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陳知墨先進了餐廳,晚餐時間裡面人滿為患,幸好他只佔據了角落的雙人座位。這裡面窗
,外頭可以看進,他也能看清窗外。陳知墨來得早些,而李綠維通常不會早到也不會晚到
,可今天卻難得地晚了十分鐘。
只有十分鐘,他便感到不安,傳了訊息也沒有得到回應。這十分鐘稱不上煎熬,但陳知墨
幾度想要起身。他知道李綠維和永皓每個週末的會去的咖啡廳位置,最後的幾分鐘他已經
準備離開,直到終於看見李綠維走進來。
晚上時間,這家餐廳有部分成了吧臺,裡面燈光昏暗,可是李綠維走進來的時候他一眼就
看到,內心的不安一下子就消散,轉為絲絲的騷動。
李綠維恪守時間,幾乎沒有遲到的紀錄,可是陳知墨就像想要確認什麼似地說:「你遲到
了。」
李綠維不喜歡直視人們的眼睛,這和他內向不內向沒有直接關係,主要原因是他絕大部分
的時間都活在只有兩人的溫室,人們用來觀察同類的方式他用不上。
他一如往常地把眼神垂在一旁,坐下後十根手指伸長攤平,掌心完整地壓在桌面,像是證
明自己沒有挾帶武器的犯人。
「李、」
「對不起。」
陳知墨拿起菜單的手立刻僵住。李綠維鄭重道歉是事情變壞的開端,不祥的感覺讓他舔了
舔嘴唇。
「是因為遲到?我不知道你是會因為遲到而道歉的人。」
可是李綠維卻慢慢地搖頭。李綠維看起來已經沒有之前的失魂落魄。李赫賢先前的「我愛
你」咒語起了作用,他這陣子一直抱持著李赫賢會回來的信仰生活,像個守活寡的人。現
在的模樣雖不是初期的半死不活,但顯然心思全然沒在他們的晚餐邀約上。
陳知墨對李綠維的古怪已經有了一定的認知,這就像是某種專屬雙子的超長期慢性病,從
出生就有了。大多數的人在青少年時期便會發作,並且藉由不同世界的交集適應而有效治
療。李綠維陸陸續續發作,不過治標不治本的李赫賢一直在身邊,每次都會在兩人的溫室
中慢慢恢復鎮定。
直到最近,真正病發得來得太晚,李綠維反應劇烈,特徵有無法進食、停止社交,焦慮而
且哭泣,最後依然是靠著李赫賢治標的「我愛你」恢復。
他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但又異樣地感到心安,畢竟這代表,李綠維病發的痛苦時光即將
結束。他問:「李赫賢聯絡你了?」
出乎意料的是,李綠維很快地搖頭。
「沒有。」
「那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李綠維竟然還反問了,「這幾句話沒有邏輯。我的道歉和李赫賢是否回
來沒有直接關係。」
陳知墨都想笑了,「那麼你是為了什麼道歉?」
李綠維沉默了一下,期間,陳知墨對想幫他們點餐的服務生擺了擺手。在充滿聲音熱浪的
餐廳裡,他們繼續佔據著宛如另一個世界的安靜角落。
「……我,」李綠維終於開口,可說出來的話卻讓陳知墨一楞:「在外面看著你。」
「看著……我?」他望向窗戶,才想起來自己一直盯著手機,急著等待訊息,沒有機會確
認窗外。
「嗯。」李綠維動了動嘴唇,「我在對面看著你。」
「多久?」
「大概十分鐘。」李綠維歪著頭,眼神卻落在窗外,對面街上有個長椅,不過已經現在被
一對情侶取代了。他說:「我原本想如果是半個小時、或者一個小時,你肯定生氣。你不
只是一個守時的人,也是個嚴格的人,甚至會早到。」
他說的都沒錯。陳知墨問:「你為什麼想這麼做?」
「因為我希望你能離開。」
陳知墨的喉結上下滾動,要不是餐廳內的人聲鼎沸就連角落也難以避免,他們肯定都能聽
見口水嚥下的咕嚕聲。
「那麼,」他問:「你為什麼沒這麼做?」
李綠維眨了眨眼,外頭突然打來一滴水株,隨即又是一滴、兩滴、三滴……唉呀,不知道
是誰說:下雨了。很快地,水珠不客氣地成了大雨,砸在窗戶,不知怎地,和室內熱烈的
氣氛非常合拍,成了奇特的合奏。
一開始,陳知墨沒有聽清楚,雨來得太不是時候。幸好,李綠維說了很多遍,像是自我對
話一樣,陳知墨在最後一次聽清。
李綠維說:「因為這讓我很不舒服。我想立刻走進去,告訴你不用等待。不需要等了。當
然,最好的情況是你先離開了,這樣我會鬆了一口氣。可是我想像了一下,卻又覺得更不
舒服。這本來是我的計畫。為什麼?我搞不清楚。」有一滴雨水特別激烈,狠狠打下,正
好落在李綠維旁邊的窗戶,然後快速地滑落,讓李綠維的瞳孔收縮了一下,垂下了眼簾。
「如果李赫賢在就好了。」他喃喃,「他很瞭解我,他會告訴我原因。」
陳知墨說:「走了。」
不等李綠維吃驚地發問,陳知墨已經起身,對著前來的服務生簡單地解釋一下,期間李綠
維都坐在位置上。陳知墨要離開了。他想。也不算是一生不吭地離開,可是胸口就是很難
受。
「李綠維。」
他回過神:「啊?」他感覺到手腕一緊,左手被抬了起來,他傻呼呼的表情像是提線的木
偶。
陳知墨拉起他說:「我們要走了。」
李綠維被迫起身,陳知墨的掌心很大,手指很長,他被抓得緊緊的。經過人群的時候,為
了晚上的氣氛,餐廳內很是昏暗,充滿情調,他只覺得自己經過一顆顆黑漆漆的腦袋。
去哪裡?他似乎這麼問,可是被其他人的朗笑聲壓過。
外面的雨很大,陳知墨從背包中拿出一把摺傘,李綠維記得某個雨天,他將這把傘給了陳
知墨。雨已經停了,他急著說話,已經記不清最後傘在誰手裡,沒想到陳知墨一直收著。
他被拉進傘內,雨落得很猛烈,打在上頭整把傘都會晃動。這只是一把摺傘,兩個男人擠
在裡面很難不濕到哪裡,可是陳知墨卻沒有停下腳步,尋覓另一個方法,例如方才經過的
便利商店。他只是一直艱難地奔跑。
雨讓他們緊貼的肌膚又濕又黏,但誰也沒有放手。陳知墨很堅定,鬆開了些,往下滑,但
很快地從手腕轉為緊握掌心。
傘下就像是另一個世界。這不是溫室的世界,裡面又冷又濕又窄,四面都是窗戶,他們一
直前進。為了最大程度的躲雨,他們在傘下的世界緊緊靠在一起,掌心彼此交握,李綠維
很怕自己的指甲在陳知墨的手背留下月牙印。
景色因為雨水的洗刷而模糊,避雨的人們都找到了庇護,只有他們還在街道上奔跑。公車
駛來,濺起了水花,李綠維以為他們會乘上這輛公車,可不知是傘下的世界太誘人,還是
濕透的褲子拖累了他們的速度,最後他們只是看著閃著紅光的公車逐漸遠去。
糊里糊塗地,他們就這麼跑回家。
租屋的地方是一幢公寓,走進電梯的時候不只雨傘在滴水,他們也在滴水。電梯人不多,
但隨著樓層零星有人走進和走出。有些人會在看見他們牽著手而無法遏制地睜大眼睛,有
些人則完全沒反應,但大多數的人只在意掌心的手機。
電梯緩緩上升,不過幾坪的空間因為濕氣而發出奇妙的味道,幸好很快電梯內就只剩下住
在高樓層的他們。
一直到走近陳知墨租屋的門口,雨水打在圍牆上的聲響才讓李綠維回過神。他好像做了很
長的夢,剛才的奔跑,傘下的世界狹小卻又緊密,肯定也都是場夢。
可是,手卻熱得發麻。
喀啦,鎖打開了,腦袋滾動的彈珠撞了一下,李綠維太陽穴一痛。
他脫口而出:「我喜歡你。」
門已經開了一縫,陳知墨幾乎是瞬間轉過頭,同樣濕潤的眼睛瞪得很大,可緊繃的眼角在
看清李綠維的臉之後慢慢地放鬆。他垂著眼睛等李綠維說下去。
「你……」李綠維支吾,「你知道嗎?」
陳知墨楞了一下,回過神之後再次伸出手,把李綠維拉進屋內。
砰,門在身後關上。啪嗒、啪嗒、啪嗒……水珠不停低下,打溼玄關的地毯,可是兩個人
都沒有移動。陳知墨遲疑了一下,但手還是鬆開了,李綠維僵硬的手花了一些時間才自然
地垂在身邊。
「我知道。」他用乾澀的聲音回答。
那剎那,李綠維徹底怔住了。他隨即撇過頭,曲起右手,好像想要手臂擋住臉,可在那之
前耳尖已經紅透了,幾乎要滴出血。很快地,血色蔓延到臉頰,眼角也紅了起來,手臂遮
住了部分的臉,可是那雙死死盯著地毯的眼睛卻藏不住。
陳知墨想,李綠維真的該學學怎麼觀察人們的眼睛,尤其是擁有這雙動物一般的眼睛,頻
繁眨眼也無法讓遮掩他浮動的情緒。綠色是他的顏色,可是他的眼裡除此之外也有豔紅、
粉紫,青藍,潔白,暖黃,色彩斑斕。
「我……」李綠維啞聲地開口,但又停止,把陳知墨的心提起來,懸在空中。他說:「我
不希望這件事發生。可……這就是發生了,我沒有辦法。」
陳知墨的心裡一直有個聲音在叫囂: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說啊。說啊,告訴我。全
部說出來!
「這是我的錯。」李綠維承認,「可是這真的很好。我的意思是……在李赫賢離開之後,
我不知道我還能吃好睡好。我一直在等他回來,可我也同時『生活著』。我應該要半死不
活,下不了床,以所有人都不能理解的方式受苦。可是,我沒有……我沒有。」他說,「
我喜歡你——愛,我、我……」他的手被拉下來,遮不住臉,反射性地掙脫也沒有成功。
他轉而瞪著陳知墨的腳尖說:「愛……」
陳知墨的心發狂地跳動,有一個墨色的小人在名為心臟的星球上不停尖叫,「喜歡」和「
愛」的隕石落下,他一直跑著跳著,快要被砸死。
但,動物的眼睛是最誠實的,李綠維不會騙人。無論眼睛閃爍著多麼斑斕多彩的顏色,那
抹鮮豔銳利的紅色卻是這麼搶眼,浸潤在其中的憂傷和依賴依然存在。
陳知墨沒有放手,依然死死地扣著李綠維的手腕,但臉微微扭曲,好像在壓抑什麼,幾欲
爆發。
他試圖找出最適合的方式來詢問,可是心臟的小人躲過了隕石,卻沒有躲過引力的吸引。
星球不停地旋轉、旋轉,繞著那顆質量較大的太陽,不受控制。
小人尖叫著,刺痛他的耳朵,讓他的話就像方才的告白一樣脫口而出:「那麼,」「不要
不要」他告訴自己,可身體卻自顧自地說下去:「你會願意為了愛我,而在我和李赫賢之
間選擇我嗎?」
這是最糟糕的回應。李綠維說了喜歡,這是告白,而他卻以一個愚蠢的問句回應。
這個問題之所以為人詬病,並不只是因為愚蠢,而是將一個難以比較的東西放上天秤,注
定不會得到百分之百想要的答案。大多數問出這個問題的人,也不是真的想知道究竟哪邊
多些、哪邊少點,只是想要一個決斷。
「你怎麼可以問我這種問題?」李綠維說,「你明明知道答案。」
「為什麼我該知道答案?」
李綠維只是看著他,因為這個問題而抬起眼皮,眼裡絢麗的色彩逐漸失去飽滿。他張著嘴
巴,聲音卻沒有從喉中擠出。他沒有流淚,但眼睛發脹,盯著陳知墨,他喜歡的人,此時
此刻也是他討厭的人。愛怎麼可以包含喜歡和討厭?這不符合邏輯。
陳知墨覺得心臟被擰緊,痛得太陽穴突突地跳。他們面對面,眼神對著眼神,李綠維發紅
腫脹的眼睛伸出一隻手,他來不及尖叫,那隻手便掏空了他的胸膛。那說不定是李赫賢的
手也說不一定。
「因為……因為……」李綠維的聲線時緊時鬆,導致起伏不定。他說:「你已經知道答案
了。」
「什麼時候?」
「從……從很久以前,不是……嗎?」
或許,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知道了,他應該知道。他知道。
「我不能沒有他。」李綠維說。
他應該服從。可是,為什麼?
「那我呢?」陳知墨說出了自己最討厭聽到的話。就跟母親一樣,得不到愛的人才會問這
種問題。不,他們這種人並非完全沒有得到愛,可永遠不會是天秤下降的那端,這幾乎讓
他瘋狂,歇斯底里,執著成了偏執。
「不要問我這種問題!」
「那麼,我呢?」他伸出手,抓住李綠維的肩膀,力道之大,發出喀喀聲響,好像就要把
掌心下被血肉包裹的骨頭捏斷一樣。他問:「沒有我就可以嗎?」
說完,陳知墨發現自己的掌心開始發冷,呼吸變得艱難。問出問題的是他,可是怯懦的也
是他。這種問題,總是折磨著發問的那個人。
李綠維沒有掙脫,即使他因為疼痛而臉色發白。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水珠
從髮梢落下,滴答滴答。在等待宣判的時間,這就像是時間流動的證明。
可是說恐慌之後,陳知墨忽然就不後悔了。他依然恐懼,可是並不後悔。
半晌之後,李綠維終於開口。
「沒有你,我會很傷心。」他說,「像現在這樣,很不舒服,心臟好像被捏緊,可那隻無
形的手不會停下來。醒來也痛,睡著也痛,工作也痛,每天都是這樣。我不知道會持續多
久,我不知道。可是……」
他歪著頭,眼睛好像在傾斜瓶內的玻璃珠,隨之滾動,睫毛遮住了動物的雙眼,陳知墨動
彈不得,但也望不盡的李綠維眼底。「可是,」他說,「我無法想像沒有李赫賢的世界。
」
天秤上下起伏,陳知墨說不出話來,紅色的岩漿從星球爆發,即將燒死他。
李綠維說:「對不起。」
「為了什麼?」陳知墨問。
「即使你已經知道,我也不該說出來,說我喜歡你。」
「你不在乎我的回答嗎?」
「不。」李綠維又試了一次,可是肩膀和右手依然被抓得很緊,他失敗了。李綠維低聲道
:「我希望你不要說……不要回答。並不是不在乎,只是……」
可陳知墨打斷他:「有選擇權的人一直是你!」他克制不住自己拔高的音調,「是你,不
是我!」
聞言,李綠維露出錯愕的表情,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他一直搖頭,嘴裡咀嚼著「不是」。
他想起陳知墨大學時期曾經交往過的對象,是李赫賢告訴他的,他在窗邊退了一步,一下
子世界外的那個人就看不見他,他也看不清陳知墨。
李綠維當時覺得這不是「壞」的,可是當李赫賢時不時地提起他們的交往細節,他又覺得
痛苦。他縮在溫室的角落,那個時候李赫賢總是細心照料他。
直到有一天,陳知墨披著一片黑布回來,站在窗邊,敲了敲他的窗。外面的天空是墨色的
,上面鑲著閃閃發亮的星。
有選擇權的,一直是李綠維。陳知墨沒有說錯。
口袋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李綠維低下頭,陳知墨也垂下眼簾,誰也沒有出聲。這通常是李
赫賢社群網站更新的通知,這兩個月以來,李綠維一直靠著李赫賢更新的貼文支撐自己。
李綠維沒有馬上動作,陳知墨也不再說話,兩個人僵持著,李綠維不知道為什麼這次自己
一點因為期待的力氣也沒有。
陳知墨慢慢地鬆開手,他的肩膀和手腕得到解放。陳知墨往後退了一步,李綠維感覺手腕
空蕩蕩的,窒息的感覺消失了,但卻成了不知道怎麼吐氣的暈眩。
他機械式地從口袋拿出手機,上面果然浮現社群網站的更新通知。臉部辨識自動解鎖了手
機,他麻木地點開,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畫面跳出了李赫賢一分鐘前更新的貼文,沒有任何文字解釋。只消一眼,李綠維便動也不
動,眼睛盯著螢幕直到漸漸地變黑,好像渾身上下的細胞都凍結一樣。
李赫賢一如往常地放了照片,不過這次稍微不同。他們在雪花之中,下降的白絨被捕捉,
最先注意到的肯定是照片中被舉起的字牌。字牌很剛好的遮著李赫賢的臉,但他身邊的金
髮男人高得多,臉完整地露出來,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很開心的樣子。
字牌上面用中文寫著:「我們結婚了」。
李綠維的手指發抖,竟不小心連點螢幕三次。第一次點亮了逐漸黯淡的螢幕,讓靠近的陳
知墨看清了畫面,後面兩次則讓他替這篇貼文按下了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