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流克蘇魯,靈感&篇名來自《克蘇魯的呼喚》(The Call of Cthulhu)
※奇幻鬼怪
※有性愛以及些微暴力血腥的描寫,未滿十八歲禁止觀看
1.
蟬鳴聲讓我的腦袋頭疼欲裂,我猶記得那年夏天的氣溫,似乎還上了報紙,說是百年來最
高溫等云。我正拿著鋤頭耕耘,這並不是多大的田,不過是父親死後留下了的遺產。而母
親昨天中暑了,今天也在家裡休息,只有我能照顧這小小的田地。
引擎和排氣管的聲音在烈陽下的靜僻有著非常強烈的存在感。我的耳朵很好,在母親捶著
腰從門口走出來前,我大老遠地就聽見了。放下鋤頭,我抹了抹額前的汗,我那時才十三
歲,鋤頭重得很,導致手指只是顫抖地撫過,沒帶走多少汗水。
「噗噗噗」、「噗噗噗」的聲音由遠而近,這裡是到柴爾斯家必經的路,我今早才和管家
先生打過招呼,那時他走得倉促,我也沒多問,沒想到正中午的時候他就跟司機回來了。
我和往常一樣拿下帽子等著,雖然是南方人,但我不耐熱,一下子便是滿頭的汗水,臉上
漲著不自然的紅潤,但仔細一看嘴唇卻是慘白,我思尋著柴爾斯家的車再晚些抵達,我大
概會隨著母親的腳步中暑倒下了。
看見車頭的時候,我立刻挺直腰幹,恭恭敬敬地等著黑色的汽車靠近。靠近的時候,我看
見裡面的人也是滿頭的汗水,車窗開得很大,但最多也只能讓外頭的讓風吹得裡頭更熱罷
了。
「您好嗎?」我彎下腰,先對副駕駛座的管家先生問好,然後才對駕駛座的司機點點頭,
他也朝著我微微欠身。
「啊,丹尼爾。」柴爾斯的管家先生年約四十,他被熱得臉色很糟,拿著手帕按著腦門,
好像恨不得把腦袋摘下來吹風似地。他說:「你好嗎?」
「我很好,先生。」我最近剛學會「先生」這個詞,不過不是學校老師教的,是我看的某
本小說,裡頭貧苦少年的某句台詞,還因此受到有錢人家的老爺看中,得到了進去幫傭的
機會。我問:「您出城了嗎?」
「對。」管家先生說,「去機場接夫人和少爺。」
這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但後座的窗戶是關上的,我也不好直接探頭去看。這裡的人都知道
柴爾斯家的夫人在南極做研究,由某個政府機關下管轄,是個非常優秀的科學家。老爺是
做紅酒經商的,和夫人很不一樣,兩人聚少離多,少爺似乎是在夫人前往南極之後生下的
,隨著母親在南極生活。
我正躊躇著該怎麼開口時,耳尖一麻,耳膜絲絲麻麻,隨即聽見一個聲音說:真無趣。我
楞了一下,如今回想,我竟難以用合適的詞去形容那個聲音,當你想起「低沉」時,腦中
便會閃過「尖銳」;當你下定決心使用「尖銳」時,又會被「奇妙」制止;仔細思索「奇
妙」是否可行時,心頭一顫,「恐怖」席捲而來——然後是微妙、生理上的「噁心」,捂
住嘴巴嘔聲卡在喉嚨,彎著腰,若不是即時忍住,怕早就吐出來了。
腦袋暈眩,生理上的噁心讓他一陣暈眩,但心理上只是很困惑而已,他頭探得更低,脫口
而出:「如果需要我的話請告訴我……我什麼都能做!」
管家先生似乎一點也不驚訝我會這麼說,我想對他提出這種懇求的人不少,但只有十三歲
的我能做什麼呢?手臂白白細細,在豔陽下過了一天也頂多發紅脫皮,一點男子氣概也不
會增加多少,遺傳自母親的孱弱身子能拿起鋤頭半天就不錯了,但我總得試試。
「唉呀。」管家先生擦了擦汗,「你母親最近還好吧?」
「托您的福。」我說。
看在我年幼喪父、母親體弱的份上,柴爾斯家給過我幾份簡單的工作,還替我代墊過幾次
母親的看醫費用。我能做得不多,為了不讓幾年後的資助,因為年紀增長與能做之事成為
反比而收回,我得替自己開發更多機會才行。
「有需要的話,我會叫你的。」
「謝謝您。」我腰彎了又彎,「隨時!先生,」我有點無措地重複著:「隨時。我……我
什麼都能做。」
興許是太熱的緣故,管家先生連續點了兩次頭便吩咐司機把窗戶關上,他終於也受不了熱
氣了。我彎著腰,不過並不是為了表達忠誠什麼的,而是方才生理上的噁心感讓我直不起
腰。
「噗噗噗」的聲音再度驅使他們遠離時,我又聽見那個聲音說:丹尼爾。低沉的、尖銳的
、奇妙的、恐怖的,噁心的聲音被輕輕捲走,忽遠忽近,不停地迴盪:丹尼爾、丹尼爾、
尼爾、爾、爾、爾……
我扶著籬笆吐了出來:「嘔——」因為天氣而竄起的熱潮已經褪下,我現在的臉色肯定白
如紙。我注意到籬笆旁的紫色花被印上輪胎印,看起來和之前被輾斃的松鼠竟給我相似的
感覺,方才的噁心感讓我連思緒都紊亂了起來。
紫色的花暴斃般地躺在地上,我下意識地伸出手,忽然聽見母親的聲音:「不要碰!」但
來不及了,我的指尖在觸碰到殘缺花瓣的時候,霎時,紫色被灰色吞沒,我低聲驚叫,踉
蹌地往後跌,驚恐地看著紫色化為灰燼。
母親站在門口環著胸看著我,一半的臉在陰影底下,因為盛夏的折騰看起來非常疲憊,語
氣也顯得疲軟:「別碰那個。」
我結巴地問:「這是怎麼回事?」我爬了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向母親。
「不知道。」母親竟只是這麼答。
「為什麼……這看起來像是某種污染。」
「別亂猜。」母親說,話鋒忽然一轉:「如果是為了我,大可不必。」
我來不及反應,只「啊」了一聲。
「如果是為了治我的病,不必。」
「……」
母親撫了撫臉頰旁邊的髮絲,疲憊讓她看起來有點冷淡。「你不用為了我去柴爾斯家幫忙
,我的病也就是這樣了,再怎麼治療也沒用。」
「不要說這種話。」我小聲地說,連扶起母親往家裡走,放軟聲音勸道:「先進去裡面休
息吧。」
母親白著臉,雙腿發軟得都走不好了,但嘴裡還是碎唸著:「我一直都不喜歡柴爾斯家…
…受到詛咒的柴爾斯家!」
我心道:如果真是受到詛咒的柴爾斯家,又怎麼會成為這一帶、甚至全世界都赫赫有名的
大家族呢?柴爾斯的祖先從德國發跡,酒莊一路在歐洲蔓延,一直到家族的分支遷於美洲
大陸。老爺經商有成,生意遍佈全球,最後還和優秀的科學家夫人結婚。
「他們幫助了我們。」
「哼。」母親巍巍顫顫地坐下,我們幾乎家徒四壁的房子但還算陰涼,我拿起旁邊的扇子
替她扇著。她繼續道:「和那個科學家女人結婚?哼,好奇心會殺死他們的。好奇心啊!
」
我想起他人的碎嘴:母親似乎和柴爾斯家的老爺有過一段情史。其實他們的說法更殘酷些
,說母親很可悲,因為將這個關係當作戀愛的只有她,柴爾斯老爺並沒有認真。最後母親
等不下去了,和小鎮一個木訥的男人結了婚,也就是我的父親。
「我不想和那種人低頭。」她說。
我垂下腦袋,憂傷讓我的聲音很小:「媽……」
「如果是為了我,」母親重複地強調,「那就不必了,浪費時間和金錢。」
「……」
「我存了一點錢。」母親說,「死後你也不需要替我辦葬禮,拿著這點錢出城做點生意,
或者把書念完都好——隨便你怎麼做。」
我替母親倒了點水,她說得太急了,口水亂噴,臉色由青轉紅、由紅轉白,看起來好像快
要暈倒。越說越激動,若不是我按著,她或許已經跳起來,揮舞著雙手大罵特罵。
但她真的太脆弱了,說沒兩下就像消氣的氣球一樣癱軟在椅上,手抖得很厲害,只能由他
將水杯遞到嘴邊,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飲。連水都不涼了,熱氣逼人,就連杯中的液體都不
放過。稱不上是多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母親才終於消停了些。
「不要說這種話,媽媽。」我小聲地說:「我……我只希望你能活久一點。」
母親推開了水杯,用嘶啞的聲音說:「不要管我了。」
「……」
母親堅持地又道:「我認為柴爾斯家族受到了詛咒。他們世世代代總是對未知充滿興趣,
靠著金錢與權力不停探究,真是可怕,絲毫不知道無知是一種保護。」
但我想:人類對於知識和世界的追求,又怎麼能輕易地屈服在無知之下呢?又,她已經道
出了「無知」,人們又怎能選擇快樂但無知地活著?
她看出了我的心思,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別靠近柴爾斯家族,也不要去探究人類不知
道的過去,那是深淵。直達地球的核心,星球之間,宇宙之中!」
我說不過母親,只好哄著她吃下前陣子醫生開的藥,還有一些當地薩滿給的草藥。我對當
地信仰所知不多,但母親已經病入膏肓,我嚐過草藥,確定沒有什麼傷害之後便死馬當活
馬醫地讓母親服下。她能活多久是未知,但我唯一所想便是能活幾日是幾日。
母親的話開始變少了:「……奈森,那個傢伙。呵。」她的腦袋低了下去,我以為那是因
為她體力透支的緣故。奈森‧柴爾斯正是老爺的名字。「關於深淵、歷史……」她氣若餘
絲,勉強得像是從肺部擠出幾口氣一樣:「他不會愛上一輩子都在小鎮生老病死的女人,
所以我們分開了。他追求聰明並且對知識渴望的女人。他們說那個女人是科學家。哼,現
在女人竟然也能成為科學家啦?」
我起身到廚房準備午餐,母親開始叨絮的時候誰也無法阻止她,我也無意觸碰她的逆鱗,
必須給她空間全力地辱罵,並且羞辱那個搶走舊愛的女人,否則母親今晚也不能睡好。
奇怪的是,這天母親的抱怨結束得很早,只罵罵咧咧了幾句,最後喃喃著:「遠離柴爾斯
家族……他們沒有身為人類的認知,無邊無際的好奇心只會帶來災難。探尋支配者的起源
……那些舊日的東西會以非常可怕的方式殺死他們,扯開他們的肚皮,掏空內臟……」
母親說得非常惡毒,但我依稀記得她用的是畏懼的口吻。她或許還合掌禱告,乞求原諒,
嘴裡咕噥著薩滿的禱詞。
我簡單地將昨天的馬鈴薯泥沙拉熱了熱,自從父親死去之後家境一落千丈,主食全靠田裡
種的馬鈴薯,我變出太多法子,幾乎餐餐馬鈴薯。這幾天很熱,母親昨天還中暑了,於是
馬鈴薯沙拉成為了這幾天的唯一菜單。
不知道為什麼,那天明明是這樣的高溫,我卻在正中午的時間煮了一鍋番茄湯。番茄是相
隔幾條街以外的鄰居贈予的,但不如說是名為以物易物的施捨。
我將沙拉和湯放在旁邊的桌上,母親的腦袋已經幾乎埋在胸口了,這是我第一次覺得四十
歲的母親有了六、七旬的老態。
我盤算著怎麼瞞著母親厚著臉皮去拜訪柴爾斯家,叮囑著睡著的母親吃完午餐之後記得吃
藥後才又繼續耕田。說來,我們和柴爾斯家唯一相似的地方便是沒有週日禮拜的習慣,也
就是說我們都不信基督。這讓我們在小鎮裡格格不入,可柴爾斯家有他們自己的原因,忙
碌的生意是最大的理由。
我一邊耕田一邊想著我在柴爾斯家可以做什麼呢?我不夠強壯還體弱,時不時就咳嗽感冒
,冬天總有一半發熱窩在被褥裡,幹不了粗活。而家務的活太過細緻,那是女僕的工作。
傍晚的時候,身上的汗水都冷卻了,我才疲憊地回到家。母親維持著一樣的姿勢,好像這
幾個小時動也沒動。我試探性地喊了「媽」,但她並沒有回應。桌上的沙拉已經和馬鈴薯
泥凝結在一起了,番茄湯上的熱氣早已消去。
我快步走近,手中的鋤頭掉在地上也不管。
將顫抖的手指按在母親的頸邊——過了好一會我才確定:母親已經死了。
身上早已沒了餘溫,傍晚的涼意覆蓋在母親的身上,還因為盛夏的溫度而有了點腐敗的臭
味,我簡直不感想像這是母親身上散發的味道。
#
母親的葬禮來的人不多,只有零星幾個憐憫我的鄰居,也是「以物易物」給我不少食物的
人,我心存感激。但大多數的人都視我們為異端,再加上為了尊重母親的信仰回絕了教堂
的喪禮習俗,這讓許多人感到惶恐,為此謠傳母親會因為不信仰基督而下地獄。說實話我
並不在意,而回絕也不過是為了遵從母親的遺囑。
可除此之外,母親的遺囑我一概無視,幾乎花光了母親留給我所剩無幾的積蓄,盡我所能
,替她舉辦了還算可以的葬禮。
最讓我意外的是柴爾斯家族的人出席了。出席的並不是老爺,來的竟然是夫人和管家先生
。夫人身穿黑色洋裝,頭戴黑帽,黑紗遮住了她一半的臉,讓我看不清她的臉,也無法推
測她來的原因。管家先生身穿西裝,汗涔涔的,還有點縮頭縮腦,四處張望,看見小鎮的
人便用矮小的身子遮擋夫人,我很想說這沒多少作用,但也知道他這麼做的目的。畢竟,
母親曾經和老爺有過一段舊情。
喪禮很簡單,我也沒多少錢,棺材很快便由柴爾斯家的車載往山丘公墓,那裡都是無名之
墓,若接受教堂幫助,母親或許可以葬得更體面一些吧,可惜母親若葬在基督下的土地,
她怕死也不會瞑目的。
結束之後,我看見管家和夫人在山腳下等我。我雖滿腔悲傷,但眼淚卻一滴也沒有流,提
起沉重的腳連忙上前。一見到我,管家先生便因為我身上不合身的西裝而重重地嘆了一口
氣,那是我父親為數不多留給我的東西,他大概也沒想到我會在十三歲的年紀就穿上吧。
「謝謝您前來。」我向管家先生鞠躬,也朝他身後高挑的女人欠身,但她並沒有回應我。
「下葬了?」
我點頭。
管家拍拍我的肩膀:「今後會很辛苦的。」
我只能又點頭。
「你的母親身體本就不好,這也不是太意外,你要節哀。」
「我會的。」
管家先生的臉色稍微放緩了,因為我看起來真的太可憐了,小小的身子稱不起成年人的西
裝,看起來和田裡的稻草人有點像,就連皮鞋都大上一號。
「先前的話還算數嗎?」
我一呆,過了兩秒鐘才激動地說:「當、當然!」
「老爺和夫人很仁慈,」他說得欲蓋彌彰,就是不提母親和老爺的舊情,旁邊的夫人也沒
有任何反應,只是雙手交叉在腰前,動也不動,「你才十三歲便成了孤兒,老爺願意讓你
來柴爾斯家幫忙……」
「我願意!我願意!」我幾乎要跳起來,「我什麼都願意做!」
管家先生連忙安撫我,然後把話說完:「……照顧少爺。」
我楞住了。
「少爺剛隨夫人從南極回來,喜在家裡,並不想去上學,所以老爺請了家庭教師。你的工
作就是跟著少爺陪讀,成為少爺的朋友,在少爺需要的幫助他、陪伴他。老爺也特別允許
你搬進柴爾斯家」看著我呆楞的表情,他欣慰地說:「很簡單吧?」
我回過神,話都說不好:「是、是!我願意。我,我非常願意!」哪裡是簡單?簡直過分
簡單!還能白吃白住,天底下可有這麼容易的事?
我太激動了,連連稱好,現在馬上開始「工作」也沒問題。
見我激動得連話都說不好,管家先生連忙小聲地提醒我:「還不快跟夫人道謝?」
啊!我開心得連最該道謝的人都忘了。我連忙低下頭,朝著那屹立不動的女人彎腰,姿態
能多低就多低。即使母親才剛下葬,現實還是讓我低下了頭,畢竟,我已經把僅有的財產
花光了,馬鈴薯並不能支撐我多久啊。
直到我聽見了笑聲:嘻嘻。我從內而外地打顫,冷意突然降臨,又是那種絲絲的不快,這
次恐懼和噁心互相拉扯,最後合而為一,但並沒有之前讓我嘔吐的程度。
我倉皇地抬起頭,非常失禮地瞪著夫人。黑紗之後的臉看不清,我無法確定是不是她在笑
。我像是豎起毛的動物,渾身緊繃,困惑和恐懼讓我動彈不得,只能一直看著那一動不動
的身影。
管家先生注意到我的不對勁,急得拉了我一下,我才停止盯著淑女的失禮行為。
「我,我很抱歉,夫人……」我嚅囁。
夫人依然動也不動,我也不敢再繼續注視了,連忙退了退,管家深怕夫人生氣,頻頻道歉
:「這孩子沒有父親,母親又死了,不知禮節,夫人還請多擔待。」
夫人終於有了回應,她鬆開了交叉在腰間的手,我瞪著黑色蕾絲包裹的纖細手指,看著她
慢動作似地舉起右手,然後僵硬地擺了擺。
「……」這是……什麼意思?
管家先生恨鐵不成鋼地推了我的腦袋一下,用些微氣急敗壞的口吻說:「沒看見夫人不和
你計較嗎?」原來是這個意思?他小聲地教導我:「快道謝。」
「啊、啊。」我因為自己的不懂規矩而漲紅了臉:「謝謝夫人。失禮了,謝謝您的寬宏大
量……」
夫人又放下手,手指緊緊地纂著,恢復一動不動的姿態。進入柴爾斯家的那天,我才十三
歲,對謎樣的科學家夫人感到好奇,因為貧窮而接受母親憎惡恐懼的柴爾斯家的幫助。
夫人和管家先生準備離開,我笨拙地替她打開車門,並且接住她遞過來的手。夫人的力氣
比我想像中的大,我幾乎只有骨頭的手竟微微打顫,真是太丟臉了,連扶著淑女都辦不到
。
夫人僵硬地坐進轎車內,我的手是彷彿是她唯一的支撐,搞得我也滿身大汗,氣喘吁吁。
小心地關上車門之後,「噗噗噗」的引擎終於準備載走仁慈的淑女。正當我這麼想時,車
窗卻緩緩搖下。
「夫人?」我連忙彎下腰。
她還帶著面紗,直直地望著前方,管家在副駕駛座上指示著司機等等還要去機場接從歐洲
回來的老爺,根本沒有注意到夫人的動作。
夫人緩緩地將腦袋轉向我,但身體卻沒有動,整個人慢動作似地,看得我寒毛直豎。當下
巴轉到在右肩正上方時,在這樣的距離,我終於勉強可以看見她的臉。
女人長得很好看,眼睛很大卻很無神,鼻子小巧得幾乎看不見鼻孔,唯有嘴角下垂,面無
表情和她的美貌不太搭。
「夫……」
我倏地止住,夫人額頭的地方出現了黑色的「線」,「線」從上而下地延伸,眉間、鼻樑
、人中、上唇、下唇、下顎……
「哇!」
我跌坐在地上,屁股正好在爛泥上。母親去世的那天晚上難得地下起了傾盆大雨,這讓兩
天後的葬禮有些艱難。我感覺到了軟爛也嗅見了惡臭,這次動彈不得的是我,我就像是梅
杜莎的受害者,成了一座表現恐懼的雕像。
載著夫人的車駛離時,我聽見一個含糊的聲音說:等待。這次我聽出來了,和先前的聲音
只有一點相似,這次倒像是某種模仿,有些大舌頭。
我在地上坐了好一會才回過神,試了好幾次才爬起來,雙腿軟得不像樣,整個腦袋亂哄哄
的,好像有千百隻蒼蠅在腦袋裡轉。
剛才,夫人的臉……似乎裂開了。
#
在母親葬禮的幾天後,我終於正式進入柴爾斯家。老爺似乎回來過一次,但很快又因為生
意而飛往南美,忙得連個影都看不見,家裡的主人只剩夫人和少爺。
「夫人從南極回來之後便在修養,你要注意不要打擾到她。」管家先生一邊領著我走,一
邊壓低聲音說道,經過夫人房間時他連腳步聲都沒有發出來,神經質的模樣差點逗樂我。
要不是夫人先前的怪異還記憶猶新,我大概早就笑出來了。
說實話我有點怕夫人,這連帶地對未曾謀面的少爺也有些畏懼,惴惴不安地經過一扇扇的
房門,月光隨著房門對面的窗戶斷斷續續地撒落,偌大寂靜的柴爾斯家讓人心生不安。
「你要讓少爺喜歡你。」過了夫人房間後,管家先生才終於吐出憋著的氣,苦口婆心地囑
咐我:「他喜歡你,你自然不會丟工作。」
我點頭表示知道,實際上是因為緊張和不安而說不出話來。按照管家先生的意思,少爺從
南極回來之後非常不適應南方的天氣,晝伏夜出,要見到少爺得挑半夜的時候,搞得我雞
皮疙瘩從沒停過。
少爺的房間在最北邊,是整個柴爾斯家最陰冷的地方。冷風從雙腿間劃過,明明是盛夏的
季節,我卻抱著雙臂。潮溼也辦隨著低溫襲來,我瞥見角落的濕潤,一時之間非常困惑,
不過轉念一想,南方的夏天就是這樣。
管家先生忠誠得就連在少爺房前也彎著腰,「叩叩」兩聲,等了又等,我也將手貼在大腿
立正站好。但無論管家怎麼敲門,從「叩叩」轉為「砰砰」也沒有回應。管家急了,說聲
「失禮了,少爺」便推門而入。
比之前還要冷還要潮溼的風和氣味撲鼻而來,我有一瞬間以為自己來到了某個深海圍繞的
房間。黑暗的空間裡只有月光,窗戶是打開的,白色的窗簾飛揚,但陽台卻沒有人。
管家先生一看就嚇到了,「少爺!少爺!」他奔向陽台,半著身子在外頭,我差點以為他
就要這樣摔下去。
房間很大,大概有我原本的家的兩倍大,家具都是上等的桃木,床架得很高,不過上頭沒
有人影。別說床了,書桌、陽台、沙發,一點都沒看見少爺的身影。管家先生看起來快要
急瘋了,但又礙於不能吵到夫人而壓抑著尖叫,像顆陀螺一樣轉著,最後拋下「你在這邊
等著」後便像風一樣離開房間。
我楞在原地,走也不是,跟也跟不上,只能抓著襯衫衣角發楞。仔細打量了一下,少爺的
房間還真不是普通的潮溼,沒有地毯,木頭看起來也快發霉了,讓這裡的高級裝潢顯得有
些可笑。
我想要去找燈泡或油燈,一開始還有點綁手綁腳,但越找越糊塗,忍不住加緊了腳步,在
房間轉了一圈,什麼也沒找到,彷彿這個房間只有月光是唯一的光線來源。
我在衣櫥前停下,腳踢到了什麼,定睛一看,那竟是一件純白的襯衫。我擅自替自己定下
了工作內容,彎下腰準備撿起來,但卻因為指尖觸碰到襯衫吸滿水的厚重感而頓住。
我用指尖夾起襯衫,稍稍一提起,便聽見水珠落在地板的聲音: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滴
答滴答。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滴滴滴滴滴滴滴滴……答答答答答答……
背對著月光探頭的陽台,我抓著襯衫發楞。這時腳踝忽然有點搔癢,我失神的瞳孔重新聚
焦,在百葉衣櫥上看見了影子:窗簾飄動的影子、我因為駝背而看起來畏縮的影子。在那
雙肩因為無措和不安而緊縮的身影旁,竟多出了數個蠕動的影子。
我倒抽一口氣,腦袋空白的時候,身體竟已經不自覺地轉身,同時本能地往後退,背撞在
衣櫃上,凹凸不平的百葉扇讓我的骨頭發出悲鳴。
黑暗是可以被適應的,再加上月光的照耀,我看清了陽台的地方站著某個「東西」。白色
的窗簾突然胡亂飛舞,發出了啪搭啪搭的聲音,方才的優雅全然退去,好像一個突然暴怒
的人。
窗簾的狂舞讓影子若隱若現,我咬到舌頭了,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那看不出來是什麼的
東西看起來非常龐大,旁邊還有蠕動的條狀物,非常柔軟地扭動著。
該死的窗簾擋住了我,我幾乎無法呼吸,不知該叫還是該逃。雙腿發軟的同時,手上泡水
似的襯衫也掉在地上,但滴答的聲音還是沒有停下。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狂舞的窗簾終於趨緩下來,落下速度很慢,我嚥了嚥口水,忽然重心一跌,感覺到腳腕一
緊。
「哇啊!」
我重重摔在地上,眼冒金星,屁股腰椎傳來麻痛。
再睜開眼睛,窗簾又回到前幾分鐘的優雅可愛,隨著夜晚的風輕柔曼舞,別說那龐然大物
了,連個人影也沒有,空蕩蕩的。
「怎麼……」
「可能」還沒有說出口,旁邊忽然傳來一個聲音:「你是誰?」
耳朵「嘰」地耳鳴了,我扶著腦袋,狼狽地爬起來。不知道什麼時候,房間的門被打開了
,一個少年站在那裡。我很清楚自己的模樣很可笑,正準備道歉,卻被少年的美貌驚得說
不出話來。
少年有著一頭天鵝絨般的髮絲,黑得發亮,偶爾蓋住冰藍色的眼珠,令他看起來像是優雅
的歐洲貴族,但又有著不可一世的氣質。他看著我笨拙地站起,手中還拿著奇怪的白色襯
衫。
「我……我是,我叫作丹尼爾。」我說得磕磕絆絆,幸好最終還是勉強把自己的名字說好
。
一見到少年,我便知道在這個家不可能有第二個這種氣質的人存在——他必定就是傳說中
的少爺。被看到這等醜態,我自然非常羞愧,抓著襯衫手足無措。
少年推開房門走近,我這才注意到他沒有穿上衣,和我差不多高的身材卻比我精實些,真
看不出來是富家少爺的體格。不過,最讓我目瞪口呆的,是少爺牛奶色的皮膚,宛如陶瓷
一樣無暇,對我而言並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
「丹尼爾。」少爺朝我走來,我不敢動,眼神也無法從他臉上挪開。他沒什麼表情,所以
看起來有點冷淡,不過並沒有讓我感受到壓迫的優越感。他冰藍色的眼珠子眨也沒眨,等
到我們足夠近時,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臉,我這才發現自己已滿臉的冷汗。他冷冷地問
:「你在幹什麼?」
「我……」我傻楞楞地高舉襯衫,想要還給他,他也沒有斥責或疑問,但也沒有接下。我
的腦袋緩慢地運轉,正想要斷斷續續地說出方才的經歷,管家先生驚慌的聲音卻插了下來
。
「少爺!」
管家先生的聲音簡直是深夜的惡夢。難為他找了這麼久,最終還是在少爺的房間找到本人
。
喋喋不休的管家先生讓我失去了訴說的時機,我甚至懷疑就算我說出來了,眼下也不會有
人相信。不如說,我也漸漸懷疑起自己的記憶。或許,那只不過是夜裡的錯覺。
管家先生繞著少爺轉,彷彿想從內而外地確定少爺一根寒毛都沒損傷。與焦急的管家相比
,少爺冷靜得好像是個局外人。
「你!」終於注意到我的存在,管家先生敷衍地說:「明天再見少爺,今天就先去休息吧
!」他主動接過我手中的襯衫,看也不看我,只知道緊張兮兮地看著他家少爺。
「……好的。」
管家先生的眉毛幾乎要打結,看著這濕答答的襯衫,以及地上的水痕,說了聲「請稍等」
便又急促地轉身,似乎想要在深夜叫醒女僕。
管家先生離開之後,房間又陷入了寂靜。我十分無措,胡亂地行過禮便想要離開。
少爺的眼睛隨著我的移動而移動,冷淡的眼神卻咬得很緊,我的腳步不自覺地慢了下來。
怔怔地看著少爺好一會,我才終於知道這份熟悉感並非錯覺。少爺的下顎在左肩上,但身
體卻沒有為了腦袋而跟著轉動,好像只有眼睛記得要咬住獵物一樣。
人類根本來說便是動物,無形的獠牙陷入我咽喉的血肉,威脅感讓我頭重腳輕,四肢無力
。
少爺這奇怪的彷彿身體與腦袋分開的姿勢,和當時車內的夫人簡直一模一樣,彷彿腦袋可
以三百六十度轉動一樣。
「丹尼爾。」少爺叫住了我。腦袋被攪得一塌糊塗,連帶著少爺口中的名字也變得古怪,
咬字和重音都有著某種程度的扭曲。
我喃喃似地回應:「少爺?」
「我叫作諾亞‧柴爾斯。」
晚安。
我的眼皮很重,非常勉強才撐著不原地打起瞌睡。
你會夢見。
……是。
那天,我完全忘記是怎麼到自己的新房間,即使是管家先生事後驚訝地詢問,並且困惑地
反問:「我有跟你說過你的房間在哪嗎」。身體擅自地走到其中一間,離少爺的房間很近
。我的雙腿脫力,衣服也沒換便陷入十三年以來第一次感受到的柔軟,好像冥冥之中有誰
引導我似地。
那天晚上,我作了一個極其恐怖的夢,但睜開眼睛後什麼也不記得了。除此之外,醒來時
,我發現腳腕附近已經腫了起來,好像是被狠狠抓住過一樣。
從痕跡來看,我無法分辨那是什麼東西,只覺得如果那是「手」,那肯定是一隻很大很大
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