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國王圍城
林勁摸摸床單,乾燥的手感,再摸摸身上,已無昨晚炙熱的濕黏。不見路子桓的人,但有
細聲從玻璃推門外傳來,和著一點煎炒食物的油膩香味,告訴他這一切都不是夢。
林勁起身,取下衣架上的黑色睡袍,裹著走了出去。
一拉開推門,聲音和氣味都被即刻放大,路子桓半身赤裸圍著浴巾,正在開放式廚房的爐
火旁忙碌。看到路子桓,即使只是背影,都讓林勁像是霎時回到了高中時代。收藏著一切
開心、難過、苦澀回憶的時空膠囊終於得以打開,卻赫然發現裡頭不過路子桓三個字。
林勁從身後環上路子桓,黑色法蘭絨蹭著結實的後背,向彼此傳遞溫熱的體溫,以及氣味
——那股每個人身上都帶著的、個人專屬的荷爾蒙氣味,在激情過後的早晨更加彰顯。
路子桓一手輕晃鍋炳,一手握上林勁在他身前交握的手說:「早安。」
「早。」林勁應道,在心裡熟悉著這份陌生。他以前很少這樣跟尹懷伊道早安,因為他們
相處的時光裡連或晝或夜都是多餘。
「我怕你睡得不舒服,所以把床單換了,也幫你稍微擦洗了一下。」路子桓摩挲著林勁的
手說,「你睡得好熟,有睡好嗎?」
「嗯。」林勁低聲道,將下巴靠上路子桓的肩,側著頭好近好近地看著路子桓。
應該要問些什麼,比如這幾年過得如何?在做什麼?有對象嗎?路爸爸路媽媽還好嗎?范
晴呢?但所有問題掠過林勁腦海後,他一個也沒問,只說:「你在做什麼?」
「做我們的早餐啊。」路子桓笑說。高高揚起的嘴角也離他好近好近。
黑色石磚的料理台上並排著兩個白色瓷盤,上頭各放了兩條培根、一點鷹嘴豆泥及切半的
奶油馬鈴薯,歐美式早餐,油膩但令人垂涎的香氣四溢。路子桓手上的平底鍋中則是看上
去軟嫩香滑的半熟蛋。林勁感到一股飢餓,他已經很久沒有認真吃一頓早餐了,尤其是別
人特地為他做的。
「你上哪兒變出這麼多東西?」林勁笑著問。
「我叫外送送食材來的。我怕出門買回來你還沒醒,會被關在門外。」路子桓說。
「還是這麼聰明。」林勁懷念地說。
路子桓拿木匙挖起一口煎蛋,遞到林勁唇前,「你吃吃看O不OK?」
軟軟半熟的口感在嘴裡化了開來,溫熱得恰到好處,林勁點頭說:「很好啊。」
「那就來吃吧。」路子桓關掉爐火,熟練地將煎蛋盛盤,拿起番茄醬擠上一個太陽,端到
開放式廚房的中島上。林勁家沒有餐桌,而是直接把備料用的中島當作吃飯的地方,因為
他以前總忙著拍戲,很少在家裡用餐。
路子桓為林勁拉開椅子,林勁卻挨在路子桓身上沒動,不想離開這幻夢。
路子桓拍拍林勁的手,也搬開旁邊的椅子,拉林勁一同坐了下來,問:「你今天要忙什麼
?」
林勁一手給路子桓牽著,另一手拿起湯匙,挖一瓢馬鈴薯送進嘴裡。融化的奶油帶來高熱
量的快感,連同心也暖和了起來。
「這幾天要跟新戲的預備人選見面,還有幾個平面要拍。」林勁說。
「我送你過去。」路子桓說,彷彿沒有離開台灣十八年的模樣。
「好啊。」林勁應道,再挖一匙鷹嘴豆泥,甜甜的醬料與綿密口感令人心情愉悅。
「結束後再去接你。」路子桓說,看著一口接著一口的林勁,忍不住要摸摸他的頭。十八
年後的少年依然俊美,也依然稚氣,教人無限喜愛。
「謝謝。」林勁看向路子桓,揚起笑容。
他什麼都不想去想。
不想去想路子桓為什麼回來?能待上多久?另一邊的生活呢?可以就這樣拋下嗎?也不想
去想他們之間會如何。逃避也好,或者像扮家家酒那樣當作遊戲,現在他只想跟路子桓從
零開始,補上十八年前從未開始的一切。
然而,他也不禁要看向放在一旁的手機,螢幕上顯示著早上10:37,早已過了林少人的航
班時間。他的心好亂,一想到林少人就疼,只能更定眼看向路子桓,任路子桓對他滿溢的
的愛覆去一切。
接下來幾天,林勁與嚴苡緋展開了和《小說家沒有告訴你》的選角會面。
這天他們來到陽明山上一間美式餐廳。已過晚餐時間,剛結束外景的人潮聚滿餐廳裡外,
工作人員忙著收拾器具,他們則佔了店裡一張方桌,與這天拍攝的男主角莊禮維見面。
「......大概就是這樣。」林勁簡短作結。
莊禮維剛下戲,還沒卸妝,隱約透出的黑眼圈散著一股倦意,但神色專注懇切,說:「我
對合作很有興趣,不過我現在這齣戲才剛開拍,後面也還有計畫,最快要到暑假才能開始
了。」
「沒關係,你經紀人已經告訴我們了,」嚴苡緋說,「只要你願意接演,我們都可以等你
。」
莊禮維有些承受不起,左右看看林勁與嚴苡緋說:「我是很樂意,但也好奇你們為什麼會
選擇我出演尹懷伊......」
「你經紀人沒跟你說嗎?我們覺得你是現在新一代演員中最有潛力的。」嚴苡緋答道。
莊禮維露出更多疑惑問:「只是這樣嗎?」
林勁接上話說:「我跟這幾年和你合作過的所有導演都聊過了。他們說你認真謹慎,私底
下有些害羞保守。不過,從你這幾年的演出來看,你的戲路很廣,且不畏懼挑戰各種角色
,在表演上一點也不保守。這樣的性格跟尹懷伊本人非常相似,而且,你確實演得很出色
。」
「林勁哥這樣說我很開心,雖然有些擔待不起。」莊禮維稍微鬆了口氣,同時也更感到壓
力,「圈內一直謠傳你們會啟用冥王娛樂底下的新人,所以接到聯繫時我很訝異。」
「我們要拍的是尹懷伊的作品,絕對是要找最好的人。」嚴苡緋說。
林勁見莊禮維神色多次轉變,婉轉提起:「如果經紀公司有考量,不想讓你接演同志角色
的話,我們也是可以理解的。」
莊禮維聞言猛地搖頭,說:「沒有沒有沒有,經紀公司沒有反對,而且我女朋友是林勁哥
的粉絲,她說什麼角色都好,叫我一定要加入你們劇組。」
嚴苡緋斜眼瞥向林勁,不免開心也眼紅,暗自忖度要是每部戲都能搭上林勁就好了。這樣
無論是演員、劇組、投資或廣告,都不必擔心了吧。
林勁笑道:「那真要謝謝你女朋友了。我們下次約去冥王簽約吧,今天不好意思,在你這
麼忙碌的時候打擾,謝謝你抽空跟我們見面。」說著起身準備離開。
嚴苡緋也跟著起身道:「禮維,謝啦,你確定下來的話,後面我們就更放心了。」說著拍
拍莊禮維的肩,「不用送了,你趕快回去休息吧,下次見。」
道別莊禮維,林勁與嚴苡緋心情放鬆地在夜色下朝漆黑的停車場方向走去。山裡一入夜便
呈現一片墨色般黑,什麼也看不見。視覺被奪去,聽覺便首先亮了起來,專注心思就能聽
見各式蟲鳥夜啼,啁啾成調。
嚴苡緋挽著林勁的手,跳著步伐說:「欸,談定了莊禮維,要不要去慶祝一下?」
「我等下有約了。」林勁也感到一股舒心,笑笑地說。
嚴苡緋愣道:「約?少人不是前幾天出國了嗎?」
「嗯......」林勁沒答,看向前方停車場外,他的黑色房車已經停在邊上。路子桓瘦高的
人影倚著駕駛座車門滑著手機,螢幕清白的光映出他的臉,額前金色的髮絲在黑夜中特別
顯眼。
嚴苡緋沒有注意到前方的人,隨林勁走近才發現那是林勁的車,以及抬頭看向他們兩人的
路子桓。
「路......子桓......」嚴苡緋萬分詫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嚴苡緋,好久不見啊。」路子桓倒很鎮定。
「你怎麼......」嚴苡緋震驚得說不完話。
「我回來了,」路子桓看看林勁,露出欣慰的笑,「回來找他。」
嚴苡緋不禁看向林勁。林勁嘴角揚著淺笑,鬆開她的手走向副駕駛座的車門,邊對她說:
「你今天是開車來的吧?回去路上小心點,到家記得給我傳給訊息。」
看到路子桓,嚴苡緋過度震撼,什麼都無法反應。她想起以前林勁總說路子桓是太陽,太
過熾熱,照得人溫暖卻也渾身疼。但她更覺得路子桓是毒藥,沒有管道、沒有身份、沒有
錢就買不起的,最高等的毒藥。
因為,自路子桓離開之後,林勁就像突然被迫戒斷藥癮那般,無法吃無法睡,情緒不穩,
加上在學校裡遭受的可怕對待與尖言冷語。她不可能忘記當年自己顫抖著手,在社交軟體
上一字一句哭著懇求路子桓回來,求他跟林勁說一句話,但他們倆不知為何都鐵了心,分
明想念卻就此不見。
如今想來,約莫是虧欠吧。因為比海還深的歉意超越了愛,讓他們無法再次正視彼此。除
非解套,否則沒有人承受得起親手葬送自己的愛情。
嚴苡緋無語地看著林勁坐進副駕駛座,那臉上依然放鬆的、更開心了的神情——晚了十八
年的神情。她訝異自己竟然能懂,並且,雖然難受卻也感動想哭。十八年前那個手足無措
地想要幫助心愛的男孩的女孩,此刻也終於得到了解脫。
深色內裝的房車裡,路子桓透過後視鏡窺視著林勁。車窗外,陰晦如墨的樹影任夜風簌簌
吹動,輕刮著玻璃,在窗上留下急逝的痕跡。林勁閉眼休息,嘴角漾著淡淡笑意。一定發
生了什麼好事,路子桓也跟著開心。
可他內心其實一直無法平靜。
他沒有一句告別就休學離去,人間蒸發了十八年後又突然出現在林勁面前,林勁究竟什麼
心情?路子桓一點也看不懂。見面第一天就乾柴燒起烈火,他能感覺林勁那天心裡有事,
不只是他忽然現身所帶來的震撼,還有其他他不知道的事情影響著林勁,因此才會隨即就
對他寬衣解帶。
而林勁什麼都沒過問也令他十分不解。他已經準備好坦然一切,無論林勁會生氣、埋怨,
甚至最好使上全力揍他幾拳,他都接受。畢竟真要說,他就是為了償還而回來的,當然也
是為了再次成為林勁身邊的那個人。
副駕駛座上的林勁抬手揉揉眼,眨了眨看向儀表板上的電子時鐘說:「已經這麼晚了啊?
」
22:15,路子桓說:「是啊,很累了吧,送你回家?還是想要再去哪裡?」
林勁肚子有點餓,因低血糖而混沌的腦袋忽地浮上奶奶白煙繚繞的小車攤,甘甜暖口的熱
湯前是林少人笑著看著他的臉。
「今天是不是星期二?」林勁問。
「是啊,」路子桓點點頭,「怎麼了?」
「Vetus沒開門......」林勁幽幽地說。但林少人不在,去了也沒意思,他就是忽然好想
見男孩一面。
路子桓開口道:「沒想到你認識Vetus的酒保。」那天在林勁家雖然只是倉促一瞥,可路
子桓還是認出了林少人。
林勁十分驚訝,醒了般說:「你知道少人?」
「誰?」路子桓聽見了,但他想要更確定那個名字。
「林少人,Vetus的酒保。」林勁說。
「喔,對,601是吧。其實也是陰錯陽差,我回來的那天因為時差睡不著,問了飯店櫃檯
台北有沒有鋼琴酒吧,他們推薦我Vetus,我就去了。」路子桓瞥了瞥林勁,隨口一問:
「你常去嗎?」
林勁沒料到路子桓見過林少人,不知是否該誠實以對,維持平淡地說:「也不算常去,我
是認識少人之後偶爾會去。少人在那邊只是兼差,他的主業是攝影師,我之前復出的第一
組平面就是給他拍的。」
「你是說Vetus店裡貼的那張海報嗎?」路子桓問。
「對,那是當天拍的其中一組。」林勁答道。
路子桓記得那張海報。
白罌粟花堆裡,穿著桃粉色西裝、定睛注視著鏡頭的王子——那是一張帶有情意的照片,
可能是林勁對攝影師,也可能是攝影師對林勁,總之那幅畫面裡明顯充盈著愛戀。其他人
或許看不出來,但路子桓十八年前就看多了那些對林勁釋放愛意的眼。
他忽地明白了什麼。
「拍得很好啊,」路子桓故作讚美地說:「復出的第一組平面給他拍,你們一定很熟吧?
」
林勁不疑有他,「也沒有,我們是那次拍攝才認識的。」
「哦?他出現在你家裡,又幫你拍攝這麼重要的回歸大片,我以為你們一定很熟。」
林勁這下聽出了路子桓話裡的深意,情急之下說了謊:「那天我工作太累了,就請他幫我
載東西回來而已。」
「你以後有事找我就好了,不必麻煩別人。」路子桓笑說,拍拍林勁放在大腿上的手。
林勁對謊言感到有些愧疚,笑笑地允諾路子桓。
片刻,黑色房車駛進一整排灰白獨棟別墅的社區,在林勁家門口停了下來。時間快近零時
,昏黃的街燈照在二樓黑暗的窗台上,沒有蟲鳴鳥叫,沒有夜歸散步的人聲,一切都寂靜
得很。
「到了。」路子桓手離方向盤,看向林勁說,「你早點休息吧,明天一早還要工作,我六
點帶早餐來接你?」
要不就留宿下來吧?
六點太早了,我請司機載我去就好。
林勁心裡瞬時閃過這兩種極端的回應,卻只是點了點頭說:「你不要自己做,幫我買個飯
糰跟豆漿就好了。」
「好,都聽你的,六點見。」路子桓鬆開搭在林勁腿上的手,就這樣放林勁回去了。
沒有一個吻,沒有煽情的舉止,林勁有些失落卻也鬆了一口氣。話說回來,他原以為路子
桓會就此在他家住下,因為即使路子桓的舊家沒有賣掉,也已經十八年沒住人;再加他們
第一天見面就上了床,住下來似乎也合乎情理。但路子桓沒有這個意思,也沒有回家,而
是住在市區裡的高級飯店。
細想起來,這十足路子桓作風。路子桓是個非常克制、萬事照著計畫進行的人,不可能沒
有準備,也必然會有備案。而且,路子桓是國王,除非國王開口,沒有人能對國王下令。
所以林勁什麼都沒提,一直順著路子桓,他想要相信十八年來音訊全無的路子桓現在選擇
與他重逢,就不會做出任何傷害他的事。
林勁與路子桓道別,下了車,目送黑色房車駛離,在視線裡化為眼不可見的一顆小點,消
失在黑夜中,才走上台階打開大門,準備結束這一晚。
另一邊,黑色房車裡,路子桓將手機連接車內藍芽,打了一通電話。
「喂,藍,我想請你幫我調查一個人。雙木林,多少的少,凡人的人。是個攝影師,可能
二十五到三十歲左右,他也有在台北Vetus這家鋼琴酒吧打工。
「我要知道他的所有資料、經歷、交友,還有他跟林勁有關的一切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