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
王府二公子年方十六,新娶一位如花似玉的美嬌娘,林氏,是一戶好人家的大小姐。
婚禮當日,他進學時的學友們都來祝賀,整棟偌大的王府鬧哄哄的,唯獨衛府的三公
子沒來。
那衛三與王二向來知交,平素如膠似漆,這會子可是王二的終身大事,竟然不來,人
人都在探問,王二更是掛心此事,心道:「我是否有什麼事不成,使他記恨於我,否則怎
地不來?」
大婚已成,新婦於堂上拜見過姑嫂,洞房花燭夜後,已是隔天了。王二向媳婦請示。
林氏道:「妾見夫君悶悶不樂原是為此。妾這會兒還要做飯,向大小姑請安,您快去快回
便是。」
王二得令,總算偷了空,來到衛府,衛府上下都曉得隔壁的新郎倌會來,客客氣氣、
高高興興地把王二迎進府裡。
總管道:「二少爺,我們少爺老不愉快,好似有心事悶在胸中,有空你與他說說話,
把心事消解,老奴也省心。」王二頷首答應。
這衛三是甚麼樣的人?他素知上進,纔把三墳五典都點完時,王二還在鄉間鬥雞走狗
,連〈大學〉的一個子兒都背不出。
王二娶妻時,衛三早已事事完備,家裡打點好他的盤纏,勸他早點兒上京科考,否則
以他的歲數,就是留在鄉里,也該娶一房好人家的女孩,開枝散葉。
衛府的老爺、夫人見他聰慧,望他在京城尋個好發展。
衛夫人道:「我兒,你切莫見別人娶妻就蠢蠢欲動,反倒誤了自個兒年歲。以後官運
亨通了,要討房媳婦並非難事,多的是二、三個想作妾的。」
王二不比衛三,他心性不定,是事芳心可可,家人拿他沒辦法,又不忍責罵。這王家
自太祖始,就世代靠布莊吃穿,從不沽名釣譽,雖苦於無地位,好歹吃得起飯;既然家中
已有大哥幫忙布莊生意,也就不求王二上進。
王夫人怕王二拿自己同衛三比較,便告訴他:「如今當官是沒有前途的,那些官威大
的,多的是連一家老小都養不起,不只官俸少,還要每天上朝,鞠躬哈腰的,何苦來?」
又說:「你與衛三情同兄弟,那孩子個性好,又聰明,你說服他來布莊裡作總管,權
與你作個伴,才有人鎮得住你這野性子。」當時王二說:「可惜衛三家裡對他期許高,這
事恐怕沒得商量。」
王二尋思至此,忖道:「母親說得不錯,這回趁機探問,看他願不願意留下,否則過
不久他便離開,這下子無從見面,少則一旬,多則數年,恐怕難熬。」
他在衛府中信步而行,才要進衛三房裡,叩了門,門內那人說:「是你麼?進來罷。
」王二開門,一股子嬝繞房中的薰香味兒撲鼻而至,循著氣味看去,見金獸早已點燃,好
似衛三久候多時。
王二抬眼,見衛三正襟危坐,几案明淨。
他的案上是本宋版的《詩經》,几側靠著一把焦尾琴,王二每次來都看見這把琴,卻
沒實際聽衛三彈過,只知《禮記》云「士無故不撤琴瑟」,為求吉祥,通常不會將琴撤下
,就以為衛三不彈,不過是擺飾罷了。
王二問:「我何時能聽足下彈這把琴?」
衛三聞言,瞥了他一眼,眼尾帶笑,沒作聲。
王二走近,與衛三在同塊竹蓆上坐下,兩人靠得極近,衛三也不以為意。王二攬著他
的肩膀,靠在他臉邊,親親熱熱地說:「昨日是小弟大喜之日,我家下人應已將請帖送來
,只可惜在下無暇脫身,昨日沒能來親自請你,賢兄怎麼不給小弟一點薄面,過來喝杯喜
酒,鬧下洞房呢?」王二面上猶帶薄笑,衛三已聽出話中怪罪之意。
他頭也沒抬,目光仍在朱墨斑斕的《詩經》,版心斗大的四字「女曰雞鳴」,兩行字
灼灼黏住他的目光,「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他曾來回點過許多次
,夾了三行註解,全是精緻的蠅頭小字,直到無處下筆,仍愛不釋手。
王二仍靠在他身上,一派慵懶。衛三合袖對他作了個揖,恭謹道:「足下知道愚弟蒙
上蒼之福,已中了個小秀才,父母都張羅好盤費,好歹明年上京,錯過這次,馬齒徒長,
怕是日後沒了機會,辱沒至親恩德。宴饗娛樂令愚昏聵,恕愚不克前往。」
王二知道全是藉口,想都不想,便說:「你們家世代從儒,拮据點是自然,怕什麼?
還有我呢。」
衛三聽了,有些惱怒,卻靜默不語,沒有發作。
王二也不知衛三心事,便繼續道:「你多留一年有何不可?就是去了沒中,再回來也
成,權當陪陪我這鄉下人,下一年的盤纏我出也罷。」
衛三難得窩火,「你恁地如此任性?我也不是你的家丁,人生大事怎地交給你來安排
?我何時上京,由你說得算?」
王二聞言,亦面有難色,「我當真不是這意思,而是怕你此行前去,鐵定一飛沖天,
我卻注定在鄉下作個默默無名的人,可憐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穿同條袴子,這十幾年來
的至情,就此殊途而辭,各自分程了。就算如此,你也說我自私嗎?」
衛三被說得啞口無言。
王二握住他溫熱細嫩而白皙的素手,殷切道:「母親說希望你能留在鄉里,以後到我
家布莊作二當家,權當陪陪我,難道不好麼?我也不管事,你在我家裡鐵定比我還大呢。
」
衛三冷冷地說:「你有家業可繼承,這一生是穩當了,可我衛家世代從儒,拮踞得很
,要說還剩點甚麼,也不過是作人的骨氣爾爾,我不能違背家中期待,更不能一生受你扶
助,作你一個人的小二,此事既已定了,你就別再膈應我。」
王二聽了,大嘆無奈,道:「我的意思你竟全作這些念想,好,也罷,你有你的路。
你既不掛念我們舊日裡的恩義,我也不好再攔阻你發達。」
衛三離開後,王二倍感寂寞,家業又有大哥操持,令他更無顧忌,開始了江湖放浪的
一生。偌大神州,他哪裡都去,就是未曾去過衛三所在的京城。
遊人盡說京城好,說那裏真如〈兩都賦〉所言,媲美長安、洛陽,說那裡冠蓋雲集,
美人如雲,都門高聳,城闕參天,章台路上的達官貴人們,都乘坐香車寶馬,不知怎地,
王二卻從沒興起上京一看的念頭。
他的妻子跟著他一塊兒流浪,哪裡都去過,就是沒去過京城,常勸他上京看看,他卻
說:「那些個破地方,有甚麼意思,鬼才去那兒。」很是惱火。林氏見不好再說,此事就
這麼算了。
王二在外遊蕩,雖不務正業,一切支用,只要到鏢號報上姓名,自然衣食無憂,只不
過苦了當初嫁他的林氏,本見他一表人才,對他有所指望,才依順於他,見他既不汲汲於
官場,也不縱橫於商市,只知吃喝玩樂,觀花鬥狗,今日游燕趙,明日下吳楚,便對他十
分寒心,卻敢怒不敢言。
※
一日,王二與市場的狗屠賭了幾局,平時厄運纏身的他,今日竟難得贏了一回,喜得
一頭肥滋滋的黑狗。
他欣喜地牽著黑狗回家,本想給林氏一個驚喜,讓她吃好一點,難得補補身子,回來
卻見寄居的屋內早已人去樓空。
他心裡沒有情緒,明知已婚女子不能出門拋頭露面,卻白白等了一夜才心死,知道林
氏連張休書都沒有討,是真的走了。
他首件事便是翻找箱篋,看林氏帶走了什麼,盤點清楚,方知林氏著實心善,只帶走
陪嫁的荊釵羅裙,其餘不是她的,一樣都沒動。桌上留書一封,王二已懶得看,丟入柴火
中,熊熊燃燒殆盡。
當晚他沒殺狗,只坐在屋前階除,偕狗對酒飲月,心中既是惆悵,又是快活。他舉杯
邀月,道:「我知她看不起我,我也的確一事無成,除了一張臭皮囊外沒什麼好處,一切
怪不得她。」
日後,王二沒有回林氏家中討人,也沒寫信知會家人,就這麼荒唐過日,渾渾噩噩的
。
一旬過去,他舅子林家大哥四處打聽,終於得知王二的下落,便不遠千里,專程帶著
林氏來拜訪他,先是向他道歉,對他深深鞠躬,後才戰戰兢兢地請求道:「小妹私逃,是
我林家教養無方,是我的過錯,請妹夫看在小妹忠貞清白的份上,不計前嫌,重新接納我
這無才無德的小妹。」說完,在地上拜倒,伏首。
王二前去扶他,「大舅子快快請起,如此大禮,我這福份微薄之人,實在受不起。」
林大哥見他態度溫婉,本以為還有機會。
王二卻道:「實不相瞞,我這人沒有定性,不能給她幸福,也不忍她受苦,我在此寫
了休書,押上手印,還請大舅子您作證。」
林大哥實在無法,只好應允,最後帶著哭哭啼啼的林氏,一紙休書,以及王二僅剩的
資財回去了。
老婆跑了,他卻從沒想過要回家,索性在江湖上走跳,久而久之,大家都識得他,管
他作「王大俠」。
王二讀書不行,腿腳卻不馬虎,可惜家人以前都給他上九章算數,沒人讓他習武,於
是這份好處,連他自己都不曾知道。
行俠仗義日久,聲名逐出,舉凡是地方上要他評理、地方官欺負百姓、官老爺任意斷
案等,不管什麼渾水,他總淌上一淌。
公案了結後,萬綠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瀟灑模樣讓眾人好生憧憬,追隨者日益增多
,只是從沒人認出,原來他就是老家開布行的王二,大家只管他是王大俠,連他名是甚麼
、字是甚麼都不曉得。
自衛三離家,倏忽已過三年。他不負眾望考取功名,高中二甲。京中來報喜的鑼鼓喧
天,著實讓衛家風光了好一陣子。
衛三發派進翰林院裡,別的甚麼都不幹,只負責給皇帝編纂的字典抄書。
他生性老實,有人偷懶的,他連那些人的份一起作,平日除了工作外,實在沒有別的
,寂寞得可怕,有同年約他往酒樓狎妓,他怕過於花費錢鈔,也不去。朝廷發的俸祿,大
半託鏢捎帶回家,只是近年來,朝廷已開始欠俸,令他憂愁。
到了京城,沒過上燈紅酒綠的日子,他與往日一樣琴棋書畫,偶爾與同榜們一塊兒煮
茶論詩。那些同年、同榜的,放榜時雖然風光,當年的考官弟子也盈滿天下,如今卻如枝
葉凋零似的,愈來愈多人挨不住。
有人遭逢左遷,有的被御史彈劾,更甚者發配邊疆,有人在皇恩浩蕩下,只罰回老家
種田,有人當官以來的薪俸全被抄入國庫,也有人靠逢迎拍馬成功陞官。
最初與他一塊兒進來翰林院者,只餘一、二子與他一樣埋首抄摺子。有許多奏摺、詔
令、祭文等等都成於他手,他卻韜光養晦,從不居功,就是這不爭不搶的個性,讓他筆桿
子都不知寫斷了幾枝,這輩子能否陞官發財,卻還沒個準。
別人三年了,大起大落,他三年了,淡如白水。
有時,望著京中月色,他會想起王二,他知道王二與自己都活在同一片天空下,看著
同樣的月亮。他想寫信給王二,卻不知王二如今身在何處,只知王二已不在家裡了,他找
不著他。
他希望王二能來京城找他,卻又想起當年臨行之際說了重話,惹惱王二,依王二的心
性,定然還沒原諒他,這讓他對當年之事後悔不已。他表面風光,心裡憂愁,偶而過年回
老家,總感覺與人隔閡,少了當年說話的那個伴兒,仍遍尋不著王二,就回到京城,更感
蕭索。
人們嘴裡尊稱他一聲「官爺」,背地裡都嘲笑他多年來未曾發達,怕這一生是沒了指
望。他自覺與久居的京華毫無干連,哪怕再多的風雲都沒他的份兒,最感寂寞的,就是他
了。
夜中獨坐,一杯薄酒飲下,他喃喃道:「『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李太白,還
有一個杜子美知道他。偌大京城裡,又有誰知道我的心事?」
※
人人說皇上英明,功名千秋萬世,豈料宋貴妃以為陛下變心,竟私自施行巫蠱之術,
詛咒後宮嬪妃。民間都傳言此事使蒼天震怒,才會一連三年,遍地不雨。
第三年,飢荒餓死很多百姓,官員們不但不開官倉,還私下收賄,引起民怨。
各地情勢緊張,民亂四起,朝廷傾軋,北邊蠻族趁隙來犯,將相良侯們百戰而死,宮
中人人自危,派系緊張,朝中人才凋敝,權臣們有心內鬥,卻無心匡扶天下。
衛三做事勤懇,為人忠厚,從不道聽途說,加上文采不差,文章有條理,上頭看著順
眼,後來真如王二所料,一飛沖天,作了個禮部侍郎。
皇帝在朝中被架空,有名無實,在民間則被斥為昏君,對衛三而言,陛下卻有知音之
情,是陛下破格拔擢了他。
朝中無人可用之際,他一路爬升,最終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雖然他也曾
自嘲:「這個官再大,都跟這個朝代一樣,興許是保不住了。」但他自知天才不足,資質
平庸,若是有幸青史留名,他做夢都會偷笑。
自別離那年,到終於再次見到王二,已是十六年後的事。
當年的王二才十七歲,不及弱冠,是個稚嫩、青澀,說話不懂得分寸的懵懂少年。
而立之年的王二出落得頗為英俊,身材高壯,威風凜凜,有大丈夫之色,衛三想到他
在這動亂的國朝中還安然無恙,就萬分欣喜,直想流淚,然而兩人重逢的地點卻在天牢。
烽火連天,國中殺伐不斷。
因著軍功彪炳而橫空出世的,是帝座旁矗立的青龍、白虎二位大將軍。
在軍師朱雀的運籌帷幄下,失落的國土有幸收復泰半,儘管邊界已縮了一半,剩下的
一半國土盡數落入蠻族及各地反賊之手,動盪不安的神州仍算是重新回到朝廷的掌控中。
期間,王二被青龍將軍生擒,押進天牢中,恐永無出獄之日,因他正是在各地高舉旗
幟、大肆造反的賊首之一。
在詔獄裡,王二形跡狼狽不堪,兩條腿已被打折了一條,見到衛三朝服冠冕,拖著蟒
帶,猶一官人模樣,沒啐他一口唾沫就不錯了,以往的和顏悅色再也沒能得見。
見了衛三對著他那分明是心疼的臉容,他不但沒有感覺絲毫溫情,張口便罵道:「你
這利慾薰心的無恥之徒,只知利祿,眼中沒有道義。你故鄉的父母,是我們王府接濟的,
你那昏庸無能的狗皇帝還在寵幸禍國殃民的貴妃時,三年旱災早已活活餓死了多少人!」
牢中獄卒立刻拿起槍,捅進鐵籠內,「說話小心點!」衛三卻阻止那獄卒,「他是死
囚,你放過他吧。」獄卒立刻收起槍來,恭謹地作揖道:「相國大人,小的遵旨。」隨後
退到一旁,仍注視著衛三,生怕出了什麼差池。
衛三無奈地看著他,搖頭,嘆息:「王二,你已經三十歲了,該懂得怎麼看人眼色。
這裡是天牢,到處都是人,你怎麼可以當眾侮辱陛下?你要保重自己。」
王二仍罵道:「你不如讓我直接死了算了!我的父母、你的父母、王家老小、衛家上
下,都是那狗東西餓死的,你卻甘於作他的走狗,替他說話,還要拿我問罪,我說你是無
情無義的小人,難道有錯麼?」王二一番叫囂完,頹坐在牢內,放聲大笑,笑得好不淒切
。衛三在牢籠外注視著,不忍離去。
王二沒看他,只看著陰濕的牆壁,喃喃自語道:「衛三,你要是真為了我好,別讓我
在這兒受太久的折磨,早點上書皇帝,把我這逆賊處死!」
衛三不置一詞。他厚重的朝服裙襬已沾滿牢中的泥濘,雖然王二一眼都不看他,他卻
看著王二看得出神。
他離開天牢後,吩咐禁子要打掃環境,照時供應飲食,不可從中苛刻,要好生照料王
二,不可刑求,違者嚴懲。
※
耗時五年,各地民亂終於平息,北方蠻族不再滋擾國內,邊境重新互市,兩國人民來
往頻繁,友好相處。青龍、白虎二將拔為驃騎、輔國大將軍,各領封地,封為郡公。
軍師朱雀由於煽動龍、虎二將發動政變,反遭下獄,棄市斬首,頭顱被掛在城闕上示
眾。
沒有改朝換代,朝廷還是那個朝廷。先帝引咎退位,太子登基繼任,為籠絡人心,遂
大赦天下,以往抓捕的要犯,也一律釋放。
自那次以後,衛三再也沒來牢裡望過他。
──也是,畢竟自己那麼待他,貴為國師的他,又怎麼可能願再紆尊降貴來探望自己
?
王二不怕死,卻怕自己對衛三的吆喝、咆嘯,對衛三露出的醜惡臉孔,成為衛三對他
最後的回憶。
「把十六年來的相處看作飄渺雲煙的,原來不是他,而是我嗎?」
出獄後,王二不可避免地又想起了衛三,卻不知該怎麼與他碰面,告訴他自己已經出
獄。
「倘若我修書一封,用錢財疏通,請人送進宮內,他能收到麼?還是我請人調查他住
在京中何處,再親自拜訪一趟?不論如何,我要向他道歉,畢竟我在牢中時,他仍不計前
嫌地派人照顧我,我不該這麼自私、不該對他無情……」
他在牢裡也想衛三,想對他說聲抱歉,只是苦於無法表白,無法見面。
多少個晝夜交替,他流淚,自責那天遷怒了他,衛三這些時日以來不過是自保罷了,
皇室的腐敗與他無關,他沒有錯。
他正視了自己這一生活得並不特別,也沒有成就,忌妒衛三擁有無上的輝煌,才拿他
出氣。
在牢裡蹲的那段歲月,著實令他想通了許多;他和衛三本該相互扶持,從來都沒有翻
臉的必要,是當年的自己太傻。
「本應是此生無法再見之人,我那時好不容易見到他了,應當感激、惋惜才是,為何
卻那麼地恨他?為何把所有的錯都怪在他頭上?為何把我對朝廷的恨全加諸給他,讓他作
先皇的替罪羊?衛三不過是與我選擇不同的路、不同的人生爾爾。」
在牢中蹲了五年,王二重獲自由後,想起家人全死了,故鄉毀了,林家兄妹早已不知
去向,比起當年浪蕩江湖,如今孓然一身,真的無家可歸,反而躊躇,感傷,焦慮,難受
。
已經不知道當今發生何事,跟不上時代,以前也從沒作過正經的工作,毫無一技之長
,又不想再過以前那種放蕩的生活,當下真不曉得該何去何從,該做些什麼,如何安身立
命,甚至情願不要出獄。
就在他極為苦惱之際,一位一直都對他頗為照顧的禁卒,自他身後追了過來,口中連
聲喊道:「王少俠,王少俠,等等!」他面色倉皇,好像有緊急之事。王二停下腳步來,
回頭看他。薰風習習,把他用紅頭繩兒紮好的馬尾吹散開來,他撥了撥已經留得很長的頭
髮,沒再紮好,任由風溫柔地拂弄他墨髮。
那禁卒急匆匆拿了一封信過來,「這是衛大人要我親手交給你的信,你一定要打開來
看看,我想他若知道你出獄的話,會很高興。」
今日瀲灩晴好,十里靜安。
王二牽著禁卒交給他的棗紅馬,在官道上用跛腿漫步,一邊顛簸地走,一邊看信。
那禁卒除了給他信以外,還給他一些行李、幾套衣服和盤纏。
他說:「衛大人很久以前就說你一定會出獄,他怕你在京城不好生活,特意給你留了
些錢,還另外給我錢,讓我別動你的錢。那錢我沒收,你的錢我自然也不會動。衛大人的
好意你要記著,一輩子別忘了,你瞧瞧世上除了父母兄弟以外,誰會對你這麼好?衛大人
對你,那可是真的上心。」
待禁子回去以後,王二終於展信,那信一開頭,便寫道:
「王二:
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可能已經死了,可是我已作好覺悟。人死有重於泰山,輕於鴻
毛者,這是在下自願的選擇。
吾不能變心以從俗,固將愁苦而終窮。我本是個當官的勢利之徒,卻說這些冠冕堂皇
的話是否可笑?可這些都是我的心裡話,我竟從沒和家人透漏過隻字片語。你說了我想說
,卻不敢說的。」
禁卒曾告訴王二:「這造反叛亂本是死罪,理應和軍師朱雀一樣速斬,斬首後,頭顱
掛在城闕上示眾。」
早在五年前,他就被判了死罪,衛三卻不畏頂撞龍顏,為換他一命,公然上書,當時
,陛下要求一命換一命。
大殿上,手無縛雞之力的衛三竟衝上玉階,自皇帝的腰際拔出長鋏,眼皮都不眨一下
,就張口吞下白虹,貫穿腸肚,霎時滿目灑血。
眾人回過神來,一位不世璧人,早已喉穿肚爛、肝膽塗地。
此後,帝大病一場,引咎退位,否則不可能傳位太子。太子見他使先皇退位有功,已
在灞陵埋葬他,衛三自此晉身歷代忠良之列,金殿身死一事載入史冊。
「新帝登基竟然大赦,枉費衛相一片碧血丹心……我本作如此想,然而若非先皇大病
一場,真不知新君猴年馬月能登基,少俠能否出來,也依舊成謎,怕是早就斬首了也未可
知。」
王二回想禁子的一席話,沉吟許久,不覺間已把信全看完了,又捨不得收起來。
幾滴水漬陡然滴落在信紙上,暈開衛三的字跡。王二抬頭,見沒有下雨,天色蔚藍,
風和日麗。撫摸臉頰,才發現已爬滿兩行清淚,手裡濕濕熱熱,全是淚水。
赤欄橋邊,兩側栽植的楊柳樹正值青翠可人之時,片片長葉隨風拂動,新綠陳綠,深
淺參差,好不漂亮。
風中挾帶一悠揚琴聲,指尖復撚中,啼血驚心,慢絃悠悠間,宛若滄海桑田。
王二聞聲,將馬繫在柳樹下,那馬長嘶兩聲,像是肚子餓了,黑溜溜的眼睛直盯著王
二看,伸著舌頭。王二摸摸馬頭,腰間繫著劍與玉笛,便朝琴聲方向走去。
卻見朦朧中,有一白衣人坐在柳樹下彈琴,春蔥般的十指起落,彈撥得極為動聽。琴
上的流蘇、玉珮,琴身的焦痕,他都識得,只是琴聲聽來有些陌生。
他好像從來沒有聽過這個人彈琴。
王二站在不遠處靜靜聆聽,聽得如癡如醉,聽著聽著,卻好似想起了什麼,便去摸腰
間繫的那只多年未曾吹過的洞簫,「嗚嗚」地吹出聲來,唱詞是「山迴路轉不見君,雪上
空留馬行處」,有點模樣,能與琴合奏。
白衣人聽了,更為盡興,彈了三疊方畢,都不覺疲累。
待那人彈罷,王二方走近。
白衣人抬臉望他,薄唇帶笑,眼中脈脈含情。王二見了他的容貌,原是日夜思念之人
,一時間又驚又喜,淚水更發泉湧。
他支吾半晌,始終說不出話,白衣人也沒催他。
王二左思右想,最後終於開口,卻只赧澀問道:「你去哪了?我等著你,等了好久。
」
白衣人說:「我到遠方當官了,官職雖小,卻無憂無慮,沒有戰亂與紛爭,還能與父
母兄弟團聚,很歡喜。」
王二頷首,用兩手揩乾滿面的淚水。
就與小時候還在故鄉時無異,仍是個草薰風暖的日子。
王二又拾起笛子吹奏,白衣人才聞開頭,便心領神會,振袖彈了〈踏莎行〉,朗聲唱
道:
候館梅殘,溪橋柳細。草薰風暖搖徵轡。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寸寸柔
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闌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