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海盜電台 56

作者: houseau3 (House)   2022-08-01 10:49:18
第四部份 青山依舊
五十六章 Sandy
  觀察力和想像力,這是李珊娜的母親曾說過、作為藝術家最基本的兩項能力。無論創
作的材料是文字、聲音、圖像,或是結合三者的電影,他們在做的永遠都是用感官挖掘現
實中存在的故事碎片,接著透過想像力描繪出不同的框架,將這些碎片結合起來,就算是
對內容掌控程度較低的紀錄片也是一樣的。
  注意每個人的手,有沒有污漬、繭、傷痕,指甲修剪得整不整齊;注意腳上穿的鞋子
,是哪種款式,磨損在哪些位置、程度多嚴重,如果有鞋帶是怎麼綁的,綁得對不對稱。
部分不能代表全體,但全體總是由部分組成。
  那是她和母親曾經一起玩的遊戲,在搭公車或捷運時盯著一雙雙腳看,猜測每雙腳的
主人會是什麼模樣。她有猜測幾乎完全正確的時候(通常都是皮鞋配著西裝的上班族),
也有因為太過驚訝而笑出來的時候(像腳上是藍白拖,卻穿著一身小禮服的年輕女人,不
知道是鞋子斷了根,還是穿久了覺得不舒服)。
  當她開始覺得周遭的人群模糊成沒有具體面貌的集體時,她會習慣性地和自己玩起這
個遊戲。每一次,她都會因此想起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個體,擁有自己的過去、現在,
和走向的未來。
  「蕭先生。」
  「嗨,這是謝先生,我和他大概提過妳想知道的事情了,他……也有事情想問妳。」
  被打歪過的鼻樑、額頭不明顯的疤、左手食指縫線的痕跡、掌側墨水和印泥留下的殘
印,曾經在第一線接觸真正有威脅性的犯人,現在更多是在處理文書作業,不過警戒心依
舊很高。即使是在標榜安全隱密的柒拾茶館,依舊挑選了能看著包廂門的位置。
  也不一定是因為職業養成的警戒心,李珊娜想,畢竟他的同僚並不是他的同伴。
  「妳想知道至清的事?」男人的語氣帶著和眼神同樣尖銳的刃,「為什麼?妳是他的
誰?」
  李珊娜有那麼點想回答「情人」來試探對方的反應,不過她和蕭郁書還沒有相熟到能
夠為對方造成這樣的麻煩。
  「朋友,你又是至清的誰?」
  「長輩,妳知道了至清的情況又能做什麼?」
  「能做什麼我都會去做,你身為他的『長輩』為他做過什麼?」
  男人安靜了一會,「差不多半個月前他來找我探聽過幾次消息,和妳這個朋友有關係
?」
  「在知道他跟你打聽了什麼之前我沒辦法回答。」
  蕭郁書清清喉嚨,「不好意思,我對原地打轉的對話過敏,如果你們沒辦法向對方坦
承,要不要我代勞?我知道你們值得信任的原因,不然也不會讓你們見面。」
  男人眉頭皺得更緊了,「人都會變。」
  「這段時間和他朝夕相處的可不是你。」李珊娜回嘴,「不過看在蕭先生的份上,我
會給你足夠的信任。我和幾個同樣在乎至清的人想盡我們所能地避免他入獄,也一直在努
力引導輿論,你們警局應該差不多注意到了這方面的動向,我們現在只是想知道他的狀況
,還有你們上頭的態度。」
  男人輕嗤了聲,但在蕭郁書斜了他一眼之後吐了口氣,轉動肩膀讓自己稍微放鬆下來

  「我沒有親眼見到他,不過有從看守所那邊打聽到消息,上頭特別交代過要保證他的
安全,只是同時他和外界也沒有機會聯繫,除了檢方的人之外沒有其他訪客能見到他。」
  「他的健康呢?看守所環境怎麼樣?他……」李珊娜搖搖頭,多麼愚蠢的問題,她不
用問也知道答案,「檢方現在什麼態度?」
  男人盯著她看了幾秒,「目前不同派系在爭吵應該怎麼處理這件事情,畢竟當時許閔
文入獄之後反倒刺激了很多異議團體的產生,至清會造成的後續效應大概也不小,現在已
經可以看到端倪。到底要高壓還是要懷柔,現在並沒有一個定論,似乎還有人提出要讓他
在大眾面前承認犯錯來換取減刑。」
  李珊娜心中在一瞬間升起了希望,但下一秒這個可能性便被自己否定。半年的時間也
許不算長,不過已經足以讓她了解蝦仔的固執。
  「他不會答應的。」
  男人一臉複雜地點點頭,「我目前只知道這麼多。」
  李珊娜吐了口氣,至少情況不像是當時許老師被捕時那樣,一面倒地要透過嚴厲懲罰
來以儆效尤。只是她也不確定他們應不應該樂觀,畢竟許老師雖然影響力大,Caroline
造成的麻煩卻更多也更具體。
  「如果事態有變,還請你告訴蕭先生。」
  「你們現在到底打算怎麼做?」
  「還沒有具體的計畫。」
  「如果有了計畫麻煩讓我知道。」男人自嘲地笑了聲,「不然我可能就要做出當時沒
做的傻事了。」
  李珊娜皺眉看著他,他重複捏緊拳頭之後鬆開的動作幾次,接著低聲說:「我曾經覺
得在沒有出國的門路時,逃亡的風險不值得,不過是我小看了服刑造成的傷害。」
  「不管是逃跑時被抓還是逃了之後被抓,這輩子都很難出來了。」
  「我知道。」男人搖搖頭,拿了張餐巾紙在上頭寫下一串數字,「四一分局,謝廷,
如果在幫至清的過程中遇到麻煩,歡迎拿我的名字來用,或是打到這支電話。應該不用我
告訴妳通話時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大概是注意到她的不解,男人扯著嘴角說:「不用
想太多,我的名頭用錢就能買到,替人擺平幾個小麻煩是家常便飯。」
  如果這是一部電影,李珊娜會說這位演員不夠貼合這個角色,輪廓太過剛硬,眼神太
過凌厲,言行舉止不夠圓滑。沒有官僚的樣子,不像是習慣收賄的人。不是說現實中沒有
道貌岸然的警察,事實上那樣的人在警界也許佔多數,只是眼前的男人看起來寧可被打斷
雙腿也不會自願跪下。
  「謝謝。」她鄭重地說:「還請你不要太急著做傻事。」
  謝廷擺擺手,和蕭郁書交換過視線之後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出包廂,在服務人員的
帶領下離開。雖然包廂的隔音很好,幾乎完全聽不見外頭的聲音,更別說是腳步聲,李珊
娜還是等了一會才回頭面對蕭郁書,問道:「有他的消息嗎?」
  蕭郁書不需要問她在說誰,「他沒有連絡我,昨晚我拷問了照理來說會第一個知道他
行蹤的人,但也沒有收穫。」
  李珊娜嘖了聲,在心裡暗罵了鄭楚仁幾句。她知道這段時間鄭楚仁肯定沒有閒下來,
可是也正是因為如此,她才更希望這傢伙趕緊出現,讓她不用再擔心他可能做出什麼事情
。鄭楚仁為了鈴鐺和 Sue 犧牲,蝦仔為了鄭楚仁和大家犧牲,這條因果鍊在這裡就該停
下了,不要再有誰為了誰而傷害自己。
  曾經也想過要跑去自首的她也許不該理直氣壯地這麼說,可是在目睹蝦仔跳入火坑的
瞬間時她清醒了過來,都說最親近的人才能傷你最重,她想最可怕的不是來自至親至愛的
惡言,而是出於在乎的奮不顧身。
  被背叛帶來的怨恨至少還能向外宣洩,罪惡感卻會不斷向內侵蝕,如果一直以來鄭楚
仁都是在這種重量的壓迫下推著自己向前走,李珊娜多少能理解他為何總是走在只有自己
看得見的鋼索上。
  「今天謝謝你了,蕭先生。」李珊娜收起寫著謝廷手機號碼的餐巾紙,要是鄭楚仁在
這裡,大概會當場記住電話之後直接處理掉吧,「你們報社情況怎麼樣?」
  「不用擔心,我們會抓好分寸,若是會危及報社同仁的內容,我們總編也不會通過。
倒是昨天晚上開始出現的那些影片……你們看到了嗎?」
  「撐了這麼多年,你們很了不起。」李珊娜嘆了口氣,「有注意到,希望能成為我們
的東風。」
  蕭郁書點點頭,「如果能這樣就太好了,我也會視情況找人幫忙引導一下輿論。」
  「其實你不用多做這麼多,報導承受的壓力已經很大了吧。」
  「嗯……怎麼說呢,嚴格來說我不是個特別熱血或大膽的人,要我像你們那樣闖進醫
院救人,或是像許先生那樣跑給警察追,我肯定做不到,不過正是因為這樣,在能力所及
的範圍內才更應該盡力去幫忙。」蕭郁書聳聳肩,「如果上不了戰場至少要當後勤,如果
當不了後勤至少要把前線的人奮鬥的景象傳遞出去,如果連聲援也做不到,至少不要嘲笑
他們的付出和犧牲。我父母是這樣教我的。」
  「他們聽起來是很好的人。」
  「有些人會說他們是好人,但不是很好的父母。」蕭玉書垂下眼,「許先生有點讓我
想到自己,不過他似乎比我清醒多了,不會去怨恨不該被遷怒的對象。」
  老實的外表和保守的打扮,從頭到腳沒有一處異於主流,在人群中不會引起誰的注意
,在談話間卻會讓人不自覺放下戒心。不知是天生如此,還是後天營造出來的形象,但看
起來和怨恨兩個字扯不上關係。
  「每個人處境都不同,偶爾有遷怒的想法很正常。」
  「說的也是。」
  「像我最近就在放任自己遷怒老鄭。」李珊娜刻意用輕鬆的語氣說:「昨天沒睡好,
都是他害的;早上下床的時候差點翻船,也是他害的;去超市沒有買到蛋,絕對是他害的
。」
  「啊,畢竟他消耗蛋的速度很驚人,幾乎每餐都會有蛋。」
  「對吧,肯定是被他買光了。」
  蕭郁書莞爾,安靜了一會之後認真地對上她的視線。
  「和你們相遇之後他快樂了很多,還請你們今後繼續陪著他。」
  李珊娜點點頭。
  「就算他想跑,我們都會架著他不讓他跑。」
  *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放的狠話被通靈到了,李珊娜在回到他們暫時的據點時,就在客廳
沙發上看到了一灘熟悉的身影,或者應該說是一球,畢竟鄭楚仁整個人像是胎兒那樣縮在
一起,面對裡側的臉被沒脫下來的假髮蓋住了大半。若不是李珊娜看他這副模樣看了好幾
年,光是看到他下巴的形狀和肩膀的弧度都能認出人來,也許她還要擔心一下他們是不是
被誰發現了。
  「你應該慶幸我是第一個回來的人,洛基可是放了話要揍你的。」
  鄭楚仁沒有回話,李珊娜走到沙發邊,在扶手上坐了下來。
  「你要睡也先把假髮拿下來,小心你真正的頭髮掉光。」
  沒有反駁她的誇大,李珊娜開始擔心了。
  「話說你怎麼直接跑來這的?不是跟著我們之中的誰過來的吧?」
  「他拒絕了。」鄭楚仁沒頭沒尾地突然開口,「他不願意為了自己說謊。」
  李珊娜花了一點時間才反應過來,「那是你做的?你在想什麼,老鄭?為了減刑公開
表示 Caroline 做錯了,你應該比誰都清楚他不可能會答應這種交易──」
  「我知道!」一向被深深藏起的情緒顫動了他的聲音,還有過去看起來無比寬大的肩
膀,「我知道他就是這樣的人,我知道就算我和他說過為了保護自己和在乎的人說謊不是
錯事,他也並不完全同意。因為他是至清,因為他追求的理想是至清。可是──」
  她聽見了哽咽,讓她不可置信地屏住了氣息。
  「可是我寧可他不是這麼好的人,只要這一次就好。」
  他曾經是個身材纖細的男孩,在李珊娜和他還不算特別熟悉的那段時間,他曾經是不
該出現在有錢人家的瘦弱,不用太多修飾就能裝扮成尋常的女孩子。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突
然就長大了,不僅是身高長高、肩膀變寬──只是依舊有些單薄──之前還能在他臉上看
見的情緒彷彿都被調小了音量,偶爾才能瞥見他真正的心思,脆弱的一面更是被藏得也許
連自己也意識不到。可靠的同時卻又令人感到難受,現實不允許他繼續當個柔軟的人。
  李珊娜把手貼在他的肩胛之間,感覺他顫抖的呼吸。三十四歲啊,距離成年已經有一
段時間,但在成年之前,他有多少時間被允許當個孩子呢?成年之後,他又有多少時間可
以當自己呢?
  「抱歉,楚仁。」她低聲說:「是我們太依賴你了。」
  「……沒有這回事。」
  「沒有嗎?」
  「是我沒有給你們……機會。」一聲破碎的抽氣,「是我自以為知道怎麼做對每個人
最好,至清才會──」說不完的話被吞了回去,鄭楚仁縮得更緊了,幾乎要把一百八十多
公分的身體折疊起來,整個身體都止不住地抖動。
  「你們兩個真的是半斤八兩,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話說你體溫是不是有點
高?」李珊娜皺起眉,手向上挪貼在鄭楚仁的脖子上,比她要熱上許多的皮膚覆蓋著一層
薄汗,「喂,你是不是感冒了?」
  鄭楚仁搖搖頭,虛弱的動作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李珊娜嘆了口氣,動作小心地替他把假髮拆下來,把他的頭轉過來。蒼白的臉上妝都
有點花了,混了點眼線顏色的淚水順著臉頰劃出幾道痕跡,要是平時他肯定不會讓任何人
見到自己這副模樣,只是現在他彷彿用之不竭的堅強終於見了底。
  「你這樣我還怎麼罵你啊,大笨蛋。」李珊娜抹了下他的眼角,「起得來嗎?還是你
要睡地舖,我幫你鋪回去?」
  鄭楚仁抬起手臂遮住上半臉,吐出一串不成形的單音。
  「嗯?你說要等鈴鐺回來之後讓他抱你進房間?OK,在那之前就委屈你睡一下地舖。

  「……Liliana。」
  「別喊我大名啦,我怕我做惡夢。」她推開早上沒有完全歸位的茶几,把地舖鋪在沙
發邊,接著直接把鄭楚仁拉了下來,「Ups,拍謝,你也知道我力氣不大。」
  面朝下陷在枕頭裡的鄭楚仁吃力地翻了個身,側臉對李珊娜翻了個有點腫的白眼。李
珊娜回以微笑,替他把棉被蓋好。
  「我去拿衣服給你換,不過吃的得等鈴鐺回來做。」她拍拍鄭楚仁不知道有幾年沒被
人摸過的頭,撐著膝蓋起身,「慢慢好起來吧,大笨蛋,之後再恢復你老大的位子,還有
──」
  她吞下湧上喉頭的哽咽。
  「歡迎回來,楚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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