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参)
辛茗沒有聽到多少關於梅凌寒剛入門派的事,他想聽,但睡意猛烈湧了上來,將他的
意識整個覆蓋住。
他做了夢——又多又長又雜的夢。
夢裡他回到四歲時,那時阿爹還很好,幫村裡的大老爺管理茶園,家裡的田是爺爺奶
奶跟阿娘一同打理。
阿爹接下茶園管事那天,回家抱著他猛轉圈,說他的小茶葉是寶貝,出生後帶來好多
福氣。當管事是份體面的工作,是阿爹努力了許久才爭來的。阿爹說,他真快活啊,小茶
葉。
那時的辛茗不懂什麼福氣不福氣、不明白快活怎樣是快活。只知道阿爹很高興、阿娘
也很高興,奶奶為了慶祝,還殺了一隻雞,將大老爺賞得茶葉跟雞一同煮了湯,爺爺在旁
邊樂呵呵的算著,這樣有錢讓辛茗去讀書啦。
一切本該很好的。
但那福氣維持的極短,隔年阿爹從茶園摔了一跤跌殘腿,等調養好想再回去工作,大
老爺已經找好人替去那份工作,茶園裡已經沒有工作可以給他了。灰心的阿爹回到家,聽
到消息的爺爺氣昏,下田時倒地,發現太晚,人轉眼就去了。
奶奶傷心過度,沒多久生了一場大病,人也跟著爺爺走了……接著,阿爹再也不認真
工作、下田,沒事就是喝酒發瘋,想把辛茗賣掉,罵都是他的錯,要不是那天聽到辛茗發
燒,他心不在焉,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
阿爹酒興一起,動輒便是打罵辛茗跟阿娘。
福氣是什麼呢?快活是什麼呢?為什麼爹爹跟從前不一樣了。都是我的錯麼?被打罵
時辛茗總想著這些。轉眼間他大了幾歲,明白了些事理,可他還是什麼都不懂。
他不懂,只想要從前的阿爹回來、只想要阿娘不要再哭……但老天太狠,疫病襲來,
整個村子裡的人死了大半,連茶園大老爺的妾跟兒子都死了好幾個,阿娘也差點要撐不過
去。
但幸好、幸好老天爺還有點良心——夢裡的辛茗記得自己小心拿著從村長那兒分來,
仙長給的藥水給阿娘喝下,看阿娘轉好後,他哭了出來。
阿娘抹去他的淚水,柔聲說道,「小茗,別哭。沒什麼的,死生有命,阿娘還活著,
這是好事呢,太常哭,會把福氣哭掉的。」
阿娘沒事,阿娘很少哭,不管發生多少事情,怎樣被阿爹打罵,她都是那樣的溫和平
靜,不怨也不恨,就連辛茗差點被賣掉,她也沒有怨過。
阿娘總是說,「錯不在你,不要聽你阿爹的話。爹爹只是生病了……心裡生病了。會
慢慢好的,等你大了,就會好的。」
為什麼他大了就會好了?辛茗想著,但對著承受這些的阿娘問不出口,但只要阿娘還
活著,總是好的。
那日他胡亂抹著臉,回阿娘道:「好,不哭,不哭,我要把福氣都存起來,讓阿娘長
命百歲。」
阿娘笑了。
然後突然有人在喊他,辛茗回頭,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站在田埂上,村裡少見鬧哄哄的
,遠處好些人大聲說著疫鬼被仙長斬死了,說疫病被徹底除去。
而阿爹正在田地裡發狂似的對天哭吼,大罵老天不公,怎不讓茶園的主人也去死、也
去死!
那是辛茗再也不認識的阿爹,他像是由憤怒,由恨,由酒與心毒做成的一個人。
又一眨眼,辛茗再大了兩歲,他剛過完冷清的生辰隔日,一早起來,爐灶的柴火是熄
的,阿娘沒有像往常那般熬粥炒菜,辛茗想,阿娘很辛苦,大概是睡晚了罷,他便主動去
做了那些,等他好不容易將柴火點燃,將那混雜著各種薯類與雜菜的粥煮下去,興致勃勃
叫著阿娘,卻發現阿娘冰冷冷的躺在床上,閉著眼睛,神情安祥的走了。
前一晚,阿娘還握著辛茗的收叮嚀著,「好孩子,你長大了,若受不了這個家,就早
些出去,阿娘城裡有認識的親戚,應該能介紹些事。」
辛茗說他不去,他要陪阿娘,要幫忙耕地種田,去城裡,阿娘就是一個人了。
阿娘笑他傻,說他能陪阿娘多久呢?是人都會長大的,都要離開父母的。
那樣愛他、疼他的阿娘,怎麼說走就走了?
而阿爹竟然還坐在床尾,喝著酒,不停唸著:「連妳也要先丟下我,我到底做錯了什
麼,如意,如意……」
阿娘有個好聽的名字,鄒如意。聽說是外公想要她一生平安,事事如意順心。
這樣的阿娘走了……
然後又發生了些什麼?夢裡的場景轉得那麼快,辛茗一會兒看見自己走在往城裡的荒
野途中,他一邊走一邊哭著,低聲喊著阿娘,阿娘,阿娘對不住,我要把福氣都哭掉了。
他想不哭,卻怎樣也停不住。
又一會他看見自己在城裡的小客棧裡忙前忙後,有些客人見他小,欺負他,有些好心
姐姐看他瘦弱,偷偷給他塞了零嘴粿子,大廚對他不錯,總是多給他添些飯菜,客棧的主
人看來小氣,常常嫌棄他手腳太慢,卻也從沒扣過他的錢,過年了,知道辛茗不回家,還
拿了一套新衣給他。
城鎮裡比辛茗在的那個種滿茶樹的村子熱鬧太多,可以遇見許多的人,在忙碌的工作
中,他漸漸忘記悲傷,雖然還找不到自己想要做些什麼,感到迷茫,但一日日過去,看著
人來人往,日子同從前在村中那樣不同,也漸漸得了不少樂趣。
辛茗到客棧工作一陣子,見過不少來去的修士,有些人看來落魄好似騙子,有些人看
來穿著言談像世外高人,但大多在他眼中也沒有多特別,他本以為修士都會如同當初救助
村裡那個厲害的高人那樣,但左瞧右瞧,眾生似乎看來都是一樣的。
修道者跟他們這樣的平凡人一般,也是汲汲營營的在過日子,而且還不少仗著自己走
上那條修道路,與凡人不同,傲慢又無禮。
不過他們那樣的態度並不影響辛茗,為了回報不知姓名、也不索取任何報酬的恩人,
他已下定決心這輩子都要好好禮遇仙家、修道者。
直到他遇見了來喝茶的仙家一行人那樣不同。
蓄著長鬍、白髮蒼蒼的老修士氣質溫雅,身邊跟了數個眉目清秀的少年少女,他們喊
著老修士師祖,每個都態度客氣,對辛茗這樣的小二也是溫和有禮。
辛茗那時心想,救了阿娘、除掉疫鬼的修士,就應該像是這樣的人罷?
然後那位老修士跟辛茗說上話之後,笑笑問他:「好孩子,你想修仙麼?」
再一眨眼,辛茗看見自己在大觀門裡走著,他要去取東西,不遠處正有人大聲談論著
梅師叔的事情。
那人語帶嘲諷,說梅凌寒又在外頭不知撿了什麼寶貝回來當貢獻,今年又要奪得弟子
貢獻第一了,一個農家之子,半妖人也有這樣本事,還不都是靠小師叔的幫忙。
另一人笑回道:「你想要對方那樣本事,也要有那張臉啊。」
「哎,聽說修到元嬰期後有種靈丹能重朔外貌,若我屆時能搞到一顆……不過這梅凌
寒運氣的確有點太好,入了門派就沒吃過什麼苦,出外遊歷闖蕩又常有收穫。長得好也真
是有差,聽說還有個什麼大門派的掌門女兒對他有意思,一天到晚追著跑送東西。這人啊
,真是不能比,一比就氣死人——不行,我得查查,看那種靈丹到底那裡有。若不用到元
嬰期就能用更好。」
「你還是先好好修煉,再去搞那什麼靈丹。噯,要不查什麼雙修的方法好了,你看那
梅凌寒,或許就是雙修有一套……要不那修為怎麼衝那麼快、嘿嘿。」
「嘿,也是——」
那二人邊說邊走,說到興起處哄笑聲不斷,絲毫沒有顧忌,什麼淫穢之詞都說了出來
。
辛茗看見當年的自己握拳站在遠處,氣得臉色發白。
「你很氣麼?」倏然間,有一道懶懶的聲音問他。
氣麼?當然是氣的。他們憑什麼隨意詆毀梅師叔,他們根本不明白他是個怎樣的人—
—
「那你很瞭解他嗎?瞭解梅凌寒這個人?」
「我、我當然清楚!我——」辛茗大聲回著,但說完後,卻又有些心虛。
他真的懂梅凌寒嗎?他入山數十年,其實與梅師叔根本沒見過幾次,亦沒說過什麼話
,他對師叔的瞭解,也都是從旁人的隻字片語,他不斷打聽中累積起來的。
「喔,那你跟那些人也沒什麼兩樣啊。辛茗。」
「我、我……」不對,他跟那些人不一樣,他從不會隨意詆毀、否定梅師叔的成就與
辛苦。
但他又真能這麼有自信地說出口,說他不一樣麼?他又有什麼資格……
察覺到辛茗的迷惘,那聲音輕笑了聲,接著天突然黑了。有一片鴉羽劃過眼前,又一
片一片羽毛落下,有白有黑,辛茗眨眼,原本恢宏大氣的大觀門長廊消失,正茫然間,只
見飛羽化作碎光消失,他人站在一處小丘上。
天灰濛濛的,遠方有數座連綿的大山,近處是一片房舍稀少、田地看來荒蕪的村莊。
也分不大清楚是什麼時候,天色昏暗,飄著雪,很冷很冷。
這裡是辛茗從未有印象之處,他想著,我怎麼會突然到這兒呢?還有剛剛那聲音、那
些羽毛……
「凌寒。」還來不極細想,又有人突然喊了出聲,卻不是喊他,辛茗一震看向下方,
只見山丘下有一名少年正看著他——不對,少年是看著他身旁一株已經枯死的梅樹。沒來
由的,辛茗發現少年眼中並沒有他。
辛茗楞楞地看著少年,對方年紀看來不過十三四歲,五官跟梅凌寒很像,但更年幼些
、更瘦些,而天這麼冷,他卻穿得極少。
他也叫凌寒麼?他不冷麼?
「伯父。」少年回應呼喊,轉過頭看向來人。
遠遠走來一名中年男子穿著粗布衫裹著厚棉襖,眉眼溫和,看來是名農人,奇怪的是
,這土丘不過兩人高,辛茗就站在上頭,離他們很近,男子似乎也沒看著辛茗,兀自向少
年說道:「你又來這兒了……不是叫你中午來我們家吃飯嗎?」
「謝謝伯父,不好去打擾,上次伯母才唸過您的。」少年垂眸,輕聲回應,「我也有
做好飯了。」
少年指著一旁的布包,「捏了些飯糰,夠吃的。」
「哎,伯父那裡差你一口飯?你也知道你伯母那人,就嘴巴壞,心腸軟,別把她的話
放心上。而且你那裡有些什麼,當伯父還不清楚嗎?」男人去解開布包,就見裡面那飯糰
看來著實可憐,真正的白米飯沒多少,跟不久前梅凌寒做給他吃的那種是天差地遠,都是
些粗糧湊成的,也就兩個不到半個拳頭大,怎管夠一個孩子吃飽。
「你吃這樣怎麼夠呢?」
「夠的。」少年微笑,拿回那飯糰,「每天都吃這些,也沒餓過啊,真夠吃的,就不
過去打擾,您快回去吃飯罷,不要讓伯母等你。姪兒明天就要去城裡打工了,過年時才會
回來……我也想好好陪陪父親跟母親。吃的也真不用擔心,那裡管飯呢。」
「好罷好罷,你想好就好,去城裡小心些,也別擔心屋子跟田,伯父會幫你顧著的。
」男子嘆氣,從懷裡掏出一個竹葉包著的東西強硬塞到少年懷中,「吃飽些,好孩子。」
男人又叨叨絮絮交待了許多,這時辛茗已經從小丘上跳了下來,他好奇看著二人,確
定自己的存在完全被忽視。
等那位伯父好不容易離去,少年挑了塊石頭坐了下來——原來,這裡有座小小的墳。
墓碑更是簡單,不像外頭墓碑上頭寫了許多,就是簡單寫著顯考梅公長安之墓。
小丘上有枯掉的梅樹、小丘下有個墳墓,而少年孤零零的打著傘,啃著冷飯糰,對著
墳墓吃著,這份場景對辛茗來說感到奇怪又熟悉。
剛剛伯父給少年的竹葉包他沒打開,他似乎知道裡面是些什麼,用手摸了摸後便放到
墳前拜,等做完這些,他便盯著墳頭發呆了起來。
少年發呆多久,辛茗就看著他多久——他越看越覺得,這人就是梅師叔吧?是還沒有
進入大觀門的梅師叔,是沒有人知道、認識的梅師叔。
而他會覺得熟悉……是因為,他也曾經做過類似的事情。
阿娘走後,辛茗也曾坐在阿娘的墳前,發呆了好久、好久。
也不知過去多少時間,傘上已經積滿了雪,少年突然開口輕聲道:「爹,孩兒明日要
去城裡打工了……今年收成不好,家裡現錢不夠繳明年的稅賦,村長知道後,便替孩兒尋
了一份飯館的工作、伯父也說家裡他會幫忙注意,就是擔心伯母又生氣了……」
少年梅凌寒說話慢慢的,簡單交代了最近的日子後他又對墳頭拜了拜,接著竟是徒手
攀著小丘,兩三下翻了上去。
靠近那株枯梅,少年輕撫著那再也不會開花的枝椏:「娘……」他這時沒有撐傘,雪
還在下,落在他那長長的睫毛上,好似沾了淚水一般,不同於適纔始終淡淡的神情,少年
像是想哭,卻又忍著淚水:「孩兒想您。」
他聲音很低很低,低到不靠近就聽不見,而辛茗早已不自覺靠近著少年。
「師叔。」聽到這樣可憐的話,辛茗著實忍不住想抱抱少年。但他手才伸過去,卻發
現抱住的是一團煙,一片片飛舞的鴉羽。
等那些飛羽飄散,他又看見少年——少年在飯館裡忙碌的工作,跟在大廚身邊學習當
二廚又當小二,他勤奮認真,從不偷懶,態度更是謙和有禮,又因生得好,端菜出去時總
會惹人多看幾眼,飯館的生意也因此好了起來。飯館的主人甚至想把他留下,但少年堅持
家裡的田地屋子要有人看著。
少年沒有一日歇息,春夏秋耕種收成,閒暇便是去打柴賣錢,這裡的春來得晚,夏秋
又短,過冬太冷,地凍住了耕不了,他便去飯館工作。幸好那間飯館生意一直很好,每年
都很歡迎他來短暫的工作。他那麼努力,卻也賺不了多少錢,這處縣城被個貪官管著多年
,稅賦很重,又因為他只有一個人,田地的收成提不起來,伯父雖想幫他,但家裡有妻有
小要顧,能幫的不多。
少年也從沒要求伯父幫些什麼、更未曾抱怨過些什麼,他不管遇到些什麼,神情都是
那樣淡淡的,只是偶爾在去看看母親的枯木、父親的墳時,會多些表情。
日子過得飛快,辛茗感覺只是眨個眼,就看見少年長大到十七八歲。
五官完全長開的少年,已經可以看出是將來的梅凌寒,但還是有些稚嫩,眉宇間也帶
著一些天真,他不太愛笑,看來嚴肅,但反而因為這樣討人喜歡。
好可愛。這樣的師叔真可愛——辛茗想著。
接著辛茗又想,為什麼他能看到這些呢?到這時辛茗已經明白他在作夢、或者說他進
入了一個幻境之中。
但他不知道他是怎麼能看到的、或是誰讓他看到的。
在辛茗胡亂想著時,又一片鴉羽飄到眼前,等飛羽消失,他再次回到了大觀門,眼前
則是已經換上道袍的少年梅凌寒。
這時候的梅凌寒入大觀門不久,因為被檢查出是難得一見的單靈根,掌門特地收他為
內門弟子。但因為才剛入道,雖然有著不同於他人的資質,分得的住處卻不大好。那是間
很小的房間,除了弟子剛進來分到的一些基本傢俱外,沒有什麼多餘的東西。
梅凌寒將房裡擦過一遍,接著從隨身簡單的包袱裡拿出了一個神主牌還有一條插在瓶
裡的枯枝,將這兩樣小心的放進櫃子裡擺好,他合掌對其拜了拜。
「爹、娘,孩兒要修道了,有幸被掌門認作徒弟……」梅凌寒閉著眼細聲向那兩樣沒
有寄託任何魂魄的木頭說話,好一會後,他抬手摸著那枯梅枝,神情堅定道:「娘,聽說
修道至一定境界,能做到讓有靈之物起死回生,雖然無法讓人復活,但孩兒希望有一日能
讓娘……」
說到這兒,梅凌寒停住了,他似乎不敢放太多希望,斟酌許久,他才道:「讓娘開花
。」他咬唇,又再說了一次,「讓娘能夠開花。」
(待續)
謝謝看到這邊的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