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噗友的點文
tag:鱷魚、ATM、奶嘴
臺詞:路況多變,請緊握扶手
接到電話時,他已經在車陣中塞了二十分鐘。
市區的下班時間,不意外。意外的是,他覺得自己的聽力有問題。
拿下藍牙耳機,揉揉耳朵戴回去,他對著電話再開口:「你說,你撿到一隻甚麼?」
「鱷魚。」發音標準到可以參加朗讀比賽的悅耳聲音傳來,「趴在沼澤裡一整天不
動,突然就一口把過河的獵物吃掉,常被做成包包賣很貴……喔,也被當成品牌LOGO繡在
衣服上的那種鱷魚。」
他沉默幾秒,「聯絡急救站了嗎?」
「牠說牠不信任其他人類。」
「誰說?」他忍住再度拿下藍牙耳機的衝動。耳機是無辜的,耳朵也是。
「那隻鱷魚。」對方的語氣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旭哥,我聽得懂牠的話!我大概
是傳說中的爬說嘴。早知道就不報臺大,去報霍格華茲了。應該可以直接進蛇學院!」
江旭生可以想像青年此時的表情,他勾著脣角回應:「是啊,真可惜。」
「哈哈……但沒考上也沒損失啊。能當你的學弟,我很開心。雖然我入學的時候你早
就畢業了……亂講!我才沒有!」
「小兔,你旁邊還有別人?」
暱稱小兔的青年連忙否認,「沒有,我是在跟那隻鱷魚說話。好好好……我知道。」
說話聲變遠又拉近,「牠說牠叫索貝克,不可以用『那隻』代稱。哇,你跟埃及的鱷魚神
同名耶!太巧了吧?」
不太實用的知識增加了。
江旭生望著逐漸暗下的天色和動了跟沒動一樣的車陣,「你打算怎麼處理鱷魚神?」
「就是不知道才打給你啊。」望著附近逐漸亮起的路燈,小兔的聲音低了些,「旭
哥,怎麼辦?」
「……我去接你。」
對方所在地跟他的位置正好在城市對角線的兩端,考慮到這種十分鐘前進不了十公尺
的車況,趕去最快也要一個小時。
待他抵達,天色已黑透。人跡罕至的郊區路邊,只有幾盞愛亮不亮的路燈。
大學畢業不久的青年坐在機車上,看到熟悉的銀色休旅車靠近,還沒開口就打了個響
亮的噴嚏。
秋颱剛走,這幾天氣溫驟降,附近沒有能擋風的地方,最近的建築物是一家遠在三百
公尺外的超商。
黑髮青年戴著黑色口罩,一張巴掌臉遮到剩兩隻眼睛。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長袖
棉T,牛仔褲還破了好幾個洞,唯一能保暖的連帽外套卻抱在懷裡,看起來脆弱無助又可
憐。
車上沒有多餘的衣物,江旭生把自己的西裝外套脫下來,裹住縮成一團的青年,「怎
麼不穿外套?」
小兔抓著明顯大了好幾個尺碼的西裝外套,上頭還有男人的餘溫。「牠說牠很冷,我
就……」
青年掀開懷裡的衣服,露出一雙像戴著圓框眼鏡的爬蟲類眼睛。
江旭生看著那隻鱷魚發出介於打嗝與貓咪呼嚕間的聲音,這才有了撿到一隻鱷魚的真
實感。
「旭哥,牠說你很帥。」小兔笑著充當起人鱷間的翻譯,「……雖然戴著口罩。」
「……謝謝。」沒想到活到這把年紀會被一隻鱷魚稱讚。他對著鱷魚自我介紹:「你
好,我是小兔的……」江旭生猶豫了一下,「長輩。你不用信任我,只要相信他就好。你
希望他怎麼幫忙,我會盡力協助你們。」
他挺直腰桿站在兇猛的爬蟲類眼前,假裝沒注意到青年在聽見稱謂時瞬間皺起的眉
頭。
等待的時間裡,小兔已經跟索貝克聊過一輪。
「牠說牠跟朋友吵架,一氣之下才離家出走。現在後悔了,想回家。」語畢,小兔在
鱷魚頭上摸了摸。
「牠家在哪裡?」
「牠也不知道。只知道同伴來來去去,消失的再也沒回來。」
「聽起來像是養殖場。」江旭生掏出手機搜尋附近的鱷魚養殖場,距離最近那家的車
程要一個半小時,在隔壁縣。
他點進那家養殖場的官網,正要將老闆站在大門口的照片亮給鱷魚看,小兔湊上前看
了眼,搖搖頭。
「這家我剛剛找過,索貝克說沒見過這個人。」
「或許老闆不常出現,都是員工負責照顧。」不死心的他找了幾張工作人員有入鏡的
照片,遞給戴著大眼鏡的鱷魚看。
低沉的咕嚕聲響起。小兔還沒翻譯,又打了一個噴嚏。
「外面冷,先上車再說。」
青年隔著口罩揉鼻子,帶著悶悶的鼻音問:「那我的車怎麼辦?」
江旭生看著陪主人在這裡被冷風吹了大半天的黑色125機車,「鎖大鎖拔鑰匙,忙完再
來牽。」
「丟在這裡會被偷吧?」小兔摸摸大學時代就陪著他的愛車,「還是……旭哥你載
牠,我在後面跟?」
聽得懂人話的鱷魚率先投下反對票。牠用長尾巴纏著小兔的腰,兩隻前爪扒在青年的
衣襟上,發出急促的聲響。
男人笑了,微瞇的雙眼看起來很溫柔。
「你看,鱷魚神抗議了。」
他打開後座車門,想到另一個問題:「牠可以坐車嗎?」
鱷魚咕嚕嚕地回。
「牠問會不會很危險?」
「放心,我是安全駕駛。」
原本江旭生打算把鱷魚放在寬敞的後座,沒想到索貝克身為爬蟲類,似乎對撿到牠的
小兔有雛鳥情結,連分開坐都不願意。沒辦法,他只能讓小兔抱著牠一起坐後面。
比起冷風颼颼的外頭,車裡暖和太多。江旭生聽見小兔悄悄鬆了一口氣,隨後響起咕
嚕一聲。
這回不是索貝克。
他將保溫瓶和置物箱裡翻出來的奶油餅乾一起遞到後座。
「隨便墊一下。」江旭生發動引擎,在狹窄的鄉間小路迴轉,「先帶你去吃飯,吃飽
再幫牠想辦法。」
聽見索貝克嚷著口渴,小兔從自己的背包拿出喝了一半的礦泉水全餵給牠。等伺候完
鱷魚神,才轉開保溫瓶,倒出冒著熱氣的無糖紅茶。
江旭生開起車來確實安全,車輛行進間平穩順暢,一滴紅茶都沒有濺出來。
小兔拿下口罩,捧著杯子小心吹涼,靠著霧茫茫的熱氣掩護,從後照鏡看那個在昏暗
郊外專心開車的男人。
後方傳來聽不懂的鱷魚話,而後是青年明顯壓低音量的回答。
「我沒有發情!我只是……算了我不想跟鱷魚聊這個。」
正當青年擔心對話會不會傳到前座去,駕駛突然打開音響,傳出一首節奏明快的流行
歌曲。甜美女聲和輕快旋律組成的音浪拍碎窘迫的氛圍,把聽眾帶到歌曲中陽光燦爛的度
假勝地。
就是這種不著痕跡的體貼才要命。
青年低著頭,不敢再看開車的男人,將杯中紅茶一口氣喝光。
休旅車在一首接一首的歌曲伴奏下駛離鄉間小路,開往市區。
街邊成排的招牌燈點亮黑夜,光線照進車裡,副駕駛座的車椅下似乎有東西。
小兔彎腰去撿,發現是一個奶嘴。
「……旭哥,你……」
在等紅燈的江旭生透過後照鏡看了他一眼,「怎麼了?」
「你車上……怎麼會有奶嘴啊?」小兔深吸一口氣,「你當爸爸了怎麼不跟我說?我
知道的話、我……」
「我姊前陣子帶小孩回來,坐過我的車。」江旭生接過那個沾了灰塵的粉紅小花奶
嘴,「原來是掉在這裡,她在家找了好久。」
「是這樣喔……晴姐生寶寶了啊。恭喜恭喜!是女生嗎?」
他笑道:「是男孩。她一直肯定自己會生女兒,準備的嬰兒用品全是粉紅色的。」
「哈哈……這下糗了。」
綠燈亮,江旭生回頭專心開車,嘴裡不忘回答:「不糗。男生用粉紅色也很好。我小
時候也喜歡粉紅色。」
「咦?完全看不出來!」
江旭生低低笑著,轉了話題。「我……應該沒辦法當爸爸了。」
「為什麼?」
他看向不遠處的速食店,切了右轉燈變換車道。
「我離婚了。」
「啊──?」
後座傳來咕嚕嚕的叫聲,似乎在抗議青年激動之下把牠抱得太緊。
小兔先是低聲跟索貝克道歉,接著追問:「甚麼時候的事?我怎麼都沒聽說?」
「去年底。」江旭生淡淡地說:「這種事沒必要到處宣傳。年初你剛回來,忙著適應
新工作,我就沒提了。」
「旭哥,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想問甚麼?」
「你為什麼會離婚?」
方向盤一轉,銀色休旅車駛進速食店的取餐車道,男人答非所問:「帶著牠不方便下
車吃飯,買兩桶全家桶和一盒蛋塔好不好?牠吃炸雞嗎?」
小兔愣了下,收拾好被選擇性忽略的心情,聽完鱷魚的回答才轉述:「牠說沒吃過,
但可以試試看。謝謝旭哥。」謝謝記得他喜歡這裡的炸雞,更喜歡蛋塔。
晚餐時間已過,餐點很快透過窗口送了出來。撲鼻的炸雞香瞬間瀰漫車內,油炸美食
的罪惡香氣讓青年本來就咕嚕叫的肚子叫得更淒厲。
江旭生把車停到附近公園的停車場,搖下一半車窗通風。聽著後座一人一鱷邊吃邊
聊,似乎很開心的聲音,沒甚麼食慾的他扯下口罩,慢吞吞地點起一根菸。
一手掛在車窗邊夾著菸,一手拿手機搜尋有沒有失蹤鱷魚的新聞,可惜沒有收獲。
「旭哥,不餓還是要吃點東西啦。這個給你。」
他記得江旭生不喜歡吃脆皮的怪毛病,特地把鮮嫩多汁的雞腿留下,仔細剝除酥皮,
用餐巾紙裹著遞向前。
不忍拒絕的江旭生只好放下手機,接過那隻香噴噴的雞腿。
放下心的小兔拿了一塊蛋塔,咬了一口靈光一閃:「發現有鱷魚不見,養殖場應該會
報警吧?我們打電話去附近的派出所問看看?」
江旭生兩三口解決那隻雞腿,偏頭把最後一口菸抽了。
或許是抽菸的緣故,聲音低啞了些。
「一個分局底下有十幾間派出所,縣內七八個分局……每間都打電話大概得打到明
天。」他的目光掃向後座體長不到一公尺的鱷魚,「再說,只是走丟一隻小鱷魚,或許老
闆不會放在心上。」
「那怎麼辦?」小兔摸摸懷裡聽說只吃生肉,結果吃炸雞也吃得很開心的小鱷魚,
「還是我去拜託養蜥蜴的大學同學,請他在爬蟲板和粉絲團問看看?」
「這也是一個辦法。」江旭生又想到,「你問問鱷魚神,牠住的地方有甚麼特徵?」
小兔吃掉最後一口蛋塔,露出苦笑,好像連嘴裡的甜食都不甜了。
「這個我問過了。牠說有水、有草、有石頭……還有白天會蓋住頭頂的網子。」
「了解。」也就是說毫無參考價值。「那牠還記得離家出走那天的事嗎?任何細節都
行。」
青年回想起閒聊的內容,「牠說那天雨下得很大,聽到工作人員聊天,說甚麼颱風天
不放假……」
「前陣子的颱風?」江旭生回想片刻,「是軒嵐諾嗎?」
小兔掏出手機查詢,「應該是。」沒辦法,他也對沒達到放假標準的颱風印象不深。
知道鱷魚趁著颱風天逃獄對解謎的助益不大,江旭生繼續問:「牠到底是怎麼逃出來
的?」
儼然成為鱷魚神代言人的小兔回答:「那天風雨很大,蓋住鱷魚池的防曬網被吹開,
一部分掉進池子裡,牠就沿著網子爬出來了。」
「然後?」
「附近都是荒地,牠也不知道該去哪裡,就朝著亮亮的地方一直走、一直走……走到
沒力氣為止。剛好我今天跑腿去那附近送東西,回程停下來想拍夕陽,聽到草叢裡有怪
聲,才發現牠。」
「怎樣的怪聲?」
拍拍懷裡用扭動以示不滿的鱷魚,小兔安撫著:「好啦,也沒有很怪。就是聽到有小
朋友的聲音哭著說想回家而已。」
夕陽西下的荒郊野外,聽到這種聲音確實很奇怪,甚至有些嚇人。
「小兔,你一直都聽得懂動物說話嗎?」
青年搖頭,「沒有。雖然我很喜歡動物,但從小到大……這是我第一次聽懂。」
面對這種突然開竅的情況,江旭生也不知該做何反應。他只好先處理眼前的問題。
「牠說的那個亮亮的地方,是哪裡?」
「就是一間亮亮的小房子。那個門有時候會突然打開,還會發出刺耳的聲音,有點恐
怖。」
江旭生看著已經吃了兩隻雞腿三塊雞胸,正在吃第六塊炸雞的鱷魚,想起鱷魚肉吃起
來很像雞肉的說法,覺得這畫面有點地獄。
「旭哥?」
江旭生回過神,根據小兔的敘述做出判斷:「那應該是超商。牠還記得房子的顏色
嗎?」
四大超商的代表色不同,如果知道招牌顏色,搜尋範圍能縮小很多。
小兔歪頭聽著咕嚕嚕的鱷魚話,「鱷魚沒辦法分辨顏色……牠只知道那個小房子有些
地方,跟草有點像。」
「綠色的話,有統一和全家。」他想起小兔撿到鱷魚的地點附近,就有一間全家。
江旭生重新打google地圖,當初搜索時是以發現地為圓心,才出現最近的養殖場在臨
縣的結果。但如果鱷魚神是從另一個方向穿過那間全家才抵達發現地,那搜尋結果會有所
不同嗎?
顯示搜尋中的圓圈轉了兩圈,果然出現另一間養殖場,地點偏僻但距離並不遠。
現在是晚上八點四十二分,早就過了養殖場的營業時間,但他不想把事情拖到明天。
打過去的電話響了十來聲無人接聽,他決定直接驅車前往。這類養殖場應該有人全天留
守。
放下手機,江旭生正要跟小兔說明自己的打算,看見青年捧著速食店的紙杯小口喝著
贈送的可樂。
保險起見,小兔沒有把這種黑不溜丟全是人工添加物的東西分給鱷魚喝。
兩人的視線正好對上,車裡為了讓他們進食方便特地打開的車內燈還沒熄滅。
氣氛瞬間微妙起來。
「……旭哥,你要喝可樂嗎?」青年基於禮貌問了一句。他記得男人只喝水、紅茶和
咖啡,全是無糖飲料。
江旭生盯著那雙因為映著燈光而更亮的眼睛,點了點頭,「謝謝。」
於是男人一低頭,叼住青年作勢往前遞的紙杯,將剩下的可樂喝了見底。
確實很甜。
後來的路上,車裡依舊放著熱鬧歡樂的流行樂,但青年的心情再也歡樂不起來。
小兔緊緊捏著那個紙杯,忽然覺得生而為人沒甚麼好開心的,不如當一個免洗紙杯。
半小時後,他們停在目的地附近。
眼前的小路不僅狹窄到休旅車開不進去,路面連柏油都沒鋪,滿地黃泥因為前陣子的
大雨溼軟難行,處處積水。
江旭生熄了火,望著車前燈映照出來的茫茫前路,陷入沉思。
既然前頭有養殖場,應該會有能供大型車輛通行的路線,只是google沒顯示。他點開
地圖左滑右滑,沒找到第二條替代道路,大概只能等明天養殖場有人上班再打電話問。
「……小兔。」
「嗯?」
「幫我問鱷魚神,牠願意再等一天嗎?」
耳熟的音節讓他不用等待翻譯,就知道答案。
江旭生改變勸說對象,看向後座的青年:「如果牠真的是從養殖場逃出來的,那我們
把牠送回去,不見得是件好事。」
意外撿到鱷魚之後,全心全意只想送牠回家的青年到這一秒才發現盲點。
一人一鱷嘰哩咕嚕了一會兒,江旭生看到小兔很心疼地摟著小鱷魚,在牠頭頂摸了又
摸。
「牠怎麼說?」
「索貝克說牠知道。但牠還是想回去見那朋友一面。牠生氣的時候咬了人家一口,牠
想跟對方道歉。」說著說著,小兔戳了戳鱷魚的頭,開始對偉大的鱷魚神說教:「人家跟
你搖尾巴求偶,不喜歡的話,拒絕就好了,幹嘛咬人啊?……呃……這樣喔……」
江旭生適時問了句:「怎麼了?」
小兔抬起頭,表情有些尷尬,「牠說對方是公的,牠也是公的,而且牠們都還未成
年,所以牠覺得對方故意鬧牠,才咬了人家。」
江旭生盯著那雙像戴著大眼鏡的大眼睛,水潤潤溼亮亮的,莫名有些委屈。
聽說鱷魚就是住在沼澤的貓咪。於是沒養過鱷魚只養過貓的他曲起手指,輕輕在鱷魚
下巴處搔了搔。
「雄性跟雄性之間雖然沒辦法生育後代,但喜歡對方的心情跟異性之間是一樣的。」
相較青年的摸頭安撫,男人輕搔下巴的動作似乎更舒服。索貝克瞇起眼,將下巴湊向
男人的手。
江旭生又耐心地摸了一會兒,語氣溫柔,「有人喜歡你是很幸福的事,要好好珍
惜。」
小兔看著溫情安撫冷血動物的男人,覺得當免洗杯也不好,現在更想當一隻鱷魚。
不知為何只是跟無法溝通的鱷魚神聊了兩句,後座的青年就一臉哀怨地望著他。男人
在摸完鱷魚後,順手摸了摸青年的頭,「外套穿好下車,我們走過去。」
雖然保暖效果都不佳,但棉質的連帽外套還是比中看不中用的西裝外套好一些。於是
不怕冷的男人貢獻出他的西裝外套給鱷魚神,青年穿著自己的外套下車。
爛泥路旁長滿半人高的芒草,不知道裡頭躲著甚麼妖魔鬼怪。穩定的光源除了被烏雲
遮蔽一半的月亮,只剩休旅車的車頭燈。
男人從後車廂拿出一根高爾夫球桿,走到前面開路。
呼咻咻的風聲和不知名的蟲叫讓有點夜盲的小兔更緊張,兩手環抱懷裡的索貝克,就
算牠抗議扭動也沒鬆手。
江旭生回頭看了他一眼,故意開玩笑道:「前方路況多變,請緊握扶手。」
緊張兮兮的小兔忍不住回:「哪來的扶手啦!」
男人伸出手,「這裡。」
小兔盯著那隻指節分明的大手,上頭確實沒有結婚戒指的蹤影。
咚咚咚的鼓聲不知從何處傳來,似遠又似近。
在小兔東張西望尋找聲音來源時,男人先一步抓住他的手,邁開步伐往前走。
索貝克維持著前肢攀著衣襟,長尾巴環著腰的姿勢,單手抱起來不太費力,但小兔仍
覺得手軟。特別是跟江旭生牽著的那隻手。
短短兩百公尺的小路,心跳如鼓的青年腦中閃過無數畫面,一瞬萬年。
對溫度變化非常敏感的鱷魚嚷嚷了大半天,全被當成風聲蟲叫的背景樂。
直到養殖場的招牌出現在眼前,小兔才清醒過來,沒好氣地低聲回了一句:「人類沒
有尾巴!」
就算聽不懂鱷魚話,也能猜到談話內容。男人勾著脣角往前走,發現養殖場大門口的
警衛室亮著燈,裡頭有人。
吩咐那兩隻在原地待命,把高爾夫球桿交給青年防身,江旭生向警衛室走去。
幾分鐘後,他跟警衛交涉完畢,帶回好消息。
「我說我們來幫寵物鱷魚找玩伴,警衛說老闆不在,但負責的員工還在,我們挑好可
以付現帶走。」
知道男人刻意幫小鱷魚留了一條活路,青年三步併兩步地上前,隱約又聽到擊鼓聲。
小兔按著咚咚咚的胸口,隨便找了話題。「所以……這邊真的沒有別的路嗎?」
「後門那邊有一條大車可以走的柏油路,但不知道為什麼,google上沒顯示。警衛說
外地人通常看到前面的泥巴路就放棄了,我們是有緣人。」
小兔笑了,他舉起索貝克的前爪揮了揮,「一定是偉大的鱷魚神保佑!」
男人笑著應和,「感謝偉大的鱷魚神。」
兩人按照慣例噴酒精、量體溫進了門。
謝過警衛要沿路介紹的好意,等外人澈底走遠,江旭生才低聲開口:「是這裡嗎?」
小兔點頭,「索貝克說牠記得這個警衛,他有一次值勤偷喝酒,把啤酒罐掉到鱷魚
池裡,撈了半天才撈起來。」
「……幸好沒有跌下去。」
「是啊。」
兩人在幼體鱷魚池繞了兩圈,終於找到索貝克熟悉的池子。
曾被颱風吹壞的防曬網因為入夜被收拾好放在旁邊,紅磚砌成半人高的矮牆圍成方
形,角落有幾顆供牠們爬上去曬太陽的石頭和幾叢自由生長的雜草,高度大約淹過人類腳
背的淡綠池水裡趴著四隻體型跟索貝克差不多的未成年凱門鱷。
「索貝克說,牠那個朋友不在這裡。」
「會不會是別的池子?」
小兔指向角落某顆石頭,「那顆是索貝克最喜歡的石頭,上面有牠某次滑倒抓過的痕
跡。」
在警衛為他們打開的LED燈照明下,那裡確實有一塊被利爪劃出痕跡的黑色大石。
既然不在這裡,死亡或被買走的可能性就很高。
男人跟小兔對看一眼,正醞釀說詞,就看到淚水從圓滾滾的鱷魚眼睛湧出。
索貝克在哭。
鱷魚哭起來沒有聲音,不像人類會吸鼻子、癟嘴巴。透明淚珠源源不絕地從那雙大眼
睛流出來,好像可以流到世界末日。
小兔隔著外套抱著索貝克搖晃,像在輕哄受了委屈的小寶寶。
「不哭不哭,你乖乖……」慌亂的青年將求助目光望向身旁的男人。
「先別哭,或許你朋友只是被帶到別的地方。我去問問。」
江旭生朝警衛室的方向跑去。
只負責巡邏場地的警衛用內線電話聯絡照顧鱷魚的員工,對方在宿舍裡剛泡好泡麵要
吃第一口。
聽到有人在找那隻鱷魚,那人隨便吞了幾口,就抓了外套匆忙趕來。
對方三十多歲,戴著跟凱門鱷一樣的圓眼鏡,一路奔跑的喘息因為口罩的遮蓋,讓眼
鏡泛起霧氣。
他拿下眼鏡擦了擦,笑著說:「叫我阿布就可以了。」
雙方簡單寒暄後,阿布帶著他們到後場的小房間,那裡是專門照顧生病鱷魚的地方。
「你們要找的應該是大炮。」發現客人沒反應過來,阿布補充說明:「就是十四號
池,尾巴被咬傷的那隻,對吧?」
索貝克跟大炮聽起來不像是同一個故事的角色,但從索貝克在小兔懷裡瘋狂扭動的反
應看來,他們沒找錯。
阿布在看清小兔抱著的索貝克時,眼神一亮,但他沒吭聲,隨即指向趴在單獨隔間
角落,面壁動也不動的小鱷魚。鱷魚尾巴上綁著滲血的繃帶,看起來格外刺眼。
「大炮已經絕食四天了,尾巴的傷口一直沒好,這裡的藥又……」阿布及時住口。
養殖場給經濟動物們用的藥,也是經過利益考量。這點就算阿布沒說透,在場的兩人
都能聽懂。
阿布嘆了一口氣,「老闆說,如果牠這幾天再不吃飯,就要把牠處理掉。」
「我記得鱷魚如果吃飽了,可以一兩個禮拜不再進食。」在停車場休息的空檔,江旭
生惡補了一些相關知識。
「在野外是沒錯。但我們……」阿布口罩下的笑容有些勉強,「老闆要賺錢。」
不乖乖吃飯努力長大的鱷魚沒有繼續飼養的意義。這裡是私人營利單位,不像公立動
物園願意耗費人力物力請來國外專家,哪怕只是探親。
咕嚕嚕的低鳴聲響起,是索貝克。
打從被移到小房間就沒動過的大炮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瞬間轉身,黃澄澄的大眼睛緊盯
人類懷裡的同類。
不用索貝克要求,小兔自動走上前,把牠放進大炮的隔間。
大炮水汪汪的眼睛在下一秒流下淚。
如果是人類,此時就要上演久別重逢抱頭痛哭的戲碼。無奈鱷魚的前肢太短抱不了
頭,兩條接近成年但尚未成年的公鱷魚只是互相依偎著,用尾巴蹭來蹭去,像在分享彼此
的體溫。
感動之餘又有點寂寞的小兔抱緊懷裡的外套,沒注意到自己的眼眶也跟著溼潤。
男人靠近,低聲問他:「牠們在聊甚麼?」
「牠們在互罵笨蛋,跟小學生吵架一樣。」
江旭生輕笑一聲,靜靜看著小兔感動又感傷的側臉。
知道飼養員認出逃家的索貝克,江旭生也不再隱瞞,片刻後開口道:「我們想把這兩
隻鱷魚都帶回家,麻煩你。」
阿布眨了眨眼,「老闆不在隨便賣,幼體一萬,算你六千六就好。」
小兔一時沒算清楚,「兩隻不是兩萬嗎?」
阿布笑容燦爛,「沒有啊。你們只帶走一隻,而且是受傷快死掉的啊。」
江旭生不放心地確認:「對於那隻走失的,你們怎麼處理?」
阿布擺擺手,「找了兩天沒找到,就算了。反正是小鱷魚,也咬不死人。這種事偶爾
會發生啦。不用太緊張。」
既然對方這麼說,江旭生也不再堅持,向好心的飼育員誠懇道謝:「那麼,謝謝
你。」
小兔也跟上,「謝謝你!阿布大哥!」
感人時刻沒持續多久,等他們到辦公室準備付錢,尷尬的事發生了。
小兔兩手空空,錢包留在休旅車上,因為是月底,也沒剩多少錢。男人倒是帶了皮
夾,但作為一個生活規律,每天就是住家和公司兩點一直線的社畜,身上只有應急的五千
塊現金,其他全是塑膠貨幣。
偏僻到連對外道路都標示不全的養殖場沒有刷卡機,更別提用手機行動支付。
阿布抓了抓頭,「還是你們明天再來?」
「但明天老闆就在了?」江旭生說。
阿布點頭。
不放心把小兔一個人留下當人質,重逢之後的索貝克又死也不肯再跟大炮分開,兩人
只好把牠們留在阿布提供的塑膠水箱裡,準備去附近的超商領錢。
小兔的白球鞋在這條泥巴路來回走一遍,已經髒成泥巴色,更別提江旭生剛買沒幾天
的新皮鞋。兩人站在車邊用紙巾把鞋子和同時遭殃的褲管擦了半天,才勉強處理乾淨爬上
車。
十幾分鐘後,他們開到索貝克口中那個亮亮的地方。
江旭生的外套被鱷魚的眼淚沾溼,又被小兔抱了大半天,早就皺成老奶奶醃的梅乾
菜。不怕冷的他索性沒再穿外套,一身灰襯衫黑長褲下了車。
小兔用自己的錢買了一杯現做的熱奶茶,毫不避諱地站在ATM旁邊,扯開口罩邊喝邊盯
著男人寬肩窄腰的身影發呆。
「不是說鱷魚的眼淚是虛情假意嗎?但牠們哭得好傷心。」一時恍神,小兔將心裡的
疑問說出口。
正在按提款卡密碼的江旭生淡淡地回:「虛假的是人類。動物都是真心的。」
小兔嘆息著,「當動物真好。喜歡誰,想跟誰在一起,搖搖尾巴求偶就好了。哪像人
類要考慮那麼多。」
「你想跟誰求偶?」
「我、咳咳!咳咳咳……」
收好卡片,江旭生把鈔票取出來,另一手不慌不忙拍上小兔的背,「慢慢喝,沒人跟
你搶。」
錢已經領好,江旭生帶著小兔走出超商,來到車邊正要開門。
嗆咳到雙眼發紅的小兔停下腳步,抬頭盯著眼前的男人,「真的,沒人跟我搶嗎?」
江旭生停下動作,側過臉看向青年,「你指甚麼?」
「旭哥,你為什麼離婚?」
青年的雙眼溼亮,像下一秒就會落下淚來。
男人捨不得讓他傷心,只好回答那個曾經逃避的問題。
「……她說她不愛我了。」
「你呢?你愛她嗎?」
「我……」他下意識把手伸進褲袋找菸。
青年上前把男人的手拉出來,將溫熱的紙杯塞進手心。
「熱奶茶,無糖。」
男人拿著奶茶,看向無糖不歡的青年,躁動的情緒被安撫了。
「……不愛了吧。」他扯下口罩喝了一口,暖流順著喉嚨抵達胃袋,將溫度輻射開
來。「可能……本來就沒有很愛。」
挺沒良心的發言,但此時此刻他不想當一個虛情假意的人類。
「那可以換我嗎?」青年又上前一步,站在男人雙手合圍就能擁抱的距離。「換我愛
你。」
「小兔……」
知道江旭生會說甚麼,小兔難得沒禮貌地打斷,「旭哥,從小到大,我喜歡的人就只
有你一個。說出來不怕你笑,就連我國中做春夢,夢到的都是你。」
住在隔壁,從小陪他玩耍讀書的大哥哥,怎麼就變成春夢的對象?那時候的少年驚
訝、害怕、茫然、煩惱……然後隨著年紀增長,最終坦然地接受事實。
我有一個喜歡的人,他是大我五歲,住在隔壁的大哥哥。
那份懵懂青澀的愛戀因為他的自卑與自尊遲遲沒有說出口,總覺得自己不夠好,還配
不上心上人。於是他努力考取第一志願,畢業後又擠進大公司拚命往上爬……然後,他聽
到對方閃電結婚的消息。
萬念俱灰的他辭了壓根沒興趣的工作,消沉一個月後,決定回老家。
得不到也沒關係,偶爾見面說說話總行吧?
以為此生無望的單戀,卻在意外撿到一條鱷魚後,迎來轉機。
「雄性跟雄性之間雖然沒辦法生育後代,但喜歡對方的心情跟異性之間是一樣的。」
小兔複誦剛才聽到的話,輕輕拉過江旭生的手,接過那杯熱奶茶,扯下口罩對準男人
方才喝過的位置,喝了一口。
奶茶沾上脣角,微亮水光在超商的日光燈下像某種邀請。
「有人喜歡你是很幸福的事,要好好珍惜。」小兔笑著,靦腆但很堅定,「旭哥,我
想讓你一直幸福下去。」
男人望著可以說是一路看著長大的小孩,怎麼都沒想到會有這一天。
作夢都不敢想。
原來那些性別、年齡和身分的巨大差距與無數失眠的暗夜,只要這孩子輕輕幾句話,
就能消失不見。
他不知道自己猶豫了多久,或許幾分鐘,也可能不到幾秒。
最終,江旭生伸出手,牽起小兔還空著的左手,緩緩十指交扣。
「走吧。」
「……去哪?」
「先去把鱷魚神跟牠男朋友帶回家。」
「然後?」
男人面對還沒反應過來的青年,忍不住用另一隻手曲起指節搔了搔對方的下巴,「然
後,帶我的男朋友回家。」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