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千韶背後冷汗涔涔,胸悶氣短,但他仍強撐出鎮靜語調,艱難地和魔尊講道理:「
我哪裡像是要離開的樣子?」
隳星魔尊卻似未曾聽見,沉聲緩緩道:「本座就詫異,你怎會忽然決定助本座療傷,
種種條件也答應得那樣爽快,原來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特地找了後援引走本座,其實
壓根沒打算履約?」
薛千韶思慮著隳星魔尊的話,發覺站在魔尊的角度來設想,恐怕會認定他傳回山的書
信是求救信。畢竟他才傳信出去,自家師兄弟就趕來示威了,站在魔尊立場設想,很難不
將這兩件事聯想在一起,那麼在魔尊看來,他答應雙修療傷,便只是為了寄求救信做出的
權宜之計。
薛千韶強定心神,又道:「閣下何出此言,我此刻仍在亭中、未曾離開半步,不就是
最好的證明?」
隳星魔尊卻涼涼地笑了一聲,道:「或許只是來不及走呢?」
他雖是笑了,那笑聲中卻似有陰火翻湧,像是在癲狂邊緣輕慢地遊走。
薛千韶先是感覺到無法言喻的可怖,又不知怎麼地一陣氣悶,那怒火竟蓋過了恐懼,
使他直言道:「說實在話,閣下若只是需要借助人修靈力療傷,也並不缺上趕著吮癰舐痔
的人罷,閣下這般不信我,方才又何須與我談那樣多條件,費了諸多口舌。」
隳星魔尊靜默片刻,才似自言自語般輕飄飄地道:「是啊,為何偏偏是你,讓本座還
需這般多費口舌。」
魔尊輕聲慢語的幾句,卻在薛千韶心中激起一陣顫慄,很難說得上來是因恐懼,或者
其餘的什麼。
不知自何時開始,事態已被攪進詭異的漩渦,他們本該只有利益交換,卻在一次次交
鋒、試探,以及此刻莫名其妙的爭執間變了調。
幸好,隳星魔尊沒再說讓他接不下去的話。魔尊拉著他的右臂抬高了手,薛千韶青色
的寬袖便翻捲下來,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臂上印著一整片刺青般的青灰符紋,正是他與
隳星魔尊的同命誓約。
隳星魔尊接著道:「本座也想信你,可仔細一想,方才的條件都僅是口頭上說說,不
如還是起誓罷,左右這咒誓也不差再多添幾筆了。」
見到那咒印痕跡後,魔尊的語氣似乎和緩了些許,話中卻仍帶著不容拒絕的氣勢。薛
千韶被壓制得心頭窩火,可魔尊此提議的確能解眼下困局,於他也是一重保障,便也就應
了。
誰知隳星魔尊仍不肯放開他,非要就著這個姿勢,親眼瞧著咒誓新添上那幾筆後,才
收斂身周的威勢。
起誓畢後,扣著薛千韶手腕的那手掌一鬆,忽地貼著他的肌膚下滑,以指腹撫過他臂
上整片咒印,動作纏綿,帶著幾分愛憐。
薛千韶被他那動作一激,打了個寒顫,猛然甩開了魔尊的箝制,接著轉過身,揚起眉
不悅地問道:「魔尊閣下這下安心了?」
他也想破口大罵,但他發覺魔尊似乎很愛激他發怒,於是「不想讓魔尊順心遂意」的
念頭,便壓過了罵街的衝動。
隳星魔尊答道:「是安心了。還請薛掌門別將本座方才的失態放在心上。」
此刻隳星魔尊舒心的微笑中,略帶幾分偷香竊玉得手的快意,但薛千韶很確定,若在
片刻之前,他定是另一番可怖的神情。
薛千韶此刻壓根就分辨不出,隳星是藉由這幾分不正經來掩蓋掉無法壓制的暴戾,或
是反過來乘勢逼他上鉤,好添上這幾筆新的咒誓。
無論是何者,薛千韶一細想方才的局面,都覺得自己吃了虧,心頭也還有幾分火氣,
轉念一想,又覺這是個借題發揮的好機會。但就在薛千韶眉頭皺起,正要半真半假地發作
幾句時,魔尊卻忽然踉蹌一步,挨到了他身前,逼得他將備好的腹稿都吞了回去,屏息片
刻後,千言萬語只化為一句:「你又做什麼?!」
隳星魔尊並未應聲,反倒掩口咳了幾聲,一陣血腥味便飄散開來。
──怎麼突然就吐血了?!
薛千韶心中一驚,遲了片刻才想起,魔尊方才扛著惡咒束縛調度魔氣,雖然擊碎了大
師兄的劍意,但他本就尚未痊癒,怎可能不吃力?
果然,隳星魔尊靠著他運轉起體內魔息、稍微緩過勁來之後,便勉強勾了勾唇,低聲
道:「你那化神期師兄的劍意果然寒冽肅殺,凶悍萬分。」
經魔尊如此一說,薛千韶頓感心虛,目光飄移。他不知魔尊傷勢究竟如何,不敢輕易
推開對方,只得按住他的肩頭拉開距離,一面道:「宮中魔醫……」
才說了個開頭,薛千韶又住口了。昨夜才經刖嶺魔君叛變,魔都人心浮動,要是傳出
魔尊今日一戰傷著了的消息,很可能又會出旁的亂子。
隳星魔尊亦知他的顧慮,便道:「自然是不能喊魔醫的,我方才回宮時動靜那樣大,
也是為了嚇退宮中其他人,此時沒有哪個不長眼的魔侍敢在附近逗留,要瞞下來並非難事
。」他略為停頓,接著用更低的聲量道:「可如此一來,本座傷勢加重一事,便僅有你知
曉了,得請你助我一臂之力遮掩過去。」
薛千韶被他擾得思緒紛亂,習慣性地回絕道:「我可無法協助閣下調度魔氣。」
隳星魔尊聞言卻勾起嘴角,點頭道:「是啊,你無法使用魔氣,那便只好提前陪我雙
修療傷了。想來你也已得到師門方面的回音,沒有了其餘顧慮,便可以履約了罷?薛郎你
看如何?」
薛千韶發覺自己中了圈套,再次氣悶,終於狠下心推開魔尊,一面扯開話題道:「照
薛某看來,閣下此刻神智清明,大約傷得也不重,療傷之事還是慎重為好,無須著急。另
外還請閣下自重,不要再胡亂喚薛某。」
隳星魔尊被推開後,腳步虛浮地退了幾步,最後倚著涼亭的柱子,取出絲帕細細擦去
掌中血跡,面上卻流露出幾分困擾,道:「你既願以私人身份來助我療傷,我若還生疏地
喚『薛掌門』,未免太過生分了罷?不喚薛郎,又當如何稱呼?」
他說這話時,倒也不再自稱「本座」。
薛千韶終於抬眼看他。隳星魔尊正慢條斯理抹去唇角血跡,明明該是個狼狽無比的動
作,讓他來做,卻是一派享用美餐後的愜意姿態,眸中亦帶著兩分戲弄人的興致。
薛千韶只覺得心堵,大概只有一拳揍下去才能舒暢,偏又不能。
他不由想著,自己上輩子大約欠了隳星魔尊很多靈石。
越是和魔尊相處,薛千韶就越是看不透他。隳星魔尊揣著一分溫文儒雅,三分刻意的
下流,餘下的六分,都是變換不定的重重迷霧,使人忌憚。
他不禁想起方才恢復的記憶中,那名穿著紫色道袍的青年──隳星魔尊若真與他的過
往有所牽扯,目前他能憶起來唯一身份不明、年歲勉強和隳星對得上的人選,也就只有他
了。
然而那青年氣質空寂孤冷,性子又耿直木訥,與眼前這名狡猾的魔尊哪有半點相似之
處?
不過,關於那名青年的真實身份,他倒已有了調查的方向。當年他對修真門派所知有
限,如今卻認得出來,青年身上那套紫色的道袍,乃是三大仙門之一、九霄門的標誌。且
依服裝的精細程度來判斷,那名青年肯定來頭不小,極可能是九霄門鎮派化神之一的嫡系
弟子。
然而,雖認出了他是九霄門中人,疑點卻也因此浮現。
化神真君的徒子徒孫一脈,幾乎都是九霄門的中流砥柱,薛千韶作為太鯤山掌門,與
九霄門多少有來往,門內重要人物他基本上都識得,偏偏對青年毫無印象。
這只有兩個解釋,其一,青年的師承是隱逸一派,甚為低調。
其二,青年在他當上太鯤山掌門前,便已出了意外,如今不在九霄門內。往輕了說,
或許青年是在離開門派歷練時失蹤,往重了說,青年甚至可能叛出師門或走火入魔。這對
九霄門而言乃是醜聞,消息自然會被掩蓋。
換言之,若能探問到這兩百年間,九霄門有哪些菁英弟子長期閉關或失了音信,青年
的身份便有眉目了。
在此之前,隳星魔尊,就只會是隳星魔尊。多想無益,甚至只會壞了事。
可薛千韶雖然理智上明白,心中總有一角莫名地騷動,彷彿有什麼呼之欲出。
隳星魔尊見他不接話,也不如何在意,自顧自地晃悠到椅子上落座,又道:「罷了,
且不論這個。你道雙修療傷之事須慎重,不如趁現在閱覽功法罷,本座一人待著也難受,
你留下陪我談天解悶,那功法你若有不解之處,我也正好能及時指點,豈不皆大歡喜?」
──皆大歡喜個頭。究竟是哪來的厚臉皮,讓他能說出這種話?薛千韶不由在心中腹
誹。嘴上卻道:「療傷之事需要慎重,研究功法時豈能分神?薛某自認無法一心兩用,還
是回客院自行研究罷。」
隳星魔尊笑道:「回客院?也可,倒是省了不少事,本座帶你實做一次便可。」
客院的主屋已被隳星魔尊佔去了,隳星魔尊便以此來曲解他的話。
薛千韶:「……」他算是聽出來了,隳星魔尊果然是閒得發慌,拿他當消遣。
「好罷,不逗你了。」隳星魔尊笑了一陣後,終於又道:「不如這樣,你留下與我說
話,期間你不論問什麼,本座都會如實回答,若不能答的,我便不答,絕不敷衍,如何?
」
他這話說得真誠,薛千韶不由詫異地望向他,卻反而注意到了魔尊比往常要更加蒼白
、幾無血色的唇。
薛千韶垂下視線,道:「如此對閣下有何好處?」
「本座只是想試著了解你。」隳星魔尊抿了一口茶,發覺茶涼了,又將茶盞放下,一
面道:「無論於公於私都是。既然眼下要聯手,互信就是必要的罷?本座想將此基礎鞏固
得堅實一些。」
薛千韶在心中說服自己:能得到魔尊保證坦誠的機會,千年難得一遇,所以自己才留
下──便沉默地坐了回去。
-待續-
心軟誤事ㄚ千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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