巫師,好半晌才消停,無奈地迎上努論促狹的笑臉。
「……您就饒了我吧。」
「我可什麼都沒說。」努論聳聳肩,看向一旁恢復面無表情的元核,
「是吧,『小颺』?」
小颺漠然看看努論,又轉過臉去。
降風捂著臉嘆了口氣,「您還不如直接笑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