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雪之春
四下
「你已經是個小大人了,專心雕刻的時候很帥哦。」
拿漾瞬間臉紅,感覺自己眼睛下的兩團臉頰又熱又腫,像有蟲在爬又像快要燒起來,嘴巴
也難以控制地想要翹起來。
這樣怎麼會帥氣?一點也不莊重,他想更成熟一點,快點長大,有強健的體魄,變成合格
的蘭加男人,讓惠吾大人也為他感到驕傲……
像是沒感知到拿漾複雜的情緒,風神接過他手中的人偶,帶著淡淡笑意把玩著。拿漾抬頭
看惠吾大人嘴邊的笑容,以及溫柔和順的眉眼,沸騰的腦袋漸漸又冷靜了下來。
明明在傳說故事中,這位神祇是以反覆多變聞名,祂是生的希望,但也隱含毀滅的力量,
和煦春風在下一秒可能冷不防寒意逼人;然而在這片山林中,坐在巨大鯨石之上的春日風
神好像總是那麼氣定神閒,優雅自得。
「這樣就更像你弟弟了呢。」惠吾笑著說,將人偶放回拿漾手中,「相信很快你就能變成
部落裡最棒的雕刻師了。」
拿漾望著惠吾大人,不知怎麼地就將心裡的疑惑說出了口:「好像每次看見您,您都心情
很好?」
惠吾聞言愣住,讓拿漾也跟著僵在原地,他腦海想的明明不是這樣,但詞彙有限,說出來
就變成這樣沒有禮貌的話。
拿漾猶豫要不要起身道歉,沒想到下一刻惠吾大人卻像是印證他所說的「心情很好」,豪
邁地笑了起來,拿漾感覺有一陣風流動在兩人之間,輕柔地包圍著他們,帶來森林裡樹木
與葉的氣味。
「的確,我每次來這座島,心情都會很好。」惠吾抬手摸了摸拿漾的頭髮,「你所在的,
是一座很美,很獨特的島嶼。」
「什麼?努論山是一座島嗎?」
拿漾睜大眼睛揚聲問,在他所知的世界裡,島是在海洋不遠處那樣分離而不大的陸地,蘭
加和其他部落所在的這座山那麼大,一個高峰連著又一個高峰,彷彿無窮無盡,聽老人家
說連翻越都是極困難的事,這樣的山,竟然也是一座島?
「其實應該說,努論山是島上的其中一座山,島上還有其他很多大山哦。這座島長得像一
隻鯨魚……應該就像你們傳說中的鯨魚那樣吧。」
拿漾聽得嘴巴都合不攏了,惠吾覺得有趣,伸手將他的兩片嘴唇捏起來,「聽起來很大,
不過這座島只是廣袤天地間,一個很小很小的島嶼。」
少年的腦袋無法理解惠吾大人說的話,他所知的一切都來自部落的傳說和自己的眼睛,傳
說裡的祖先被鯨魚載越石頭海來到這裡,自己的眼睛則只能看到高聳的山和無際的海洋,
現在卻有人說他們身處一座島上。
「但是正是在這麼一座不起眼的小島上,同時擁有很多不可思議的生物,有一些你習以為
常的事物,只有這裡才找得到。」惠吾鬆開拿漾的嘴唇,在他揚起的濃眉上點了點,「島
上有很多別處沒有的動物植物,而且很美麗,很有生命力。每次我來到這裡,遠遠地就能
看見山頭開著花歡迎我,我當然心情好啊。」
惠吾說著,順勢將一縷遮住拿漾眼睛的頭髮撥到臉旁,露出少年烏黑的雙眼,其中的仰慕
與信賴便更無遮蔽地展露出來。很美,很純粹,讓祂有那麼一瞬也恍惚了心神。
當然,現在那雙眼睛裡更多的是震驚和困惑,島嶼上深山部落裡的少年最多只遙望過海面
上的離島,連自己所在的山有多高多廣都不知道,想必拿漾現在頭腦裡正混亂著吧。
「你想看看嗎?」
拿漾抬頭看著站起身的惠吾大人,祂正朝他伸出一隻手,雖然並不太懂祂問的是什麼,但
來自風神的邀約充滿未知與誘惑,他只猶豫不過一秒便抿起嘴巴將手放了上去。
下一刻,拿漾便感覺自己與惠吾周圍捲起陣陣微風,迴旋而上將他們包圍起來,隨後腰上
彷彿有一雙無形的臂膀環繞住他,穩穩托住,將他帶離了地面騰空而起。拿漾心裡一驚,
顧不得禮貌便伸手抓住惠吾的前襟,全身緊張地僵硬住,看著腳下的地面離自己越來越遠
。
「放輕鬆,不會掉下去的,別看腳下,抬頭。」
春日風神的語調和緩,帶著笑意與鼓勵,拿漾抬起頭,在祂笑得彎彎的眼睛裡看見自己的
倒影,因為靠得近,他能更清楚地聞見惠吾身上馥郁的花草清香,這些都讓他放鬆了下來
,並將僵直的雙腳都託付給柔軟的春風。
惠吾的笑容更展開了一些,祂抬起一隻手環住拿漾的肩膀,操控著風的方向與溫度,小心
不讓人族少年被高山的溫度冷著了,「這是你生活了十幾年的山海與土地,別錯過了。」
拿漾於是鼓起勇氣轉過頭,逐漸擴大的視野讓他尋求本能的安全感,原本抓著惠吾衣服的
手便自然地環上了祂的腰,依傍著最信任的風神,他立刻便將注意力投注到廣闊而新鮮的
視覺體驗上。
從這個角度看見的樹林變得異常陌生,枝幹與葉的排列都如此新奇不同,拿漾睜大眼睛,
想將每個全新的畫面都刻進腦海裡。這樣的視野是飛鼠眼睛看見的嗎?從上面看杉與檜原
來是這樣的嗎?樹冠上附生的植物原來那麼多嗎?風吹拂過樹葉帶起的浪是這麼像海的嗎
?
他居住的部落是那麼小的嗎?在這麼高而廣的,像是人間與鬼神交界的地方,竟也能有碧
藍如海的湖泊嗎?
他們越飛越高,很快便超越了最高的樹冠層,直到高聳的樹漸次退去,山稜披上岩石與矮
樹交織而成的灰綠外衣。隨著視線變得更加開闊,拿漾看見與綠黃土地相接的海洋,高度
越往上,他能看見的海便更加寬闊,直到他的腳下是無邊的山巒,眼前是無垠的海洋。
海的模樣和他平時在岸邊與山上看見的完全不同,顏色更深,展開的姿態極具壓迫感,像
能吞噬一切,幽微的恐怖,那和親海的部落所喜愛的藍白色浪花是兩種相異的東西。
「每年你們將亡者送往海上,卻沒真正看過海的另一個面貌。」惠吾指向遙遠的海面,「
我與眾神就在海上護送亡靈到鯨島去。你們的歌是這麼唱的吧?」
是的,母親柔軟的歌聲在拿漾耳邊響起。海洋的彼端是盡頭也是初始,躺著巨大如鯨的豐
沃之地,是祖先最終安住的居所,也是風神來的地方。
海無邊無際,綿延的山也隱沒在遠方的雲霧之中,但惠吾大人說這座山甚至只是一座島上
的其中之一,而這座島嶼還很小很小。祂是從多廣大的地方來的,祂真正看見的又是什麼
樣的世界呢?
自己成長的速度與幅度,所擁有的時間與能力,追得上現在擁抱著的春日風神嗎?
突如其來的自我懷疑襲擊少年拿漾剛開了眼界的內心,在這片無垠的山海之間,他突然感
覺自己那麼藐小,而懷抱著的這個人離這座山,離這個部落——離他,可以很遠很遠……
摟抱著腰的力道突然收緊,惠吾低頭,看見拿漾望著自己的臉色帶著不安,立時就明白此
刻他心中的衝擊與困惑,祂笑了笑,拍拍他的肩頭安撫,在一個緩慢的旋轉後指著他們腳
下的一簇鮮豔顏色,要拿漾看。
在沒有樹木的山稜線上,草原與裸岩之間錯落分布著伏地蜷曲的奇樹,以及嫩粉與雪白的
花叢,使得壯闊卻有些冰冷的巨山被點綴出別樣的景致;和在山裡與河邊亂開的繁華百花
不同,山頂的花叢乍看有點突兀,像被排落於凡間之外,獨有一份遺世獨立的美麗。
「在這麼高又冷的地方,幾乎沒有土壤,連樹都只能趴在地上生長,但是竟然有花能夠開
得那麼美。」
惠吾帶著拿漾在一處花叢邊落下,彎腰在一簇粉嫩中輕撫,春風帶過,花朵便響應似地搖
動起來,像在跳舞。
「你說,看見這樣的景色,心情怎麼會不好呢?」
拿漾學祂伸手去撫摸,風和花瓣在他的指尖纏繞,分明是那麼美的景象,他稚嫩而不解陌
生情感的心卻被愁緒覆蓋,難以靜下心來欣賞。
惠吾察覺到,思索片刻,抬手搭在已經身高已經幾乎及他肩膀的拿漾肩上,「拿漾,在大
自然之前感覺自己很微小是很正常的事。但是所有的風雲雨電,高山和大海,老樹與花草
,它們並不覺得自己偉大,也不要你覺得自己很渺小,它們就只是存在著。」
少年並不完全理解風神所說的話,在過於廣闊的海天與山巒之間,感動與未知的情緒同時
籠罩他,令他惶恐;但在這還帶著寒意的山巔,惠吾大人顯得比平時更加柔軟溫和,讓拿
漾稍微放下不安的心。
惠吾抬頭四處望了望,像在尋找什麼,片刻後祂眼神一亮,拍拍拿漾的肩,「來,今年竟
然開得早了,正好讓你看看。」
說著,又是一陣輕巧的暖風捲起,拿漾都還沒看清就被帶著飛越一處裸露的尖石峭壁,在
灰灰綠綠的岩層上,開著一叢雪白的小花。
拿漾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三兩步走向前去蹲下身去看。一支支莖葉上開著數多雪白的可愛
小花,花朵及細莖上竟然分布著細細的白色絨毛,就像被一層白雪覆蓋,幾滴露水在絨毛
上凝成小小的水珠,因反射日光而閃爍,增添靈巧與生動。
春天融雪,萬物齊生,而這裡竟然有一株植物長成了雪的模樣。
「很可愛,很美,對不對?」惠吾輕聲說,「但你仔細看,看起來像白色花瓣的地方並不
是花,長在中央的黃色小花才是。」
被細而尖的雪白葉片托在其中的,是幾點不起眼的黃,那甚至不像花而像蜜,讓拿漾看呆
了,雙眼直直盯著,想把眼前特殊的景象牢牢記住。
第一次,他有股無法抑制的衝動,他恨不得手上有木頭與工具,有和父親一樣巧妙的手藝
,立刻將這株奇異的植物雕刻下來,保存它的模樣。即使他知道,再如何地巧奪天工,也
難以刻劃它的美。
「在這麼高而寒冷的地方,沒有肥沃的土壤,沒有溫暖的氣候,沒有足夠的雨水,但這些
花草樹木仍然能從岩縫裡找到生機,堅韌勇敢,把握短暫的生長季節努力開放。」
惠吾俯身,在拿漾身邊蹲下,祂的手輕巧地放在雪白的小花上,目光卻是溫柔地望著少年
,「你也像它一樣,拿漾。」
我也像它一樣嗎?拿漾在心裡輕聲詢問。
如果這些可以讓惠吾大人在來到這座山時展露愉快的笑容,那麼他希望成為祂蒞臨島嶼時
快樂的理由之一。
他願意用盡一切努力,讓祂永遠如期來到他身邊,永遠如此溫暖微笑地注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