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週一三四更新
3　讓我代替他
滴答。
雨滴落在屋簷，落在窗台，落在泥地的聲音。
林少人走到墨綠色的絲絨沙發床頭，伸手撥去林勁眼前的瀏海，順到太陽穴旁。
只是一綹髮絲而已，他警覺著。
林勁閉著眼，躺在一床軟綿上，一身復古桃紅色尼龍西裝、橙黃領帶、大紅色漆皮皮鞋，
與墨綠色沙發融合成一幅爵士年代的肖像。
「林勁，」林少人捧著相機出聲喚他，「你沒睡著吧？」
林勁沉睡的嘴角牽起一絲笑，揚起深深酒窩，仰頭向著林少人的方向睜開眼。
喀擦喀擦喀擦，快門聲在這須臾起落，隔著鏡頭裡的層層機關，林少人能感覺林勁那雙眼
正緊盯著他──緊盯著未來即將看到這組大片的觀眾。
林勁輕揚的嘴角抿起，眉眼微皺問：「你是雨男嗎？」
「什麼？」林少人對這突來的問題摸不著頭緒。
「下雨了，」林勁憶起了什麼，說：「我拍攝的日子很少下雨。」
林少人從沒思考過這個問題。他只是個攝影師，必須學會應變落雨或放晴，而非是掌握晴
雨的人。
他邊構思著畫面邊思考自己到底算不算雨男時，林勁又丟出了第二個問題：「你今年幾歲
？」
「二十七。」
「哦......以後就叫你小少如何？」林勁逗著說。
「你想怎麼叫都可以。」林少人專注在眼前的畫面，隨口應道。接著後退幾步，移動梯子
爬了上去，從高處俯拍。
「右腳稍微曲起來......側一點，不要直直的......對，對。」四下寂靜，只有相機喀擦
喀擦的聲響，林少人變換了幾組構圖說：「應該有很多攝影師說過你很好拍吧？」
林勁笑了起來──他笑的樣子非常好看。
「的確常有人說，所以我的拍攝時間都壓縮得比較短。」
「這是你找我的原因嗎？」這個念頭掠過林少人腦海，他不意隨口一問。
林勁皺起了眉──他的表情也相當豐富。
「什麼意思？」
「因為你怎麼拍都好看，不妨就提攜一下新晉的攝影師。」林少人說，下了梯子，走向道
具台。
「當然不是。」林勁更皺起了眉，「我從苡緋那裡聽說你是平面攝影出身，她說你的個人
風格很強，而且會自己決定主題，我覺得很有趣，加上你上次的照片也拍得很好。」
林少人從道具台上挑出幾支白罌粟，走回墨綠色沙發旁，琢磨著一一擺放到林勁身邊，「
那你滿意今天的主題嗎？」他將最後一支白罌粟遞到林勁手上，看向林勁問。
林勁湛黑的眼倏地靜止，不是驚訝，而是有什麼湧上他心頭；林少人則一瞬感到遲疑，心
想或許不該問林勁這個問題。
林勁緩了緩才說：「很好啊，謝謝你。」
話聲未落，一朵白罌粟自林勁手中墜了下來，落到桃紅色的西裝褲腳上，林勁彎身去撿─
─喀擦喀擦喀擦，沒料到這突來的連拍，林勁雙眼流露小小訝異，卻又即刻牽起嘴角──
喀擦喀擦喀擦，林少人覺得拍到了最好的照片。
拍攝結束時，雨已經告停。由於林勁前份工作耽擱了時間，此時已過深夜零點。林少人趁
林勁換裝時收拾道具，整理完返回前台時，林勁已經回到私服的模樣，正拿著他的相機在
看剛才的照片。
「你在等司機嗎？」林少人出聲問。
林勁小心翼翼地雙手托著相機，一臉笑意，搖搖頭說：「沒有，我等下自己回去。」
「這麼晚了，不安全吧。」林少人默默覺得不妥，像林勁這種等級的藝人都要搭保母車的
。
「我的司機是個年輕妹妹，我要她超過十一點就別來載我了，女生一個人才危險。」林勁
無所謂地說。
換下拍攝的服裝，此刻林勁穿著整套白色休閒服，意外地合適。稍微寬鬆但新膚的材質隱
約透出手臂及肩胛的線條，林勁一直維持精瘦的體格，一八五公分的身高有著近乎完美的
好身材。
林少人回想著這些天來讀過的林勁專訪與側寫，連同林勁出道後拍攝的所有平面大片及走
秀影片，全都映在了他腦海。這次他可是做足了準備。實際看到林勁，儘管眉宇間更沉穩
了，那張娃娃臉卻彷彿不會老似的，仍同兩年前一般精緻。
外貌如昔，那麼內心呢？過去幾年關於林勁的一切風聲接著浮了上來，說林勁親切大方，
卻也任性妄為，就是這副性格讓人難以應付。可林少人卻覺得眼前的人毫無盛氣，反而有
種稚氣未脫的可愛，更令他心生敬佩的是，林勁非常專業也細心。
他原本理想的計畫是拍攝外景，因為室內佈景若搭配得不好，很容易就會減損林勁自然散
發的那股氣息。可惜天公不作美，即將入冬的台北竟下起了雨，只能臨時換到內景拍攝。
追究起來，若不是林勁前一份工作耽擱，他們早已結束外景收工。雖然感到扼腕，林少人
卻因此看到了林勁令他意外的一面。
從約定的時間不斷延後開始，林勁便主動告知狀況、在晚餐時間提醒讓這邊等待的工作人
員先行用餐，同時詢問攝影棚的使用時間；終於趕來後，隨行的助理、化妝師等全是老手
，效率奇佳。林少人一邊感嘆大明星果真待遇不同，一邊佩服林勁能對所有人事關照到如
此地步。
「你拍得真好。」林勁稱讚著，心想林少人的照片構圖細膩，色彩大放，絕對是攝影比賽
中的優等生。
林少人鬆了口氣，走到林勁身旁說：「你不知道，我超級緊張，實在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掌
握好......」
方才拍攝時明明一臉嚴肅，話也少，現在一開口倒像是被打回了原型──就是個普通男孩
。林勁不禁笑了出來，說：「以我第一次合作的攝影師來說，你應該算得上前幾名。」
「別這樣稱讚我，怪不好意思的。」林少人有些難為情，卻也放鬆了下來，收拾著包包說
：「工作完肚子好餓，你沒吃晚餐吧，要不要一起去吃點東西？」
「這麼晚，不打擾你了，我回去隨便吃吃就好。」林勁應道。
「不要隨便吃吃啊，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林少人不由分說地拉了林勁就走。
下過雨的小巷散著潮濕的涼意，奶奶的餐車上白煙蒸騰，飄散食物熬煮入味的香氣。餐車
一邊的木製小櫃裡滿滿中式口味的滷製品，吧台前則是一籠籠鐵製方盒，浸在熱湯中，看
得見雞骨清湯裡的各式煮物。彷彿日本街頭才有的立食黑輪小攤，穿越時空降臨在這晚無
人的台北街頭。
客人就他們兩個。
「阿弟，今天怎麼這麼早？」奶奶骨瘦的手為他們遞上兩只陶杯，看了林勁好一會兒，破
碎的聲音說：「哎呀，瞧瞧這是誰啊？」
「今天沒去酒吧打工，他是我工作上的前輩。」林少人覺得奶奶不可能認出林勁，估略只
是好奇。
「阿弟第一次帶同事來呀，以前只看過女朋友呢。」奶奶笑咪咪地說。
「你有女朋友？」林勁不意問道。
「阿弟沒爸沒媽，就有女朋友。」奶奶開玩笑似的應和。
「奶奶你太多話了！而且我跟他不是同事，人家可是大明星。」林少人趕緊解釋。
「哎呀呀......」奶奶沒在聽的模樣，彎身往餐車下方翻找，一會兒拿出一個紙製圍兜遞
給林勁說：「來來來，看你這身白，還以為白馬王子來接我了呢！快戴上，弄髒就不好了
。」
「奶奶，那我呢？」林少人好奇道。
「你不用吧，弄髒了回去洗洗就是。」奶奶呵呵笑著，老邁的眼閃著光芒看著林勁。
真拿這些人沒轍，連奶奶也一個樣，林少人既好氣又好笑地怨道時，一旁林勁已經繫好圍
兜，扳開竹筷吃起桌前備好的小菜。
「奶奶的醃蘿蔔最好了，」林少人放鬆下心情，得意地說，「我看你以前的專訪，說深夜
下戲後很餓，就會找人少的小店去吃宵夜，拍片結束最期待就是這時候。我跟你說，奶奶
她這台餐車在網路上很受好評，只是隔三差五就換位置，要碰上得靠運氣，不是想吃就吃
得到。」
林勁咬著脆脆的蘿蔔，看向林少人心想：他太年輕了，小他整整八歲，一身帽T牛仔褲，
不說的話，看上去就像個大學生。
「奶奶，給我們兩碗陽春麵，湯另外放，然後還要......」林少人探頭往熱湯裡看去，一
一點道：「蘿蔔、蒟蒻、魚板、油豆腐，各兩份。」說完看向林勁，「這些都是最推薦的
，你還想吃什麼直接跟奶奶點吧。」
不僅看上去年輕，內心也很年輕吧，林勁默默想著，這樣有才華又處於閃閃發光年紀的正
常孩子，可要好好保護，不能落得像自己這般下場。
「怎麼了，你在想什麼？」林少人拿茶壺為兩只陶杯倒滿熱茶。
「......在想今天拍攝的主題。」林勁隨口應道。
「那不能用想的。」林少人將茶遞給林勁，接過奶奶送上的兩碗麵放到桌前。
林勁嘆口氣，拿筷子攪起白麵，混勻聞上去十分清爽的醬汁說：「其實我已經兩年多沒在
外面吃宵夜了。」
「因為不用拍戲的深夜了吧？這樣很好啊，晚上的世界盡是罪惡。」林少人調整了下桌上
碗盤，又接過奶奶遞上的煮物放到林勁面前，「不好意思，今天你就陪我罪惡一下。」
「不是拍戲的問題，就算沒拍戲，我這兩年也總要到白天才睡得了。」林勁嘴角微微勾起
，緬懷似的說：「大概是因為以前最常陪我吃宵夜的人不在了吧，所以我一直抗拒著這件
事。」
林少人不禁瞥了林勁一眼，夾起一塊棕色燉得軟爛的蘿蔔放進林勁碗裡問：「你知道今天
拍攝的白罌粟花語是什麼嗎？」
「就是拍攝的主題啊，遺忘。」林勁回道。
「你竟然知道，真厲害。」林少人真心佩服。
「為什麼要選遺忘？」林勁放遠了視線說：「不是有更多更常見的主題嗎？藝人復出不算
少見，應該有不少例子可以參考吧。」
「我......不想跟他們一樣。」林少人簡答道。
林勁夾起碗裡三角切塊的蘿蔔，看著說：「你應該知道大家都在等著看我崩潰吧？比起從
情傷復原的林勁，大家更想看到發了瘋、潦倒的林勁。但是，你剛才拍照時幾乎沒有跟我
對話，也沒有問我問題，所以應該不是想探我心思，或者想從我口中逼問出些什麼。這讓
我很好奇，你為什麼要選擇這個這麼諷刺的主題？」林勁說著咬下一口蘿蔔，看向林少人
。
「諷刺？不，我不是......」林少人說著停了下來。林勁的直接令他生畏，也令他肅然起
敬。話說回來，掌鏡林勁復出後的第一組平面大片，壓力極大。不僅是因為林勁，更因為
時間倉促，即使雜誌採編部預先準備了眾人集思廣益的各式主題，像是：重生（太直接了
）、回家（過於溫馨）、挑戰（太激烈了）、想念（要逼死誰？）......全部都被林少人
駁回。
不能只是當做一組大片在拍，也不能只想著這是林勁的回歸。攝影師拍攝時，有的在意大
眾的期待，有的在意拍攝對象的感受，有的則想要展現實力──林少人都不是。
林少人啜口茶，試著整理思緒說：「上次拍完緋姊那場戲後，我問了一個跟你有類似經驗
的朋友，他說：『沒有走出來這種事。人死不能復生，感情也是，源頭的那個對象不在了
，就像河水斷了頭尾，最後變成湖，就永遠積在那裡了。』」
林勁偏過頭，疑惑道：「那不是代表更忘不了？」
林少人嚥下一口口水，嘗試著說：「是啊，你想，那些真正忘了的人，是不可能說出也絕
對不會去想到『遺忘』這兩個字的。」
「所以？」林勁的疑惑更深了。
「所以『遺忘』其實是允許你放在心裡的意思吧。我知道，想忘又忘不了很痛苦，但既然
都忘不了，不如就和那份回憶好好共處，不是更好嗎？」
林勁皺起了眉，卸完妝的素顏散著一股天然的、帶了年歲的清新，一雙大眼被黑眼圈襯得
更大了。
「你真的，想要忘記尹懷伊嗎？」林少人終於問出最關鍵的一句。
林勁眼底倏地閃爍銀白無依的星辰，流瀉出這晚的第一絲苦澀。
林少人急著說：「抱歉，我太魯莽了，表達得不好也請你見諒。可是我看完你以前的訪談
跟影片就覺得，你應該絕對不會想要忘了──」
林少人自覺語無倫次而停了下來，林勁卻捧起了碗，狼吞虎嚥地吃起麵來，又一股勁地把
煮物夾進林少人碗裡。林少人不明所以，只覺得必須趕快跟上林勁的節奏，也吃將起來。
一旁的奶奶邊整理攤子邊看著他們倆，眼神更溫柔了，呵呵低聲笑著。
片刻，桌邊碗盤盡數清空，林勁擦拭嘴角，卸下紙製圍巾說：「我們去重拍吧。」
林少人萬萬沒料到這個收尾，反射地問：「去哪裡？攝影棚已經關了。」
「去一個可以看到日出的地方。」
清晨天色漸亮，海潮輕推著白沙，冷風從天際線另一頭吹來，在湛藍的水色上激起絲絨般
波濤。空氣很冷，林少人手上的相機鏡頭被呵出的白氣朦朧，林勁卻脫下了白色休閒服外
套，只穿著裡頭微透的米白色麻料襯衫，看上去很冷──非常冷，從人到心，王子蝸居永
恆的冬天，已近三年之久。
「你還有什麼道具能用？」林勁問，迎著海風往尚未日昇的方向走去。
林少人翻翻背袋說：「還有一些沒用上的風鈴木。但花況不好，我以為不會拍了，沒有留
意花況。」說完，他拿著花枝走向林勁，接著摘下一朵，比上迎光的側臉，潮濕的海風將
深棕色挑染的短髮吹散他手邊，「不過......或許可以稍微變一下魔法。」
林少人摘下更多朵花，連同細小的花莖以棉線捆成一束，再拿出拍攝用的透明髮夾，將這
小小花束固定在林勁的右耳耳畔說：「就這樣試試吧。你隨意走，我會以臉部特寫為主，
所以你下半身自在些沒關係。」
林勁眨眨眼，習慣著那幾乎感受不到重量的迷你花束，順著海水沖上沙灘又退去的痕跡走
去，主動開了口說：「大部分的人都喜歡星星，好像只有我總是期待著太陽。」
「為什麼喜歡太陽？」林少人順勢問道。
「因為我人生第一個喜歡上的，是一個像太陽一樣的人。」
「很陽光的人嗎？」
林勁搖搖頭，「很刺眼的人。」
「比你還刺眼？」
林勁笑了出來──他自然微笑的嘴角真的很好看。
「你不怕被灼傷嗎？」林少人問。
「不怕啊，」林勁臉上的笑意退去，望著海平線的眼神閃動，「因為我根本碰觸不到太陽
。」
「那尹懷伊也是太陽嗎？」
「懷伊啊......」林勁停下了腳步，木然地杵著，「懷伊是一切的存在。」
「什麼意思？」
「懷伊不會傷害人，就像是我身上的一小塊細胞，既屬於我，又不是我。他保護著我，擁
抱我。」
「只是一小塊嗎？」
林勁低下頭，踢著細沙說：「嗯，不能更多了。你看，心臟不大，大腦也要藏起來。我們
身上重要的東西都不能放得太顯眼，放得太顯眼，很容易就會受傷。」
林少人感到一股莫名哀傷，問：「你......是不是很害怕？」
「怕什麼？」林勁回頭看他。
「怕自己有一天真的會忘記尹懷伊。」
林勁仰頭望天，須臾才答：「或許吧。」
「那就不要忘。」
「不忘了他，我要怎麼活下去？」
晨風拂過林勁蒼白的臉，吹動髮鬢的黃色花瓣。
「他本來就是你身上的一部分，你就帶著他好好活下去。」林少人說。
「我做不到......」
「我幫你。」
風更大了，將林勁絮亂的髮絲吹得更亂，披上他的臉，沾上他的唇。
「讓我代替他。」林少人約莫是一時興起，放下相機看向林勁說：「你想吃宵夜的時候，
我陪你吃；睡不著的時候，我陪你聊天。你想做任何因為他不在了而變調的事情的時候，
就叫上我。把那些事情寫下來，我陪你一起去完成，直到你可以帶著和他的回憶好好活下
去。」
林勁怔住，木然地看向林少人。
如果回憶有氣味，此刻它既鹹又濕。
林少人走到林勁面前，拿出最後一朵黃色風鈴木，比上林勁帶了海鹹而乾澀的唇邊。他的
手在顫抖，話聲也在顫抖，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又為何會說出口的，「讓我代替他.
.....可以嗎？」
林勁哀傷的眼沉靜下來，他想握上林少人的手，卻意識到不行，靜靜地點了點頭。
林少人鬆下一口氣，露出孩子般笑容。
林勁也跟著笑了──喀擦，相機一聲劃破日出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