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定情這一刻
星期二，林勁一把推開BLANK攝影棚的旋轉門，傍晚最後一道色彩霞緊追其後，將他的身
影映上BLANK開放式大廳的整片石英地板。
攝影棚裡悄無聲息，一個來去的人影也沒有，林少人坐在大廳一側的灰藍色沙發上看著相
機，一邊拿著幾張放大的沖洗照比對著，聽到旋轉門的聲音，瞬間抬起頭來。
林勁匆匆說：「抱歉，公司會議耽擱了，你攝影棚預約到幾點？」
林少人不疾不徐地將相機收進相機包，正是生日時他送的那只，說：「明天中午十二點前
，這裡都是我們的了。」
林勁詫異問：「這是私人攝影棚，租用費很貴吧？」
「我不是要拍商業攝影，本來就只能找私人攝影棚。你別擔心，我跟這裡的老闆很熟，這
陣子也都是他一直在照顧我的。」林少人說著站起身，自然地接過他手上的提袋說：「走
吧，在第一攝影棚。」
林勁出神地看著林少人拿走他的拍攝包，一肩還揹著他送的相機包，想起上回來見王彤時
正是在此看到林少人，安心了些，跟著邁步走往第一攝影棚。
短短的路程中林少人沒有開口，也沒有看林勁，只是持續穩健地往前走。林勁則靜靜觀察
著林少人。
林少人看上去心情穩定，不似他們前一回在酒吧見面時那樣畏怯，反而流露出前幾天邀約
時的那股從容與親密。
林勁很想說些什麼，滿滿的情緒堵在胸口卻不知該從何開始，只能更定眼看向林少人。
他很久沒有這麼靠近且平靜地看著林少人了，現在一看，發覺林少人有些曬黑了，肩背也
厚實不少，更壯碩了。
林少人似乎感受到這過熱的視線，開了話題說：「還好我有直接去找你，不是傳訊息問你
願不願意當模特兒，不然你瘦了這麼多，我借的服裝尺寸都不合了。」
「啊......嗯......你倒是變壯了，是去九州做了什麼嗎？」說完林勁自己都感到莫名其
妙，林少人去九州是實習攝影，能做什麼會改變體格的事？
而林少人暗自笑了起來，說：「不是，我是為了今天的拍攝，鍛鍊了不少。」
林勁聽得一頭霧水，見第一攝影棚的大門就在眼前便問：「今天的拍攝有主題嗎？」
林少人也來到了門前，停下腳步看向林勁，眼神裡有股堅定，淡淡笑著推開門說：「有啊
，今天的主題是這個。」
林勁轉過身，向自大門射出的光芒看去，攝影棚正中央是一塊接近兩層樓高的大型道具牆
板，上頭爬滿植物——草綠、墨綠、橄欖、深綠色的葉子起伏成無數道生氣盎然的綠色漸
層，在攝影棚強光的照耀下閃著露水霓虹的光澤。
林勁不自覺地往那片青翠走去，越靠近，便能看見黃綠、藍綠、透明等不同光澤的水珠反
光裡，倒映出牆板上植物的形狀。
林勁不禁向滿佈的綠葉伸出了手，問：「是我想的那個嗎......」
林少人緩步從後頭走來，停在林勁身後說：「嗯，就是你想的那個。」
一片片四瓣心形的幸運草。
攀滿眼前數公尺高的植物牆。
「這些......都是你用的？」林勁撫上一瓣又一瓣珍貴的綠意，不敢相信真是四葉幸運草
。
「對，是我用的。」林少人應道，看向林勁回眸的雙眼。
「幸運......」林勁低語，看了看林少人，又回看那片牆，美麗得教人不敢置信。
林少人接著走向一旁的道具區，推出準備好的服裝說：「你先換衣服吧，我借了幾套不同
的尺寸，你先試第一組，不合再換。」
林勁暗自咀嚼著那兩個字，邊思考邊換裝；林少人則在牆板正前方架設攝影機之後，開始
從各個角度進行測光。這一時半刻裡，兩人不斷交會錯落的眼神。
林少人注意著林勁，見林勁準備得差不多，便走過去為他整裝。
這天他幫林勁挑選的是Moschino米白色非正式的西裝外套，鈕釦右側是一顆正紅色大心，
左側是湛藍色的塊裝拼貼，衣襬則是亮系的橘黃色，既復古也不失時髦的配色；外套直接
當上衣穿，不再搭配內裡，下身則是亮藍色的合身長褲。
他喜歡將林勁打扮得很多彩，複雜、豐富、擠滿觀者的心，絕對是他心中最適合林勁的裝
扮。
而林勁來時已上好底妝，因此換好衣服後，他只再為林勁化上一點相應的眼妝與加強的唇
色，就告完成。
比起服飾，在妝容上他更喜歡林勁素顏。雖然已經過了可謂青春的年齡，他仍覺得真實的
林勁更好看，與鮮豔的衣裝搭配起來才夠平衡，並會因為與完美有了這麼一絲距離而更加
吸睛。
「你盡量靠近背後的葉子，對……再進去一點。」林少人指示著林勁拍攝的位置，「眼睛
隨便看哪裡都行，不要看我就好……嗯……頭可以側一下嗎？往另一邊……對，左腳曲起
來一點……」
喀擦喀擦的聲響迴盪偌大的空間，林少人從不同方向引導著林勁進行拍攝。可林勁心思紛
亂，想看著林少人、跟他對話，或者聽他講話，感到一股莫名的不自在──如今林少人已
不只是攝影師，而是他日思夜想的人。
一會兒，林少人頓了頓，中斷下拍攝問：「你還好嗎？身體不舒服？還是不喜歡植物？是
不是那個牆太扎人了？」說著走向林勁，稍微幫他理順頭髮，又摸了摸植物牆說：「我試
拍好幾次了，應該不會扎人才對。」邊說邊將林勁身後的葉子略略撥開，鬆出一點可以擠
身的空間。
林勁默默看著林少人，林少人的舉止太過自然，好像不自在的只有他一人，令他更顯窘迫
。
林少人對上林勁的眼，揚起淺淺微笑，拍拍林勁的頭，相視好幾秒才往後退開，回到攝影
師的位置說：「那這樣吧，我等下隨意問你一些問題，你不用回答，只要表現出那個問題
帶給你的直覺就好了。輕鬆一點，不要緊張。」
林勁微微睨起眼，不太愉快。他覺得林少人早就看出他混亂的心思，卻不願回應。
林少人再次拿起相機，開始提問：「你喜歡天空嗎？」
還真是隨意的問題。
林勁有些愣住，彆扭著沒反應。
「快要晚上了，喜歡星星嗎？」
搖頭。
「月亮呢？」
沒動作。
「所以比較喜歡白天囉。雲呢，喜歡嗎？」
沉思。
「雲邊有小鳥飛過，那是什麼鳥呢？」
視線向上飄移。
「啊，後頭有一道彩虹，喜歡嗎？」
淺淺酒窩。
「那……太陽呢？」林少人試探般問。
神情變化，若有所思。
「你喜歡誰？」林少人忽地說。
林勁不意回過了頭，看向鏡頭深黑的窗框——喀擦喀擦喀擦——裡頭是林少人含笑的眼。
他當然是故意問的，因為他今天正是為此而來，不是為了決選作品，而是為了做一件事。
林少人第二度停下拍攝，從相機的觀景窗中移出視線，與林勁正對著眼走了過去。俊美的
臉上同時揚著期待與絲絲怒氣，看得林少人頻頻暗笑。林勁這少見得讓人想多沉醉片刻的
可愛神色舒緩了他內心的緊張。
林少人走到植物牆邊，按下後方的開關，整面青綠的植物牆便緩緩向後傾倒。最終平鋪在
地，成為草地般的另一幅景緻。
「現在請你躺上去。」他指示著林勁，又說：「不用緊張，牆板最上層是整面鐵網，不會
壞的，我們有做過耐重測試。但可能不會很舒服，不好意思，要請你忍耐一下。」
林勁原以為林少人走過來會對他說些什麼，再度落空令他更加不耐起來，但也只能聽令照
做，爬上幸運草與藤蔓雜生的綠地，側躺下來。
林少人從牆板邊沿靠上林勁的人，一手隔著參差的綠葉撐著鐵網，一手幫他整理衣服及頭
髮。
米白色西裝V領在他白皙的胸脯前敞開，溫熱的手指掠過他冰涼的肌膚，為他撥散髮絲，
再突出他臉旁幾株鮮綠的葉子，可愛的心形葉瓣即刻映入眼簾。
林少人冷不防地斜躺上林勁一側，小心地維持著平衡近拍。然後，他開了口說：「這些幸
運草，代表了一個人的心。」說著緩緩起身，離開傾倒的牆板，去工具區拿了梯子過來，
爬上梯子從上俯拍。
林勁默默注視著林少人，有些緊張，心臟狂跳。
林少人透過觀景窗抿抿嘴，釋然地說：「那個人從沒打開過自己的心，因為很多事情.
.....過去的事......直到他遇見了你。
「十幾年來，他一直過著什麼都沒有的生活，沒有家，沒有真正的家人，也沒幾個親近的
朋友……他一心只想躲起來，不跟任何人接觸，所以躲到了鏡頭之後。可是，鏡頭卻帶他
遇見了你。直到現在，這一刻，他仍覺得遇見你是一種幸運。」
林少人頓了頓，長吁口氣接著說：「你知道什麼叫做幸運嗎？幸運就是，每個人都想要，
因此你從不覺得會屬於自己、隨時都有可能不見、根本不會降臨在你生命裡的東西。對他
來說，就比如你，也比如他透過鏡頭所獲得的一切，新的人生、未來的可能。所以他一直
告訴自己，這些有一天都會幻滅，畢竟他還拖著無法揮別的過去......」
整室寂靜，僅剩下喀擦喀擦的快門聲、時而急促時而趨緩的呼吸聲，以及林少人的自白，
縈繞彼此耳畔。
林少人閉上眼，下定決心般說：「可是……如今他只剩下這個了。幻滅的一天終於到來，
如果所有人都將離他而去，如果這將是他能放到世人眼前的最後一個作品，那麼，他想要
試著交出自己的心，給那個最重要的人──
「你。」
既輕盈也濃重的一個字，似最初的一滴暴雨落在他們之間。與水量不成比例的雨擴散成一
圈漾著綠意的圓，將他們倆一同收進了水色溫柔的包覆裡。
林勁坐起身，幸運草在他周圍折射出澄澈的反光，白色、紅色、藍色、黃色，構成他衣服
的炫彩，此刻似彩珠熠熠發光。
林少人走下階梯，漾著綠意的圓隨著他的腳步逐漸縮小，直到他與林勁之間僅隔兩個跨步
的距離──伸手無法觸及，不會傷人也不會受傷，最恰好的距離。
無法預測林少人的下一步，砰咚砰咚的跳動在林勁胸口隆隆作響。他想上前靠向林少人，
但手邊的袖釦被纏繞的枝葉圈住，怕一移動便會整片揪起，只能靜坐在原地，等待著林少
人的動靜。
林少人感嘆這無心之過，隔著距離注視著林勁說：「別人曲解我、誤會我，我都不在意。
但是，唯獨你，我希望你能自己判斷真正的我。所以我要告訴你，十二年前究竟發生了什
麼事。」他眼底流露出這晚第一次遲疑的閃爍，「然後，如果你願意，我會用現在這組照
片向你證明，我是值得你選擇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