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蒙數百年來的日子，大部分時間都是坐在小山丘上看著天空，下雨的時候躲到旁邊
的野廟裡面，看著雨水滴落。他是狐祖宗為數眾多的狐子狐孫之一，他們世代居住在一個
近山的凡人小村莊裡。阿蒙除了一身黑毛之外不是很起眼。他不迷惑人類，也不參與宗族
事務，看累了天空，就幻化成野貓野狗在村子裡晃晃，到祭祀他的凡人家屋裡面吃點雞蛋
，或是在野廟裡睡覺。阿蒙很早之前就能化成人形，他不喜歡隨意變換形貌，人形的樣子
幾乎固定是一身黑衣的黑髮男人，容色秀麗、烏髮垂肩。
　　這野廟昔時曾是凡人供奉外來孤魂的地方，然而凡人替換了幾代，這座廟慢慢沒有人
來祭祀了。原本的孤魂大概早就離開此地，轉世投胎去了。於是這間無主野廟，就成為阿
蒙這隻狐妖休憩的所在。
　　昨日野廟裡多了一個人類男孩。這個男孩作道童打扮，只是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滿
是髒污，看起來十分狼狽。阿蒙窩在廟裡的破蒲團上面看著那個男孩，沒有打算驅趕對方
，自己也不想跑走。外面下著傾盆大雨，大雨如注，泥土裡的蚯蚓紛紛破土四散。阿蒙打
了個哈欠，壓低前肢拱起腰，伸展了起來。走到男孩身旁嗅嗅聞聞，試探地把毛毛的手掌
放在男孩的臉上。
　　阿蒙心想，這孩子傷勢頗重，可能會喪命。靜靜坐在男孩旁邊，阿蒙思索著該不該做
些什麼。這個男孩的死活與他無關，救不救只是一念之間。或許是覺得無聊，阿蒙變了人
形，不知從何處掏出了一床棉被，把男孩塞進了棉被裡面。撐著傘出去一陣子，提回來一
束種類各異的草藥，就地在廟裡處理了起來，餵男孩服了草藥。
　　過了幾日，那男孩驚醒，坐起身環顧四週。阿蒙照舊窩在破蒲團上假寐。
　　男孩撲通一聲跪拜在地，「多謝前輩救命之恩。」只見破蒲團上的黑毛狐狸望了他一
眼，黑亮的眼睛目光深沉。男孩知道，這隻黑毛狐狸不簡單，應該是隻狐妖。
　　「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
　　「晚輩高蒼，見過前輩。」
　　「我是阿蒙。你身體虛弱，自己小心。這裡是凡人村莊，你的仇人應該不在這裡。」
　　高蒼就在這裡待下來了。阿蒙不愛說話，高蒼小心謹慎，一人一妖只會偶爾談個幾句
。高蒼是從道觀裡逃出來的道童，他師父不懷好心，修煉了邪法將門人一個個吞噬，高蒼
僥倖躲過一劫。趁著師父在運行邪法、消化能量時，高蒼駕著道觀唯一的一匹馬，連夜逃
離。
　　高蒼童年困苦，孤身求道，行事都帶有超乎年紀的謹慎和老成。阿蒙覺得這個小孩幾
乎像個小老頭一樣，只有在阿蒙偶爾變出一點東西逗他玩的時候才會表現出一點好奇。阿
蒙每天通常只想睡覺，有時候比較有精神才會搭理高蒼。
　　阿蒙掏出一顆晶亮的石頭，「這個給你玩。」又掏出一套衣服，說他也不知道從哪邊
得來的，用不上就給高蒼。還偶爾掏出香氣四溢的水果，默默塞給高蒼。
　　「前輩，你為什麼要救我？」高蒼抱著成堆的水果，小心地問。
　　「還需要理由嗎？」
　　「道觀裡常常去打殺狐妖的。」
　　「你想殺我嗎？」阿蒙邊說邊打了哈欠。
　　高蒼低下頭，過了好一陣子答道：「不想。」
　　高蒼受到阿蒙不理世事的態度影響，有時候也跟著他看天空、看雨，摘水果。阿蒙心
中一片明淨，高蒼卻時時有許多煩惱，煩惱著自己未來該怎麼走下去、以後會變成怎樣的
人。
　　阿蒙坐在樹上啃著桃子，含糊道：「你雜念太多，如果不能做到心如明鏡，至少也得
明白自己的想法。有人的道是混跡紅塵，有人的道是視一切為虛妄。根本來說，他們都明
白自己的道是什麼。」他輕輕拍了拍高蒼的頭髮，「你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想。」
　　高蒼抿起唇，低下頭看著腳下的草地。他入道未久，還是像凡人多一點，心中總是有
很多痛苦的事情，無法散去。每當他看著落下的雨水時，想的是戰亂之下失去的家人、朋
友和過去的生活，還有倉惶逃難時的恐懼和憂慮。阿蒙漆黑的眼睛靜靜望著樹下的高蒼，
好像看透他的想法一樣。
　　他明白這種過去像是幽魂縈繞的感覺，又無處訴說自己的痛苦。人們歡喜的時候稱他
們為仙狐，厭憎之時就是妖孽，必須趕盡殺絕，又愛又懼。阿蒙弱小的時候孤單活在影子
裡，父母早已經慘死修士手下。當他有了力量，他才能與世無爭。他花了數百年時間思索
自己是誰，為何存在。
　　修仙求道尚不能擺脫死亡和痛苦，路漫漫其修遠兮，為何仍然上下求索？如果能夠長
生，難保只是讓痛苦變得無邊無際。即使閉上眼睛，放心沉睡，痛苦仍然變成實體，在夢
裡摧折。阿蒙心中繞起了這個念頭，輕嘆一聲，隨即不再執著。
　　「我有感你這幾日便要走，用我尾巴上的毛煉製了這條手繩，能助你化解幻象，神智
清明。」
　　手繩色澤漆黑，編織緊密，線條金黑相間。高蒼接過，手抖了抖，隨即沉默地下拜。
阿蒙瞧見高蒼眼中隱隱流露的依戀，心若有似無地揪緊了。
　　隔日，阿蒙睜開眼，已不見高蒼。阿蒙坐在蒲團上理毛，理順了才滿意。
　　百年的時光，對於他來說就如同一日。有時花開，有時落雪，阿蒙仍是那隻靜靜的黑
毛狐狸。時間對他來說意義微小，有時甚至期待突如其來的變故，結束他漫長的生命。對
高蒼而言，時間卻能改變他的一切。
　　此時，高蒼已是一方能人，雖不能說名滿天下，也算是天資縱橫的少年英才。一身俐
落黑袍，面容清秀，眼神清澈且堅定。多年來，他心中總是隱隱念著阿蒙，想著再見他之
時阿蒙會如何反應，而又該如何報答阿蒙的恩情。
　　不曾料到，那凡人小村落，竟是再也尋不得。多年前問起旁人，也無人知曉這個村落
的存在。說起妖狐，更是無端令人疑心為何他一個正道修士要打聽狡詐又作惡多端的異類
。
　　此時憑著模糊的印象，依循當年離去的道路，高蒼走近了一座山腳下的密林。濃霧瀰
漫在樹林之間，水氣冰冷。卻見路旁樹叢有一抹火紅的影子一閃而過，高蒼眼明手快，連
忙攔下了那抹影子。是一隻幼小的紅狐狸，那狐狸細長的眼睛驚恐萬分地望著他，知道此
人修為高深無法對付，抬腳又要跑。
　　高蒼虛空一抓，便提起了那隻小狐，他早就認出那不是普通的狐狸，是一隻未化形的
妖狐。
　　「你可認識阿蒙？」
　　小狐狸縮起身體瑟瑟發抖，沉默了一陣子，才小聲說：「您是說蒙山真君？」
　　「數百年道行的黑狐，可是他？我有要事尋他。」
　　小狐眼中閃動了怪異的光芒，「這……」
　　高蒼心急了，抓著那隻小狐頸上皮毛不放，「阿蒙怎麼了？」
　　「蒙山真君他……已去伺候碧霞元君了。」
　　「碧霞元君又是何人？」
　　「是我們狐族的祖師奶奶……」小狐吞吞吐吐地，眼中似有哀戚之色。
　　高蒼一頓，輕聲道：「他故去了？」
　　小狐斟酌著用詞，緩緩說：「是的，族中遭修士屠戮，蒙山真君挺身相抗。」
　　高蒼手微微一鬆，小狐趁著他心神動搖，一溜煙地逃走了。聽聞這個消息，他既茫然
又驚疑，是不信阿蒙會如此輕易離世。阿蒙那副淡然又沉靜的樣子，如今仍然在他心目中
十分鮮明。阿蒙就該如小丘上的桃樹一般，靜立不變。
　　望著濃重的迷霧，高蒼忽然想起自己珍而重之收起的黑色手繩，便小心地將手繩取出
，繫在手上。只見眼前白霧一散，又是當年那個凡人小村落。他自恃修為，未曾想到也有
自己破不了的迷障，不曉得這村落的屏障是出自怎樣的高人手筆。
　　信步越過平靜的凡人村落，那小丘一如五百年前青翠，桃樹也依舊結著果，野廟仍在
，但裡面的破蒲團上已經沒有阿蒙蜷縮的身影了。高蒼立在廟前許久，動也不動。
　　過於出神，導致他沒有見到背後有隻叼著雞的黑狐經過，還望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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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康笑菲《狐仙》（2009），博雅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