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
過程NP(含骨科)
結局1V1或1V2
十三 入骨
我在恍惚間睡了過去。
做了一個夢,回到了小時候,沒有妹妹,在天母的生活——與以後任何地方所過的日子其
實並沒分別,對我來說,從來只有一種的畫面,灰而模糊,也只有一個人,我的哥哥,深
刻地存在我的生命之中。
戴文邇比我大三歲,搬到金山之前,我們一直共用一間房間。跟別人家中差不多年紀的哥
哥比較,他從不和我吵架,有什麼好的東西,若我想要,甚至不用開口,他先瞧了出來,
放在我的書桌上,叫我去看。我們念同一間小學,每天放學,他便到我的班級找我一塊回
家。
六年級時他是班級幹部,偶爾有班級活動,無法準時放學,我會去他的教室待著,坐在他
的位子上寫作業,他就在另一邊,跟他的同學們做事,一面說話。他在他們同學之間就算
是很高的,手腳細長,有時望著他的臉,感到有點變化,不像他,又是他。他們班上一個
女孩子跟他說話,神態彆扭,又不像討厭。她知道我是戴文邇的弟弟,藉機悄悄地問我知
不知道他有沒有喜歡的女生,我假裝沒聽到,專心地寫字,她便走開了。我寫完了作業,
非常無聊,見戴文邇沒有注意,偷看他的課桌抽屜,發現裡面有兩三封信,都是粉紅色的
信封,不曾打開看過。
準備回去時,戴文邇取出抽屜的東西,看到那些信,他面無表情,全都收進書包裡。他知
道我看見了,也沒說什麼。出了校門,他班上那個女孩子追上來,跟我們一塊走,她和他
聊他們班上的事,他只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到一個街口,她站住了,彷彿想要說什麼,最
後還是道別。……不知道那些信放到哪裡去了?我不曾在戴文邇的書桌上見到,我以為他
收在抽屜,他的抽屜不上鎖,趁他不在,打開來看,也並沒找到。後來我就也知道那些都
是什麼信。
我以為我們兄弟之間不存在祕密,其實我還是不瞭解我的哥哥,他有哪些朋友,甚至他有
沒有在意的女孩子,我都不知道。他也不知道我背地是怎樣的,不知道我是個同性戀。
當我醒來時,還是趴在床上。外面的天色仍舊暗的,我抬手看了一下錶,不到十點半。我
翻過身,又躺了一會兒,才坐起身。衣服皺得不行,隱約能夠聞見熱炒店裡的氣味。我皺
起眉,下了床,脫掉全身衣物,去浴室沖了熱水澡。然而熱水無論如何沖不掉不愉快的情
緒,我擦乾身體,走出去穿了衣服。我決定再出門喝酒,家裡當然不是沒東西,只是心裡
有些什麼不斷地衝撞,根本靜不下來。
我坐上計程車,想了一想,還是到中山北路。我不打算去店裡,今天沒有多餘的心情照顧
別人。我走路到條通,還沒開店時,常常到這邊的一家酒吧喝東西。這家店不大,酒單非
常多元,除了調酒,也能夠喝到幾款不常見的酒。自從開店,我便很少來了,一方面有自
己的地方,這裡又九點才開門,另一方面,林竟晨把他們的酒保挖角到我的店裡,每回見
到老闆,總覺得尷尬。老闆叫青沼,是個五十幾歲、身材高瘦,下巴蓄了鬍子的日本人,
本身也是調酒師,他的酒保跑了之後,他只好再次下海。
週日深夜,青沼的店裡沒多少客人,吧台前的位子還是坐滿了人。吧台後除了青沼,還有
一個年輕的女性,她正把一杯經典艾碧斯送到一個客人面前。我跟青沼打招呼,她朝我看
來一眼,繼續做她的事。我到後面貼牆的沙發座坐下,一會青沼拿著酒單過來。
「好久沒來了。」
他在台北待了大半輩子,說起中文依然有點腔調,倒是他的閩南語非常流利,我聽過。我
道:「我不敢來,怕你還記恨,把我打出去。」
青沼笑瞇瞇地道:「生意不好了,來者都是客。」
我笑道:「那我以後一定常來,順便帶我朋友一起來。」
「你那個朋友還是別來了,不然我好不容易請到的人又要被他挖走了。」
「有沒有聽過一句話,一山不容二虎,你也知道,Leo不好惹。」
Leo就是我店裡的酒保,本來他在青沼這裡,林竟晨喝過他的酒之後,再也不想喝別人調
的酒。當我們準備開店,林竟晨花費許多工夫把他挖角過去。我自認我們給的薪水條件非
常好,但是我也不覺得青沼在這方面會虧待他,青沼的店比我的店自由度更高,跟客人聊
天通常是青沼的工作,當他的酒保可以非常專注於雕琢作品的風味上。青沼又是個比我和
林竟晨性格好的老闆,想要喝酒,老闆自己會動手。反正,除了錢,我實在想不到我那裡
有什麼值得一個人放棄原本安定的環境。
聽了我的話,青沼頗為同意,他自然很知道Leo什麼脾氣,他聳了一下肩,向我道:「我
看你還是老樣子吧。」
我道:「謝謝。」
青沼走開了,一下子又回來,放下一瓶波摩十五,一只冰過的酒杯。他打開酒瓶,為我在
杯子裡倒了一點酒,放下瓶子道:「請用。需要點心嗎?」
我道:「這樣就夠了。」
青沼道:「提醒一下,不要喝多了。」
我笑一笑,道謝了一聲。他走開了,我端起玻璃杯,往後靠在椅背上,慢慢地飲酒,有種
苦味湧上來,入喉之後,回過味隱隱有些奶香,漸漸化為彷彿燒過的松木以及些微的柑橘
氣味。第一次我在青沼的店裡喝了這支酒,便喜歡上這樣又苦又甜似的口感。當然我的店
裡也有這支酒。
我喝完了杯子裡的酒,再倒了一杯,接著又一杯……慢慢地數不清楚,究竟喝了多少杯。
瓶子裡的酒彷彿喝也不喝盡,永遠可以倒出酒來。我摸出手機,沒有新鮮事。我感到失望
,但是,我又奇怪,為什麼我要失望?對人失望?對事情失望?又是什麼人什麼事?這世
上那麼多人,那麼多的事情,偏偏就是有個人有件事讓我覺得失望,可是,我想來想去,
彷彿還是模模糊糊,無論是一個人,還是一件事,全都讓我感到無能為力。我喝下一口酒
,舉著玻璃杯,頭頂上的一盞紅紅的燈照下來,橙黃的液體中彷彿墜入了一顆紅寶石——
我把它吞進肚子,它撕扯著我的內腑,引出強烈地痛苦,這瞬間,突然什麼都清清楚楚—
—又怎麼會不清楚,我一直都知道。
當年我從家裡搬出去,先借住林竟晨叔叔在板橋的房子,在新海路靠近消防局那邊的大樓
,附近有間中學,再遠一些,還有一座公立游泳池,環境還算不錯,只是臨街的樓下都是
店面,什麼生意都做,吃的喝的,玩樂的也有,到了晚上,總是吵吵鬧鬧。那時候,我覺
得有個地方住就好了,合夥的公司剛剛成立,正是用錢的時候。大學畢業後,戴杜鵑再沒
有給過生活費,不過以前她在錢的方面倒沒有省過我的,我存了一筆錢,都拿出去跟林竟
晨開公司。
戴文邇來看我,見到我住的地方,沒說什麼,但是我知道他一定不喜歡。他一直覺得我不
用搬出去,我不想和他爭辯。就算他希望我去幫他的忙,戴杜鵑不鬆口,他總該知道母親
並不打算讓我進公司。
後來他堅決要我搬到清靜一點的地方,他動之以情,我也就沒辦法,便搬到現在住的公寓
。
剛開始,每個禮拜六他會來看我,當然他很忙,有時週末也要辦公,或者他才從哪裡出差
回來,有時間他就會去我那裡,跟我聊聊,大概他怕我心裡對母親不讓我進家裡的公司覺
得怨恨。這件事,我倒沒有怨恨,在我畢業前,早就猜到了,但是我看他擔心,就是不想
讓他知道。
偶爾戴文邇過來,大概太累了,就到我房間的床上睡一會兒。在我小時候,我想過好幾遍
以後要去做基因鑑定,若我確實是戴杜鵑和謝同寅的孩子,我想質問他們為什麼要那樣對
我,但是,不知何時,我心裡所渴望的東西變了,也許,是在那個天氣漸漸炎熱的晚上,
那一場偷窺,從心深處湧出的嫉妒……如果我是她。當時這樣想,我震住了,更驚惶的是
我的身體有了反應。我馬上跑開了,管不了是不是會讓他們發現我在偷窺。我跑出家裡,
沿著山坡路一直走到公車站,路上隔著很遠才見到幾盞路燈,滿山的樹,看上去都是一大
塊黑黝黝晃動的影子,以前總是害怕在夜晚的時候出來,那時候一點不感到可怕,只聽見
心跳聲,噗通噗通,我再沒有任何一次比那時候清醒——在以後終於知道自己跟女性確實
不可能,我又想像過不知道幾次,如果我能夠……如果他不是我的哥哥。
我趁戴文邇熟睡時,拔他的頭髮,當然他馬上醒來,疑惑我的行為。我假裝他長了白頭髮
,他沒說什麼,回想起來,他並不信的樣子,不過我根本顧不上他怎麼想了。……這時候
,我回過了神,店內突然播起一首英文歌,節奏輕快,唱的聲音是女性,輕細地唱著。我
覺得聽起來有些耳熟,想半天想不起來。我只又喝酒。有一段時間,我幾乎深深地確信我
不是戴杜鵑的親生兒子,或許,也不是謝同寅的孩子,可能我真是從哪裡撿回來的,然而
,做鑑定的中心報告出來,我和戴文邇之間確實有著血緣關係。
不知不覺,瓶子裡的酒剩下不到一半,我伏到桌子上,頭枕在一隻手臂上,另一隻手為我
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喂?」
我撇過頭,有個男人站在桌子前。他彷彿非常興奮似的,嘴裡嚷嚷著:「喂?你是戴明蘅
嗎?是吧?我看你就是!」
我直起身,向他一看,開口道:「你是誰?」
他拿著一杯酒,手臂一揮,杯子裡的酒便潑出幾滴來,他道:「你不認得我?」
我皺起眉。他又道:「我是賴正棠,我們是高中同學,想起了沒有?」
我再看看他。高中同學?賴正棠……似乎是有這個人。我非常討厭那個高中,對於班上的
人,除了湯安諾幾人,同樣非常討厭。我面無表情,道:「想不起來。我不認識你。」
他卻拉開椅子在我對面坐了下來,道:「你真的假的?別這樣啊,都畢業那麼久了。來來
,喝一杯。」
我只是看著他。他舉著酒杯一笑,像是不在乎地道:「聽說你畢業就出國了,什麼時候回
來的?在國外過得不好?不然怎麼回來?還是國外的男人——幹嘛?」
我站起身,拿起酒杯往他頭上一倒。
他呆住了一下,馬上站起來,一把揪住我的衣領,滿臉怒容。我按住他抓著我衣領的手腕
,用力一扭,他痛叫出聲,霎時鬆開了手。我把他推開,有些搖晃地走了出去。
「馬的,你別走……」
他拽住了我,揮起拳頭。
「幹什麼!」
青沼過來了,他張手包住賴正棠揮過來的拳頭,把他推開來:「你要是打人,我就報警抓
你!」
賴正棠大叫道:「要抓也是抓他!你問他,他先潑我酒!」
其他客人全都往我們這裡看來。青沼一隻手指比著他道:「警告你!別亂來。」便向我看
來:「你還好吧?臉色不太好。」
我伸手搭住他的肩,才能夠站好了。我皺著眉道:「我要走了,酒錢我再叫人送來。」
賴正棠叫道:「喂!」
青沼拉住了他。我不管他們如何了,我感到有股噁心湧上來,極力地忍耐,然而走出了門
口,還是忍不住了,扶著旁邊一部摩托車,彎身嘔了出來。這摩托車的後輪沾滿了我吐出
的穢物。我有些頭昏眼花,半天才直起身。往對面一看,在那居酒屋的門口有一輛車,一
個人似乎本來要上車了,倒是站著向我這邊瞧著。
我認了一認,是鄒國維。
鄒國維向他的司機要了什麼,走了過來。他把一瓶水遞給我道:「要不要水?」
我接了下來,打開漱了一漱口,吐掉,又灌了幾口水。他又給我幾張紙巾,我擦了擦嘴巴
,對他道:「謝了。」
「不客氣,倒是你有點慘。」
我扯了一下嘴角。
他倒是往我身後一望,道:「你朋友嗎?」
我轉身去看,在後面的酒吧裡,隔著玻璃有個人影往我們這裡窺探著。我掉了回去道:「
不認識。謝謝你的水和衛生紙,我走了。」便要走開。
鄒國維道:「不然我送你吧,我也要走了。」
我向他一看,他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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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閱讀^^
本文在角角者連載,進度快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