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酒保的祕密
「601,馬勒桌要兩杯Old Fashioned。」
林少人往Vetus窗邊的桌位瞥去,正對坐一對年輕男女,神色看似有些緊張。他默默注意
著,從吧台底下的抽屜拿出一副手套戴上。嶄新的白手套,彷彿一戴就會弄髒,但這是身
處服務業中對自己最低階的保護了。
店長周毅凡從下午剛送到的大木箱中一一拿出新酒,根據紀錄掛上寫了顧客名字的紙籤:
J、櫻桃、Monday……全是些寫了也毫無幫助的代號。
在Vetus人人使用代號,林少人也不例外,他的代號是601,出租公寓的門牌號碼。為了唸
起來更時髦,周毅凡會刻意以英語喊他,客人也跟著叫,有種007的神祕感。
「你拍攝的時候也戴嗎?」周毅凡問,沒有看林少人,小心地將剩餘的酒放上供客人挑選
的高櫃。近來店裡新進許多九州森伊蔵酒造的白薯燒酎,每個月都要電話訂購再抽籤,全
憑運氣,有錢也買不到。
林少人搖搖頭說:「夏天很熱,手會出汗,也常要上山下海,戴手套不方便。」
「也是啦。」周毅凡理解地點點頭,「抱歉耶,店裡請不起再一個外場,不然你就不必接
觸客人,只要備酒就行了。」
「周大哥要我做什麼都可以。」林少人幽幽地說,從酒櫃取出美國經典Maker's Mark波本
威士忌,再加上糖與苦精,馬勒桌男女今晚的關係調味就告完成。
「這話你還是留著對別人說吧。」周毅凡清點著酒瓶說,繼續在紀錄上塗塗改改。
林少人將兩杯襯著金黃橘皮的酒飲送到馬勒桌,酒水在黃燈的映照下閃著金光,「Old
Fashioned,如果口味不合請隨時跟我說,可以幫你們調整。」
年輕女子急促地點點頭,像是在示意他快走。林少人這才認出來,女子是店裡的常客
Purple,今天她第一次攜伴。男朋友嗎?對方頭戴一頂深得近黑的藍色鴨舌帽,帽簷壓得
低低的,不想讓人看清面貌的模樣。桌上不知是誰的手機亮著,螢幕上是林勁復出的新聞
報導。
林少人送完酒,又巡一圈大桌後回到吧台。片刻,周毅凡已完成工作,坐在收銀的圓凳上
隨意滑著手機。
林少人見他閒著,便問:「你是什麼時候覺得自己終於走出來的?」
周毅凡放下手機,仰頭望向天花板說:「……好像也沒有走出來這種事。人死不能復生,
感情也是,源頭的那個對象不在了,就像河水斷了頭尾,最後變成湖,就永遠積在那裡了
。」
「抱歉,是我造成的。」林少人默默地說,打開水龍頭細聲清洗著調酒的鋼杯。
「我又沒怪過你。」周毅凡不耐煩地瞥他一眼,「如果我真的覺得難受,你待在這裡我更
難受。你就當我是在利用你吧,如果這樣想會好過一點的話。」周毅凡看了看林少人說:
「你今天很異常耶,問這麼沉重的問題。」
方才手機螢幕上林勁的新聞畫面閃過林少人腦海,他於是說:「我早上去拍了林勁。」
「難怪!我就覺得晚上林勁那個新聞片場有種熟悉感,是你最近在工作的戲吧?美女導演
嚴苡緋和林勁據說在學生時期就是好朋友,林勁從她的戲復出不奇怪啊。」周毅凡一派輕
鬆地說。
「緋姊跟林勁這麼熟嗎?」林少人難掩吃驚。
「你都不逛網路八卦的呀?」周毅凡調侃道,「林勁跟尹懷伊交往的事還沒爆出來之前,
外界都認定他跟嚴苡緋在一起啊。不過,晚上看新聞感覺他復出的狀態滿好的。」
「那是因為他很敬業,不代表他沒事了。」林少人說。
周毅凡撇撇嘴,「他有沒有事都跟你無關啦,你別老是把救人當贖罪。雖然他確實滿慘的
,男友劈腿,第三者被殺身亡,男友又跟著自殺,這什麼百年難遇的狗血劇情都被他遇上
……但你幹嘛這麼在意他?還是說連女朋友都不想碰的你卻碰了他?」
「我只是扶了他而已,」林少人即刻辯解道,「你沒看到那個現場才會這麼說。」
周毅凡起身,拍拍他肩膀,「是是是,我相信林勁本人肯定很迷人。不過我們同志這圈子
水可是很深的,你這樣一個小鮮肉、有女友、又有前科加持的人,不要來跟我們搶。」說
完抽出一瓶酒就往廚房去了。
每次說起這話題,周毅凡總會這樣開玩笑,希望林少人多少聽進去一些。但是對林少人而
言,即使贖完了法律上的罪,自己仍是個罪人,這污痕這輩子怎樣都清不了。除了不斷不
斷地清,擦破雙手摩腫膝蓋,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之所以在意林勁,也就是這般
罪意使然。
夜色漸深,尋歡的客人來了又去,Old Fashioned、琴湯尼、龍舌蘭……,穿梭在蕭邦、
韋瓦第、巴赫的琴聲中。
Vetus是一家鋼琴酒吧,店內流瀉醉人的琴音,和著只容得下耳畔細語聲量的祕密,是白
晝喧囂後的化外塵世。雖然總有特例——
「你們這樣做只是在利用你哥而已!」一會兒,酒吧裡響起少聞的激動男聲。
林少人倚著吧台備酒,順著聲音的來處望去,馬勒桌的男子站起了身。
「我不懂你為什麼老是去找他,什麼事情都要問他,他到底有什麼說話權?」男子怒言,
扯下頭上的鴨舌帽,神色惱火。頓時,酒吧裡這晚第一次響起驚呼的窸窣人聲。
「那是杰飛耶!」
「真的欸,杰飛竟然在這裡!」
林少人也認出來了,Purple對面那位大聲嚷嚷的男子,正是幾年前拿下金曲獎後便一路聲
勢看漲的創作歌手杰飛。
杰飛抄起酒杯,一口飲盡,坑愣一聲放回桌上說:「都瘋了……你們全都瘋了!」說完忿
忿離去。對座的Purple一語不發,看似連一個哆嗦或一聲輕嘆都沒有,僵著臉杵在原位。
林少人走出吧台,將備好的酒送到蕭邦桌。三位剛下班的OL交頭接耳地談論眼前場景,三
台發亮的手機螢幕上傳輸著模糊的偷拍照。
林少人靠近客氣地說:「不好意思,那位小姐是店裡的熟客,這樣有些侵犯他人隱私了。
」
身穿花色洋裝的OL笑著輕推他肩膀,「601,我們也是熟客啊,而且我們拍的是杰飛啦,
不是她。」
林少人在心裡嘆口氣,陪笑道:「那不好意思,如果要發上社群媒體的話,請不要tag本
店。」
世人愛看熱鬧無可厚非,林少人觀察下狀況,接著便走向馬勒桌收走空杯,擦乾玻璃桌上
殘留的水漬。桌上放著一份文件,最上頭的標題大大寫著不容忽視的「合約」二字。
Purple一動不動,在林少人擦拭桌面的緩慢時間裡,雙肩逐漸抖動起來,長髮半掩的側臉
流下一滴、兩滴,而後無數滴淚涓涓成流。
林少人遞上紙巾,再一杯水,沒有問候便離開了。
突來的喧囂片刻後歇停,Purple拿著文件愣愣看著,一直待到關店才離開。離開時林少人
問:「我可以知道那份文件是什麼嗎?」Purple蒼白的臉這才終於有了一絲笑意,說:「
一份承諾。」
以鋼琴酒吧的客齡來說,Purple相當年輕,看上去不到二十五歲。她固定每週二晚上來店
,總是獨自一人,依著Old Fashioned、龍舌蘭、單一純麥威士忌的順序,重複品嚐著相
同的酒類。
客人少的時候,林少人會與她攀談,知道她從事與藝人相關的產業。而林少人之所以會注
意到她,除了常客的身份之外,真正的原因是她剛開始出現在店裡的時間,正好就是兩年
多前的那一個清晨之後。很大機率這一切都毫不相關,但林少人對於那段時間中發生的事
情印象奇深,便自然地記下了。
這天,打烊回到家已清晨五點,林少人掏出鑰匙準備開門時,餘光瞥見大門牆外的月見草
。他蹲下身,輕撫那片片淡綠,想起了林勁。相機還沉睡在包包裡,他離開片場前已經整
理過照片,存下需要處理的,以及不能公開只能作為作品收藏的。難道是記憶與現實重疊
了嗎?林少人心想,早上拍攝的時候,林勁微揚的嘴角上分明掛著哀傷,不可能只有他一
個人看到。
林少人拍拍臉,想褪去這無來由的思緒,就聽見手機叮咚傳來訊息。
05:17 來自緋姊:
「幸運兒,這個月還有空嗎?林勁復出後的第一組平面大片想找你拍攝。雖然我跟他打賭
你行程滿檔不可能接,但總之你想想吧。( 時間很趕,明天給我答覆,拜託拜託!)」
夜風輕吹,現在不是花季,還要再好一段日子才會開花的葉莖顫顫搖動,明天也將被路人
踩過、被腳踏車輪碾過、被孩子好奇的小手拔起來而死去吧?沒有人會在意有個人仍在等
待它再次開出那黃色的,一夜即謝的花朵。
林少人小心翼翼地將葉莖擺好,放倒在牆邊,內心默默祈禱:明天我們也要朝氣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