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鹿寺的和尚們坐禪不夕食,只有小沙彌不必守這規矩,因此食堂裡用膳的只
有這些沙彌們,以及岑凜他們幾人和楚孚葉。
這兒的素饌蔬食多半調味清淡,但勝在食材好,廚子料理的手藝也好,所以也
是頗有名氣,有些人甚至為了這裡的齋菜特意上山參拜。
岑凜他們幾個吃飽喝足以後,小沙彌們很快跑來收拾碗筷,岑凜想幫忙也被他
們勸住:「施主不必麻煩,交給我們就好。」
聰明機伶的孩子們三兩下就把桌面都清空,還有一個跑去外面喊師兄,沒多久
一位和尚過來倒茶招呼道:「這是敝寺最好的茶,諸位慢用。」
「多謝。」岑凜捧起面前的茶吹了兩口,覺得茶湯太燙又擱回桌上。和尚來上
茶就走了,食堂剩下四男一女。
唯一的一位女子站起來向岑凜他們行了一禮說道:「今日多謝幾位相助才將那
人打發走。我是楚孚葉。」她並不稱自己是什麼小女子,言行也並不柔弱,但也沒
有多少江湖氣息,而是始終平和淡定的樣子。
岑凜他們也稍微點頭回禮,雲熠忻問:「在下想冒昧請教楚姑娘一事,這裡的
長老為何要喚妳師叔?段家的郎君不停嚷著他和妳有宿世情緣又是怎麼回事?」他
自覺提的問題實在有些唐突,頓了下又解釋道:「楚姑娘若有難言之隱也不必勉強
講出來,只不過在下的外甥也和人有累世的緣份,所以才會這樣好奇。」
楚孚葉聽了有些意外:「你的外甥?」
岑凜半抬起右手應道:「就是我。」他另一手執起江槐琭的手說:「我跟這個
人有累世的緣份。」
未曾聽聞此事的雷巖瞠目看向江槐琭疑問:「你倆有什麼累世的緣份?你不是
對他一見鍾情?」
江槐琭表情微赧:「都是,既是有這樣的緣份,也是此生的一見鍾情。」
雲熠忻聽他們這話也大感意外,對著岑凜追問:「你跟他都說啦?江大俠你相
信這事?」
岑凜回舅舅話:「他相信啊,因為他記得比我還清楚呢。」
雲熠忻看外甥的小臉帶著一抹甜蜜的笑,忽然有些吃醋道:「我看今晚你還是
跟我睡一間房吧。」
「為何如此?」岑凜和雷巖異口同聲。
江槐琭硬是帶開話題說:「聽聽楚姑娘怎麼說吧。我也好奇楚姑娘和那位郎君
的事。」
楚孚葉置身事外的喝了半杯茶,拿了塊桌上的點心吃,聞言嚥下食物後說:
「我的事也沒什麼好說的,不過是和他都剛好記得前幾世,今生初遇時互有好感就
相處了一段時日,再後來發現他隱瞞自己有妻妾跟孩子的事,於是我就死心離開了。」
雷巖感到有些不可思議:「妳說得雲淡風輕,但那到底是幾世牽絆的情緣,如
何能夠這般灑脫的捨下?」
楚孚葉扯了下嘴角,似笑非笑道:「正因為經歷了七世,看透彼此,反而能快
刀斬亂麻啊。」
「七世?」雲熠忻驚奇看著楚孚葉,又轉頭小聲問岑凜說:「你跟他是幾世啊?」
岑凜一臉為難尷尬:「沒仔細算過呢,你問槐琭吧?」他認為這一點也不重要。
雲熠忻陰陽怪氣的笑了下:「從江大哥變成槐琭啦。」
這時水鹿寺的長老過來食堂問:「敝寺的飲食還吃得習慣麼?」
雲熠忻幾人紛紛回應習慣,謝過長老後,雷巖忍不住向長老驗證道:「長老,
這位楚姑娘被你喚作師叔,可是因為她前生在這裡修行過?」
長老聞言看向楚孚葉,後者微笑點頭說:「你但說無妨,何況我如今也不是你
的師叔,只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俗世女子。雖是我親身經歷,但對別人來說也不過
是當一則故事聽聽而已。」這話一出,在座其他男子都面色微哂。
「阿彌陀佛。」長老走到桌邊坐下,也給自己倒茶喝,喝了一口以後他說:
「先前楚姑娘忽然到寺裡與老衲講了不少師叔的事,老衲這才確認她就是很久以前
還俗的那位師叔。
說來那是老衲還是個小沙彌的事了,當時有位師叔很照顧我,師叔說他雖然出
家當和尚,但有一天會還俗,我問他原因,他說有個人與他相戀相守了五世,這次
也還會再來尋他。幾個月後寺裡來了一位異國人,那人一來就與師叔相認,師叔就
還俗離開了。那次應該是第六世,這次便是第七世了吧,只不過這次……」
楚孚葉聽到這裡輕哼出一聲笑,憶起前生經歷說:「過去幾世我皆為男子,總
要為了世俗之見而受罪,但我和他從來也沒因此分開。有一世他出身名門嫡子,卻
願意拋下一切和我遠走高飛,上一世他是異邦王子,出使到這裡憑著過去的記憶找
到了我,我就和他走了。當時他也是不顧一切要和我在一起,所以不像其他王子娶
妻生子,也不爭儲,當個閒散親王度過一生,倒也圓滿。
反倒是今生我生為女子,盼著能再與他圓滿共度一世,卻沒想到他早有妻妾,
連孩子都有三個了,想來我也是多餘,倒不如自己走了乾脆。」
雲熠忻沉吟了聲,和楚孚葉聊道:「如今那位段家少爺有妻妾照料,你就不必
和他為了如何過日子爭吵,也不必你再豁出性命幫他生孩子,你倆只要高高興興的
談情說愛不好麼?」
岑凜拿手肘輕撞了下舅舅,雲熠忻無辜低喃:「我說錯了麼?」
楚孚葉笑出聲說:「每個人所求皆不相同吧。過去的我願意和他平淡度日,和
他為了日常小事吵吵鬧鬧,願意為他變成女兒身,替他生兒育女,可如今他已經不
需要我,會追來只不過是他不甘心罷了。而我也已經醒悟,說到底,就算換作別人
大概也能和他談七世的戀情,我只是剛好和他一樣沉迷其中。同在一個池塘裡的魚,
能往來的也就那些魚蝦,若有天到了外面的溪流河川,儘管冒險,天地卻也開闊許
多。他不會只有我,那麼他就再是我所求。而這樣的我,也已經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吧。」
岑凜認為她也是個神思清明,凡事想得透澈的人,於是又問:「那現在楚姑娘
追求什麼呢?」
楚孚葉仰首長嘆一口氣說:「只求我心安定自在。」
長老聽楚孚葉此番言論,明白她是真的看開了,也因此安心不少,他跟著關心
道:「師叔今後可有什麼打算?」
雲熠忻看楚孚葉垂眼沉思,似乎尚未有任何想法,於是跟她說:「楚姑娘若是
還沒決定好去處,也可以到我的琳霄天闕作客。」
楚孚葉微笑頷首:「我也一直好奇那是個怎樣的地方,從前我在鄔山長大,鄔
山就在琳霄峰附近一座小山頭。不過我許久沒回去師門看看了,待我回師門一趟,
有空一定前去拜訪琳霄天闕。」
雲熠忻微笑道:「在下隨時等候楚姑娘大駕。」
長老憂心道:「段公子也知道師叔妳可能會回去鄔山,會不會追著妳過去?」
楚孚葉搖頭說:「我想他不會再追來了。這一世他擁有諸多牽絆,也已經和過
去不同了。其實每一世都是修行,他在變,我也在變。也許他夢得更沉了,而我的
夢早早到了盡頭,所以先走一步。等他醒來後,或許也能明白的,畢竟他從來就不
傻,只是一時接受不了,有些瘋魔罷了。今生好聚好散,也許將來三千世界還能有
機會再相逢呢。就像這次,我不也因緣際會跑回來這寺裡?你已經不是當年的小沙
彌,但我們情誼依舊。」
「阿彌陀佛。」長老聽了這話,心中有不少感慨,但最終仍是化為一句佛號。
飯後喝茶閒聊告一段落,天色還不算晚,他們幾人就各自去附近散步消食。雲
熠忻想去找岑凜,卻被雷巖喊住:「熠忻,你就讓他們倆好好的聊一聊吧。」
雲熠忻看岑凜和江槐琭並肩走遠,只好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很快就看到一條
下坡的小山路,坡上開滿不知名的紫紅色小花,夾道也有修剪過的花叢,然而他現
在心情有些悶,沒有心思賞花。他知道雷巖跟在後頭,起初他不想理睬雷巖,但對
方只是安靜尾隨,他曾聽說不少山中鬼魅精怪的故事,忽然擔心身後的人不知何時
就成了山魅,因而停下腳步回頭看。
雷巖也停下來望著雲熠忻,雲熠忻蹙眉問:「你怎麼一路都不講話?」
「我看你心情不好,怕講錯話惹你不快。你好些了?」雷巖始終淡定平和的樣
子,臉上不帶笑意時,雖然有些嚴肅嚇人,但也讓人覺得性情沉穩可靠。
雲熠忻看雷巖這麼顧慮自己的心情,態度跟語氣都軟化許多:「其實我只是擔
心阿凜,想跟他聊聊。唉,我也不是要反對他跟你那江老弟在一塊兒,就是……」
雷巖目光柔和看著他,牽起他一手輕拍手背說:「我懂,你就是聽完楚姑娘的
事,變得更擔心他們,所以才著急了。可是楚姑娘是楚姑娘,每個人際遇不同,你
就放寬心吧。」
雲熠忻垂眼看自己被握著的手,默默抽手說:「多謝巖哥開導,我現在好多了。
這條路不曉得通往何處,好像走得遠了?往回走吧,天色也晚了。」
「月亮已經出來了,你看。」
雲熠忻抬頭望,灰藍天幕上的月亮還不夠圓,霧白色小小一圈像指甲片似的,
不算明亮,卻也可愛。他往前看著雷巖的笑臉,想起這一路好像都是對方在照顧他
的心情,於是訕訕然笑了下輕喚:「巖哥。」
「怎麼了?」
雲熠忻走上前與之並肩,他說:「謝謝你陪我,我也曉得自己脾氣大,任性,
要是你看不慣就告訴我吧,千萬別勉強自己忍著,我……」
雷巖驀地朗笑出聲,在雲熠忻茫然的目光中說:「你真是多慮了。我啊,就是
看你越看越順眼,哪有什麼勉強的。放心吧,我沒有看不慣你什麼,擔心自家人本
就是人之常情。」
「我和阿凜感情深厚啊,怎能不擔心他。」雲熠忻彎身在膝下比了個高度說:
「阿凜是我從小帶大的,那時他還這──麼小,實在可愛得不得了。」
「……再怎麼說那都太小了吧?」雷巖看雲熠忻比了一個貓狗的高矮,不禁失
笑。
雲熠忻擺手敷衍:「總之那時的阿凜真的是好小好小,像小豆子似的,成天黏
著我,用孩童的嗓音喊我舅舅,還曾說他希望我長生不老,希望我一直陪著他,那
一聲聲舅舅真是喊得我一顆心都要化了。我也是希望他能早日覓得夢中人,與那人
相知相惜,可如今美夢成真了,我又捨不得。」
雷巖勸他說:「聽起來你一直替他設想,不過他到底也是長大成人,自己能拿
主意了。往後你也該為自己想了,何況你還年輕。」
「呵,我是還年輕啦。」雲熠忻笑了下,腳被橫在路間的樹根絆了下,雷巖正
欲出手扶他,他已經支手撐地靈活的空翻一圈再翩然落地,衣袂隨之飄動,姿態也
優雅俐落得無可挑剔。
「走吧。」雲熠忻若無其事轉身喊人。
雷巖沒扶到人,落空收手,釋然笑了下就跟上雲熠忻。雲熠忻走在雷巖前方揚
笑竊喜:「我剛才那樣,他是不是覺得我很厲害很瀟灑?」
雷巖並不知道雲熠忻心裡在得意什麼,只是看這男人表情有著淡淡的愉悅,心
情莫名好轉不少,自己連走路也變得輕快許多。
* * *
岑凜拉著江槐琭的手在林間漫步,走了一小段路以後他左右張望,連樹上也掃
視一遍,確定附近沒人以後一臉靦腆的仰視江槐琭問:「我能不能抱一抱你?」
江槐琭沒想到少年會自己投懷送抱,當即愣了下應道:「好……」
「嘻嘻。」岑凜喜孜孜的撲上前擁住江槐琭,由於他身形比江槐琭輕瘦嬌小,
所以整個人彷彿陷進對方懷中。
「抓到你了。」岑凜小聲的說,江槐琭耳力極好,聽見後跟他說:「只要你願
意,我會一直都在。我答應你,等辦完事就去琳霄天闕找你。」
岑凜將人擁得更緊些,他說:「有一次我在夢裡看到自己被關在一個很漂亮的
宮殿裡,好像是有結界出不去,試過許多法子都沒用,後來有天我看到外面下了一
場金雨,結界也沒了,我卻知道你不會再出現,覺得傷心難受,然後我就從夢裡醒
了。醒來以後我哭了好久,哭到舅舅都不知道該怎麼哄我,只能抱著我等我自己哭
累了又睡著。」
江槐琭聽他所描述的夢境,內心有所觸動,拍了拍他的背輕喃:「那已經是過
去的事了。不過那畢竟是當初的我們,沒能來得及和你好好道別,對不起……」
岑凜仰首望著江槐琭說:「後來我們不都是盡量一起走的?就算有誰先去世,
也是你等我、我等你。」
「對。」
「但是以後你不必再這樣等我了。」
江槐琭聽了這話有些緊張,箍牢少年的腰身問:「你不要我等你?是因為方才
聽了楚姑娘那些事,你……覺得這幾世的相處沒意思了?」
「不是,那是她的事,與我們無關啊。我這麼講是心疼你而已,你不必等我,
因為我會追上去的,所以我也不會等你,我相信你會追上來、會找到我的。像這次
一樣,不是麼?」岑凜說完和江槐琭相視半晌,他有點憋紅了臉說:「你、你輕點,
勒得我有些喘不過氣。」
「對不起。」江槐琭連忙卸了臂力,又再次將人抱住。「小凜,我真心喜歡你,
想和你天長地久。」
岑凜害羞得把臉埋在江槐琭懷裡微笑,他說:「我也一樣啊。其實我不相信什
麼永遠,可我相信你。有一點楚姑娘說得也沒錯,都相處幾世了,該清楚的早就清
楚了吧。雖然你我今生才初識不久,但我們的靈魂已經有幾世的羈絆,也算熟悉了。」
「是啊。」
岑凜稍微將人推開,抬頭笑睨他一眼說:「不過你剛才是不是有擔心了一下?
嗯?」
江槐琭垂眼坦承道:「我在乎你,自然是會擔心的。我怕你不要我了。」
「真傻,我找你那麼久,怎麼可能不要你,除非是你先不要我。我想楚姑娘或
許也是看那段公子早有妻室,這才死心的吧。她倒是難得的瀟灑。」
江槐琭苦笑了下說:「是,我也清楚你跟那楚姑娘有點像。你能豁出一切,只
要是你認為值得的,可一旦你覺得不值得了,也會說放下就放下。你們都是瀟灑的
人,但我不是,所以要是將來你不喜歡我了,我也放不下你。」
岑凜伸手捏了下江槐琭的鼻子,把對方弄得一臉懵,他有些無奈的笑嘆道:
「這可不一定啊。誰知道將來的事呢?瀟灑不是了無牽掛,反而是割捨,能捨下的
東西都是原本擁有的,那也是一種痛。楚姑娘雖然果斷,但她心裡想必也是……不
容易吧。我這麼喜歡你,自然是不可能捨得,你擔心什麼?傻瓜。」
江槐琭俊臉露出靦腆笑意說:「我喜歡擔心你。」
「瞎操心。」岑凜低頭笑出聲,有些害臊,耳朵又紅透了。
江槐琭說天色不早了,和岑凜一同往回走,路上又聊了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像
是寺裡的齋菜如何料理,琳霄峰有什麼名產,各自見聞的趣事等等。回借宿的屋舍
看到鄰屋燈火還亮著,還聽見細微交談聲,他們猜想是雷巖、雲熠忻先回來了。
岑凜望著隔壁透光的窗紙喃喃:「不知他們聊些什麼?」
「要過去找他們聊?」
「還是不去打擾他們了,我們聊我們的。」
岑凜回屋又打了一個呵欠,江槐琭只在床邊點了盞燈勸他說:「你累了,早點
睡吧。」
「喔。」岑凜剛把外袍脫下,江槐琭順手就替他掛好,彷彿這件事做了無數次,
他拍了拍通鋪上的空位催促:「你也快來休息吧。」
江槐琭問:「怕黑麼?」
「有你在就不怕。」岑凜回話同時把髮髻垂散下來。
「那我把燈熄了。」江槐琭熄了燈火也打散長髮躺到床鋪上,少年立刻挨近,
這比他嬌小的溫軟身軀也暖了他的心,他拉著氈毯替岑凜蓋好,看到岑凜眨著一雙
桃花眼瞅著自己。
其實岑凜並沒有特別矮小瘦弱,他就和其他少年郎君一樣,甚至比一般人清秀
好看些,那雙桃花眼和自然微翹的唇角容易讓人對他生出好感,是討喜的模樣,只
不過江槐琭生得格外高大挺拔,所以兩者相較之下才有種岑凜比較瘦小的錯覺。
但對江槐琭來說岑凜確實是嬌小,他此刻只覺得岑凜惹人憐愛,欲擁其入懷。
今晚雲多,月光稀微,室裡兩側窗子也沒透進多少光亮,岑凜看不清江槐琭的
面目,但他心上早就烙下江槐琭的模樣,他喜歡江槐琭的高大健壯和俊美出塵,也
愛江槐琭的性情,所以貪戀得想再更親近些。岑凜在黑暗中朝江槐琭伸手,起初碰
觸到江槐琭的下頷,對方若有似無輕哼了聲,他聽出這一聲含著笑意,帶著默許的
意思,於是接著往上摸,摸到印象中好看的唇、直挺的鼻樑,還頑皮的輕捏對方有
肉的鼻頭。
江槐琭捉住少年貪玩的手挪到唇間嘬吻,憐愛少年的吻觸是極盡的輕柔,化作
絲絲縷縷的癢意滲入其膚髓,一如外面悄然無聲飄降的一場春雨。
岑凜癢得輕笑出聲,他抽手摸了摸江槐琭的側頰問:「我能不能親你啊?可我
看不見你,要不你親我?好不好啊?」
江槐琭一時沒應聲,雖然他本就有些寡言,但面對岑凜令他更常陷入短暫的沉
默,因為他總得花費不少心力壓抑內心激昂澎湃的情念和欲望。
「槐琭?」岑凜輕喚,他感覺到江槐琭的手摸上自己的面龐,那手上長久習武、
練劍而生的繭子有些粗糙,不知是不是因為這緣故,江槐琭碰他的動作非常輕緩,
好像怕他會因此不舒服,他卻稍微轉頭往那掌心輕啄一口。江槐琭的手在他頰上頓
了下,改而摸他的耳朵,大手輕易籠住耳朵緩緩撫摸,再往下揉耳垂,他雖然不懂
這有什麼好玩的,但還是莫名羞臊,臉皮發燙,連頸子也有些熱。
「想要我親你哪裡?」江槐琭終於出聲,嗓音沉礪得像一道迷惑神魂的咒。
岑凜聽得渾身酥麻發軟,忍不住嚥了下口水說:「都好。」他不自覺半闔眼眸,
露出沉迷在江槐琭的嗓音、碰觸的神態。這模樣全落在江槐琭眼中,即使在這晦暗
的室裡,他也貪婪看著岑凜的一切。
「都能親?」江槐琭問話的語調更輕了,嗓音卻也更濁重一些,聽起來很矜持、
客氣,但在此重重包裹下是狂暴瘋魔的情愛欲念。
岑凜一臉天真無辜的愣了下,帶著睏意,慵懶含糊應了單音:「嗯。」
江槐琭的手往岑凜的後腦撫摸,好像聞到了少年身上的體香、髮香,先前和岑
凜互相傾吐秘密時,因為激動的緣故,岑凜才小口親了他的臉,那時他不想嚇著岑
凜才克制舉止,如今岑凜願意和他親近,他又是因為過於喜愛、憐惜而壓抑衝動,
變得比往常更小心翼翼。
岑凜嗅到江槐琭身上那藥材和香材的氣味,清雅冷香宛若輕紗飄來,他的唇好
像被溫和的按了個印,這一吻柔軟又帶一點潮氣,蜻蜓點水似的。岑凜意識到江槐
琭親了他的嘴就貪心得想追過去,沒想到江槐琭很快又壓上更深的吻,這次還把舌
尖探進來一些,他剛嘗到一點甜頭,對方又撤了,改親他的臉頰、額頭、眉骨或鼻
子,他忽然覺得自己像被犬獸熱情的舔著,輕淺的吻又像小動物在磨蹭,令他驀地
扭頭噗哧笑出聲。
江槐琭停下來問:「怎麼笑了?你怕癢?」
岑凜忍著笑意答應:「嗯,怕癢。你、你弄得我心頭好癢啊,嘻。」
江槐琭也低笑了聲,他知道少年肯定是亂想到什麼奇怪的東西上了,翻身將少
年罩在身下低語:「別亂想了。只想著我吧。」
「喔……唔……」岑凜剛應了聲就被吻住嘴,男人的舌頭霸道探入他口中,卻
又不失溫柔的牽引,和他的舌頭嬉鬧著,但他不像對方經年習武鍛鍊,氣息很快就
不穩了,兩手推抵對方的胸膛悶哼。
江槐琭正沉醉於纏弄少年的香軟小舌,一聽那有點難受的呻吟也趕緊緩下來,
抱著少年在通鋪上翻身,令其趴在自己身上,他問:「這樣就不那麼難受了吧。」
岑凜揉著眼睛說:「是啊。可我睏了。」
「那就睡吧。」江槐琭摸摸少年的頭髮,輕輕將人放回身旁,雖然無奈,但來
日方長,總有機會再繼續的。好在岑凜很快就入睡,他等岑凜睡熟之後運功調息,
為免慾火復燃,一整晚都不敢再亂碰亂想,盡早入眠為上。
此時隔壁屋裡的兩人也天南地北聊了許多,正準備熄燈就寢,雲熠忻放下長髮
後看著爬上床的雷巖,後者說:「你先睡吧,我把燈滅了就躺好,不會吵到你。」
「我真的很淺眠,即使有活人的氣息在附近我也不能習慣。巖哥不如點我睡穴
算了?」
雷巖搖頭:「這樣不好,你睡醒也不舒服。我收歛氣息就是,你快睡。」說完
他就彈指把不遠處的燈火滅了,室裡瞬間暗下來。
雲熠忻無奈抿嘴,預想今晚自己大概要徹夜失眠了。然而他躺下不到一柱香就
感覺不到雷巖的存在,好像室裡真的剩下他一人,他忽然有些悚然,慌張起身喚:
「巖哥?」
床的另一頭傳來爽朗的男音:「我在。怎麼了?」
「我以為你不見了。」雲熠忻聽到雷巖的聲音,不自覺鬆了口氣。「你難不成
是會什麼龜息功?」
「我不會。不過我能把氣息融入四周環境,這個我那江老弟更擅長,也是蕭前
輩教我的,後來在戰場伏擊敵軍很好用。」
「原來是這樣啊。嗯,不過你這樣我反而有些在意跟心慌,要不你還是一塊兒
睡吧?反正我怎樣都是睡不好的,至少你睡飽。」雲熠忻講完就看雷巖的身影挪到
身旁躺下,出乎他意料的是雷巖撈住他的手握著,他慌亂想抽手卻被握得更牢。
「別慌。」雷巖一句話讓雲熠忻靜下來,他解釋道:「我還是會收歛氣息,但
你又會不安,所以我就這麼牽你的手,你也不會以為我消失了。」
雲熠忻頓時想笑,他知道自己很矛盾,可沒想到雷巖竟然順著他的脾氣和矛盾
這麼做,他問:「你脾氣一直都這樣好啊?」
「我脾氣不好。」雷巖想了下說:「正因為自小就是個脾氣差的,吃了不少苦
頭跟教訓,被扔去軍營剛開始也沒學好。只是後來因為自己的性子太差,拖累了不
少人,也犯了不少錯,為了不再傷害在乎的人才慢慢懂得收歛。」
「唉,那你家裡人和朋友們也辛苦了。你也辛苦了。」
「是啊。不過家裡倒還好,我們一家子沒有人是脾氣好的,哈哈哈哈。」雷巖
爽朗的笑起來,忽地又靜下來說:「不聊了,你睡吧。晚安。」
「晚安。」
雲熠忻道晚安後才意識到自己這是第一次和家人以外的人同床睡覺,小時候他
就睡不好,只有姐姐能哄他睡熟,可是自從姐姐去世後,再也沒人能把他哄睡,就
連岑凜也哄不了他。他也不知為何能接受雷巖離自己這麼近,他是個商人,也是個
江湖人,按理說也該離雷巖這傢伙遠一點才是。
雲熠忻越想越納悶,他平常也算八面玲瓏,雷巖這樣性情的傢伙,他本來隨便
敷衍就行了,可怎麼不知不覺好像就亂了方寸?但他更沒想到的是自己能熟睡到天
亮,連個雜夢都沒有,醒來時雷巖衣襟微敞的側臥在身旁看他,還好他也不是涉世
不深的年輕小少年了,立刻收束心神坐了起來。
雷巖下床整理儀容,一邊問:「你睡得可好?」
「還不錯,多謝巖哥關心,你呢?你睡得好麼?」
「睡得很好。還做了一個美夢。」
「什麼美夢?」雲熠忻挽起髮髻,把簪子插好,帶著笑意問。
「夢見我倆同乘一艘船出遊。」
雲熠忻想了下,莞爾道:「這也不是不可能,哪天我打算擴展海上商路,說不
定要勞你關照了。」
「我希望這個美夢快點成真。」
雲熠忻坐在床緣斜睞雷巖,忽然想和對方挑明了講,想問對方是否對自己真有
情意,卻又覺得他們兩人一個常在山裡,一個常駐海上,就算互有好感只怕也是聚
少離多,何況他並不是很想和官場的人有過深的往來,一切只講求利益,各取所需
最好。思慮至此,雲熠忻決定不再聊這些,也收歛平日裡展現風情的姿態,擺出正
經的樣子說:「我們去隔壁找阿凜他們吧。」
「好。」雷巖瞧得出雲熠忻那短暫的沉默和目光裡有些變化,但他不知這人想
了些什麼,只感覺到雲熠忻態度變了,想關心又不知從何問起。
這天清晨,楚孚葉吃過朝食就下山離開,近午時分,岑凜他們幾人賞花後也準
備騎馬下山,回京城後就在城觀附近道別。岑凜跟著舅舅回翠樾館,雲熠忻忽然讓
他收拾行囊準備上路,他錯愕問:「上路?去哪裡啊?」
雲熠忻說:「自然是回琳霄天闕啊。不然你還想去哪裡?那江槐琭都答應你會
來找你了,我們也省得再打聽他之後的去向,回去等著就是了。」
岑凜不解:「那你呢?你沒和雷將軍說一聲,就這麼走了啊?」
雲熠忻敷衍道:「會說的,我會吩咐翠樾館的伙伴跟他講。方才我聽到風聲說
你那個混帳親爹已經到京城了,我們趕緊走吧。」
岑凜本來有些遲疑,一聽岑蕪來了京城也不免慌了神,點頭答應:「好,我這
就去收拾東西。」
雲熠忻的人脈廣,通關文牒很快就拿到了,他帶上岑凜出城不久就改走水路,
打算乘船行一段路程,避開那魔頭的耳目和追蹤,而且同船也有其他乘客,他自己
也戴上紗帽遮掩容貌混在其中。
到鄰縣後他們換了較舒適的船屋搭乘,還繞到附近名勝觀光,岑凜察覺行程慢
下來不禁問說:「舅舅,我們不是回家麼?怎麼繞遠路啊?」
「我們不清楚岑蕪帶了多少人馬去京城,他們應該也猜到我們會回去,所以繞
路避開,讓他們猜不到我們去哪裡。何況他們要是能追上來,早就追上了。」
「知道了。」岑凜實在不安,但舅舅言之有理,他便說服自己別亂想。只不過
他心裡惦記著江槐琭,那日離京卻也沒敢留話,只盼對方會如約定一樣到琳霄峰找
自己。
近日天氣多變,河谷入夜後雨勢漸大,船屋到了下個城鎮就暫時靠岸停泊,雲
熠忻去張羅飲食,讓岑凜在房裡待著。岑凜拿了路上隨便買的閒書翻閱,聽見矮榻
旁的窗子有東西在外面碰撞,那不是川水拍打船身的聲響,而是有什麼異物。
岑凜猶豫了下起身開窗,外面風雨吹進室裡,他匆匆往窗下察看,這一瞧嚇他
一跳,一具女子浮屍被繩子綁在窗口上,被繫住的屍體漂在水中隨波浪撞擊船身,
那屍體早已泡得腫脹腐爛,幾乎瞧不出原本的模樣,而且衣裳都繃緊或被什麼東西
給勾破了。
「唔呃、嘔……」岑凜回過神來,猛地關窗,摀嘴縮回榻上作嘔,勉強壓下被
氣味和那景象衝擊的噁心感。
下一刻窗子被打開,風雨再次飄進來,岑凜警覺回頭卻什麼都沒瞧見,只覺得
眼前一黑便沒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