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新望醫院
　　季家旁廳中，所有人都忙成一團，谷薩帶著幾名手下跟著季家僕人清點庫房中的物品
，比對造冊，小型的珠寶收歸在寶匣閣中，數量卻與之前清點時又少上幾樣，幸好缺失的
只是一些好變賣轉手沒有太特殊的普通飾品。
　　谷薩看似傻氣閒散，可筆墨在手，他就像換了人似的，表情嚴肅專注，落筆飛快，寫
下只有他才看得懂的文字。
　　另一邊裴修跟著馬優生做房產田地的清算，釀造工廠方面早已關門大吉，裡頭有多少
設備物品被偷走變賣，連馬優生都不清楚，近日根本無暇去處理。不過令他吃驚的是裴修
看起來不過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人，卻老成持重，更令人驚嘆的是裴修完全不用算盤劈哩
啪啦打，眼神一掃過，馬上就能心算出各種房產價值加總與每年佃戶可收取的穀物糧食或
是佃租，經過他帳盤一敲打，分毫不差。
　　只是馬優生心想，季家老爺之前到底有多少欠款外債，他真的不是很了解，甚至於連
銀行都還有欠債，抵押給羅少爺的所有產業真的能完全還清？如果不行，是不會連這棟季
家祖宅也會賣了？那他們底下那些傭僕們，沒有家鄉可歸的，又該何去何從？
　　裴修不知馬優生心中所想，快速翻看著帳本，甚至還挑出幾筆有誤的紀錄。
　　季家所有人幾乎都動了起來，無法在前院幫忙的女傭也忙著準備午膳，新的主人帶來
好些手下忙活，要備的吃食自然是增加好幾倍。
　　全家唯一一點都幫不上忙的自然就屬季桓竹，他癡傻狀態又現，似乎完全無法理解眼
前到底發生什麼事，羅武映一見此狀態就心煩，擺擺手要明秀帶著他家少爺上樓。
　　得到應許，明秀扶著少爺三步併作兩步趕緊將人帶回房間，一回到房間就將少爺身上
的洋服換下，接著還端水進來替少爺擦臉。
　　少了臉上的些許脂粉遮掩，季桓竹的臉色更加蠟黃憔悴。
　　「少爺，我給您端點食物來好嗎？您早上只喝了點米湯，記得您以前很喜歡吃紅豆麵
包？還是我上街去幫您找看看？甘木堂應該有賣……」明秀哄著少爺喝牛乳，讓他墊墊胃
。
　　只是沒想到牛乳才喝進腹中沒多久，在床上斜躺休息的季桓竹突然臉色轉白，轉頭在
床邊嘔吐之後，身體開始出現不自然地扭動，兩眼上吊，四肢抽搐，就像之前瘋病發作時
一樣，甚至還從鼻間流出鮮血……
　　明秀自然被嚇到，眼見壓制不了少爺，他索性大聲嚷嚷，邊叫邊衝出房間跑下樓求助
。
　　驚叫聲傳來，福林當然猜測到發生什麼事，只是他都還沒開口問少爺狀態如何，在旁
廳中翹腳看谷薩送上來部分記錄清冊的羅武映，第一時間就扔下本子起身狂奔，順著聲音
來源處衝上主屋樓梯，撞開下樓求救的明秀，直奔二樓。
　　不清楚二樓構造的羅武映，粗暴推開一間間房門，直到走廊尾端才看到房間床上瘋病
發作的季桓竹，不停在床上扭曲並撞擊一旁牆壁，羅武映箭步上前，直接拉扯被踢下床的
薄被，手腳迅速麻利將人捲裹起來，省得季桓竹在掙扎中弄傷自己。
　　這時候福林跟明秀才跟著進房，他們都被眼前恐怖景象嚇得不輕。
　　「去……要送去趙醫師那邊……小、小少爺……」福林慌張說道。
　　只是羅武映沒理會他說的趙醫師，反倒直接將人橫抱起，轉身就往樓下衝，還不忘扔
下一句：「臭小子快點跟過來……」
　　明秀沒反應過來是在說他，身旁福林用力推了一把要他快點跟上去，明秀才回神，急
跟在武大爺身後，還因為太慌亂，最後幾階樓梯根本是用滾下去的。
　　「阿薩！開車！」羅武映邊跑邊大喊。
　　反應快速的谷薩早就在門邊準備著，比主人還快了幾步向外衝，奔向停在外頭的汽車
，啟動打檔。
　　羅武映抱著病發的季桓竹上了後座，前方則是谷薩揮手叫明秀快點上車，明秀進入車
內都還沒坐好，汽車馬上急速向前奔馳，為了怕撞到行人，一路上刺耳尖銳的喇叭聲響個
不停。
　　當時的街頭主要是以人力車與自轉車為主，道路上頂多有巴士，某些路段還設有電車
，私家車算是少數，速度快加上喇叭聲，從黃土路到石板路，路上行人早已閃得遠遠。
　　車輛很快就經過督府，來到一條繁榮的大街上，紅磚樓西式建築中，有一棟外頭掛了
「新望醫院」的木招牌，車在門口停下，甫停下的瞬間，羅武映就抱著人衝下車，直奔醫
院內。
　　櫃檯的助手已然常見慣這種緊急情況，領人進入空的病房，並讓看護婦去請醫師過來
，如此騷動讓醫生從診療間出來，恰好結束病患看診的他抓著聽筒跟著跑入病房。
　　「什麼情況？」醫師鄭鳴河在病床邊檢查病患狀況。
　　「不太清楚……據說是長年瘋病，瘋起來就不認人……」羅武映壓制著瘋狂扭動的季
桓竹，氣喘吁吁地說明。
　　而在病房外的明秀原想衝進去，被助手阻擋在外，焦急的他只能焦急看著病房中的急
救直跳腳，卻什麼忙都幫不上。
　　鄭鳴河注射藥劑讓病患鎮靜下來，好不容易穩定，季桓竹也陷入昏迷之中。鄭鳴河這
才有辦法檢查狀況。
　　拉開捲裹束縛的薄被，上頭被鼻血沾染出片片紅花，連帶羅武映身上也一樣，一件洋
服襯衫就這麼毀了他也不介意，毫不掩飾擔憂就守在季桓竹身旁。
　　檢查結束，鄭鳴河讓看護婦端水進來替病患擦拭整理，助手去外頭通知要看診的人稍
等一下。看見少爺總算平復下來而鬆口氣的明秀則是被醫師招手叫入病房中詢問。
　　「你叫什麼名字？生病那人是你的誰？」鄭鳴河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問道，攤開本子，
手持鋼筆做紀錄。
　　「明、明秀……那、那是我家少……少爺……」被大人問話，明秀緊張到結結巴巴。
　　「別緊張，別害怕，你要跟我說明白你家少爺發生什麼事，我才好對症下藥救他一命
，剛剛那位先生說你家少爺……瘋病多年，可有此事？已經犯病多少年了？之前是給哪位
醫生治療的？漢醫還是西醫？」冰冷面孔的鄭鳴河微微一笑，帶著安撫，稍微舒緩眼前少
年緊張的情緒。
　　「醫、醫療所的趙醫師，國外回來的醫師，時間好像……」明秀掰著指頭算季節，「
好像快三年了……」
　　「知道少爺為什麼犯病嗎？有持續吃藥嗎？是住在醫院治療嗎？」眼前少年搖頭、點
頭、再搖頭，瘋病沒住到精神病院，鄭鳴河也猜想到應該是私宅監置，心中不禁泛起悲憐
之情，「這期間有好轉過嗎？是你照顧餵藥的嗎？還記得藥長什麼模樣？形狀？顏色？」
　　「差不多在……兩三個月之前吧……少爺抗拒吃藥一直吐，漏了幾次……然後……家
裡好忙，我就、就……有時候沒讓少爺吃藥，可是！可是！」深怕知道少爺病情就會把人
趕出去的明秀，偷偷看了一眼武大爺的方向，趕緊解釋，「不過後來少爺感覺比以前好了
一些些……不是，好了很多，還能開口喊疼，再之後……就沒吃藥了，少爺不想吃……啊
！對了……藥的顏色……常常不一樣，我也不太清楚，可是有留著……」
　　知道數次的藥還有留著，分析過後就基本上能知道病患到底生了什麼病，鄭鳴河狂喜
，連忙說道：「之後把所有的藥送過來，我好好檢查看看。」
　　「是的，醫師大人！」明秀乖巧說好。
　　病床上的人除了呼吸依舊稍微急促之外，也不再抽搐亂動，羅武映坐在病床邊的椅子
上，伸手握住季桓竹的手，大拇指摩娑著虎口，枯瘦的手冰涼無肉，幾乎只有一層皮覆蓋
在骨頭之上，毫無青春年少的彈性光澤，靜靜聽著鄭鳴河詢問少年、過去他家少爺的病癥
與身體狀態，還有一些家人間的關係。
　　羅武映的眼瞳有如一汪深不見底的黑潭，看不出情緒，也沒人能猜測出他的想法，但
是那一雙彼此緊緊相握的手，卻始終沒有放開。
　　直到問話完畢，鄭鳴河讓明秀到外頭等著，他才虛掩病房的門，站到羅武映身邊。
　　「你覺得他是生了什麼病？真的是瘋了？瘋病會好嗎？」羅武映頭也不抬地說道。
　　「真要是瘋病那反倒還好，身體健康瘋一輩子的也是有，根據剛那孩子說的，雖然還
要經過檢驗，但距離我的診斷，應該八九不離十。不過……」鄭鳴河吁了一口氣，專業醫
療整治他不在話下，可想到真實病因的可能，他還是覺得不敢置信。「真的是人心叵測啊
！」
　　「人可是比鬼更可怕的！」羅武映苦澀勾起唇角，露出一個比笑還難看的表情，「能
治嗎？」
　　「撐個幾年應該還可以，剩下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畢竟三年……是真的太長時間了
。不知道用藥物協助能排出多少。」鄭鳴河低聲說了幾種猜測，每一種聽起來都很不樂觀
。「我會將採檢結果送到官設醫院去做檢驗，有結果出來再通知你。」
　　「多謝，我要把人帶回去嗎？」
　　「留一天我再觀察吧！」鄭鳴河拍拍羅武映的肩膀，過了幾秒鐘之後，他才遲疑問道
：「你真的接下季家的爛攤子？坑那麼大，還要養一個病人，不會把你的身家都給賠進去
吧？」
　　羅武映沒有回答，沉默在空氣間蔓延，久到鄭鳴河覺得羅武映不會回他話，準備去外
頭診療室看診時，才聽到他低沉的沙啞嗓音響起。
　　「我只恨自己沒有早幾年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