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魔僧 (上)

作者: ZENFOX (☁禪狐☁)   2024-02-18 15:26:47
  偏僻村落附近有一間破落古寺,一名樣貌年輕俊美的僧人站在塵封的禪室外盯
著蒲團看,蒲團上的布料早已褪色,那曾是寺裡住持常常打坐的地方,如今這裡什
麼都沒有,只剩窗外那些銀杏樹。
  「師父。」僧人想起曾在這古寺的老住持,也就是他的師父,心裡有些感慨。
他離開前師父還很健朗,此時窗外的銀杏葉飄零旋落,望著窗景不經意就勾起了一
些過往記憶。
  老住持問:「紫雲啊,你決意離開嗎?」
  「是。我想雲遊四海。」
  老住持輕嘆:「你還放不下執念啊。有些事是強求不來的。罷了,你離開以後,
就不必再回來了。」
  「師父,我只是想去找明奚……」
  「你師兄他從軍後不久便下落不明,已經有好些日子了。但生死有命,你實在
不必自責。」
  紫雲垂眼低語:「當初若不是為了我,他也不會去從軍。」
  「他只是選擇了自己的道,你又何苦執迷?也罷,等你走後,我也不在了。」
  紫雲緊張問道:「師父這話是何意?」
  老住持親切的笑了笑,應道:「為師也想去雲遊啊。」
  少年僧人鬆了口氣:「唉,師父嚇我呢。那說不定我們會在哪裡相遇,可師父
您歲數大了,不如我們結伴吧?我能一路伺候您。」
  「呵呵呵,不必,你有你要走的路,我有我的去處,不宜同行。」
  在紫雲的記憶中,老住持總是面帶和藹笑容,即使過了多年以後,他自己也收
了一些弟子,當了人家的師父,卻也沒忘了師父的教誨和那段時光。如今他才徹底
明白老住持當初是在和自己告別,心中不免感慨、悲傷。
  窗口照射進來的陽光有飛塵輕舞,看起來矇矓虛幻,紫雲從禪室收回目光,走
到長廊上,銀杏林間吹來的風有些冷涼,他伸手接住一片金葉喃喃低語:「雲遊……
也算是吧。」
  「師父。」有人喚著師父二字,聲音乘著風遠遠飄來。
  「師父!」一聲又一聲的師父,似乎是不同人的聲音,這並非來自過往回憶,
而是真的有人在喊師父。紫雲往外走,沒過多久聽弟子們喊他:「師父,我們回來
了。」
  古寺大殿內聚集十一名少年,他們是紫雲的弟子,皆著白僧袍,紮髮髻,由於
年紀尚輕也並未受戒。
  大弟子妙光回報:「我們在附近樹林撿了不少柴火,其他人去村子裡化緣,這
裡田地還算肥沃,村民也慷慨,不過……」
  妙光用手肘撞了下二弟子知慧的手臂,後者接腔道:「不過村民們希望我們能
幫他們到河的上游袪魔。已經有好幾個孩子去那裡玩水失蹤啦。」
  紫雲微笑頷首:「知道了。今晚在寺裡歇一晚,明日我就去。」
  由於諸國常有戰事,無論是哪一國的百姓日子都不好過,紫雲在外歷練時也見
了許多宛如人間煉獄的景象,除了戰禍四起,還有妖魔肆虐,而他在老住持的教導
下修煉略有小成,在雲遊時也積累了一點名望,被人稱作伏魔僧。
  但是這樣偏遠的山村應該不會有誰聽過伏魔僧的事,大概是弟子們說漏嘴的,
不過村民大概也只聽說了紫雲能降妖除魔,就連這位僧人就是出身於這個山村也不
知道,何況紫雲用的法名還是明奚,除了老住持以外,再也沒有人知道他本名叫作
紫雲。
  若非他旅行經過附近,特意繞到故地重遊,或許也沒機會幫村民們做點事。雖
然他曾經相識的村民多數已年老不在人世,但他仍想為這裡的村民解決妖魔帶來的
危害。
  紫雲他們一夥人在傍晚簡單吃過東西之後一起做了晚課,接著熄燈就寢。他和
弟子們一同在大殿休息,有些人鼾聲大,有的睡相差,但他們向來互相包容,而且
忙了一天也累得很,所以無人抱怨。
  這一晚紫雲睡得很好,一夜無夢。次日清晨,弟子們剛睡醒,紫雲已經收拾妥
當,準備前往河川上游一探究竟,他拍了下妙光與知慧的肩膀說:「你們兩個照顧
其他師弟,為師去河川上游看看。」
  妙光抓著身上薄毯匆忙收拾,一邊喊道:「師父、師父我隨你一同前往。」
  知慧揉著眼,拉著妙光的袖子喊:「我也去,等我啊。」
  紫雲笑看他們,搖搖頭說:「你們兩人照顧其他師弟我才安心,我一個人無礙。」
  話說完,紫雲已經走出殿外,兩名弟子只瞥見他們師父的僧袍一角在大殿門邊
掠過。妙光可惜道:「師父走得真快,要是更早醒來我就能去幫忙了。」
  知慧笑說:「你是想學師父的武功吧?」
  「那也是啊,師父武功厲害,聽師父說是他以前的師兄教的,佛法則是向老住
持學的,不過降妖伏魔的本事就是師父的天賦了。」
  知慧問:「大師兄你不怕啊?」
  妙光收好毯子,準備喊其他人起床,聞言回應:「怕妖魔?不會啊,師父這麼
厲害,沒什麼好怕的。」
  知慧打了一個大呵欠,點頭說:「師父是很厲害,可我還是怕妖魔的。師父說
妖魔生於人心暗處,因而常與人同在,但人心亦有佛性與光明,神佛也與人同在。
道理我都懂,可有時就是怕。」
  妙光拍拍二師弟的肩膀說:「怕是自然的,師父說我們還年輕,要學的事還多
著,也許將來有一天我們怕的事就少啦。」
  知慧笑了下:「大師兄說得是。你這種時候最像個大師兄了。」
  妙光拍打他肩膀笑斥:「講什麼?」
  「本來就是嘛,我們兩個年紀差不多吧。」知慧笑著揉被打的地方,問:「這
裡好像是師父以前待過的寺廟,師父會不會讓我們打掃好這裡,然後在這裡住下?」
  妙光搖頭:「不知道,但應該不會。師父在找他的師兄啊。」
  知慧嘆氣:「師父很少提到師伯的事,這樣怎麼找?確定還活著麼?」
  妙光拍了下知慧的腦袋低聲罵道:「你可別在師父面前這麼講話,他會傷心的。
我是無所謂,反正在哪裡都是一樣的。」
  「打小力點啦。」知慧皺眉,摸著頭嘀咕:「不對,是不要亂打我啦。」
  妙光輕嗤:「虧你叫知慧,看來師父給你取的法名是取其所需。」
  「哼。」
  紫雲收的兩名弟子之中,只有妙光和知慧的年紀剛滿二十,其他皆是未及弱冠
之年的少年,只不過紫雲將弟子們照料得不錯,各個看起來都精神飽滿,有些少年
甚至比兩位師兄的個子還要高壯。
  妙光和知慧按照平日作息讓師弟們先做早課,然後一起張羅早飯,由於他們不
知紫雲何時歸來,因此妙光就先讓大家吃早飯,稍微休息一會兒再一同練武強身。
午後山村這一帶下了一場大雨,而且不停打雷閃電,妙光拿了一把傘對知慧說:
「我去找師父,你在這裡陪師弟們。」
  知慧喊住他說:「你先別急著去找師父,我們要相信師父啦。」
  妙光皺眉:「我就是有些擔心……」
  知慧勸道:「擔心也沒用,師父肯定能應付得來的,萬一連師父都應付不來,
我們去了也是無用啊。再說你又不熟這裡的山勢和氣候,先別衝動。」
  妙光知道二師弟講得沒錯,卻還是怒道:「你這是在講風涼話吧?萬一師父真
的怎樣了,那也得想辦法找人幫忙啊!」
  知慧反問:「那大師兄你說要找誰幫忙?」
  妙光一時語塞,向來都是師父在幫助他人,無論是平民百姓、山匪、海寇或是
王朝權貴,師父都一視同仁,雖然有些人也會恩將仇報,或是貪圖師父的皮相與威
能,但他們總是能化險為夷,他也越來越相信師父說的善有善報,卻從沒想過師父
要是真的碰上大麻煩,又有誰能救師父。他握著傘柄,無奈看著二師弟嘆道:「師
父給你取的法名取得真好。」
  知慧一臉茫然:「你又在罵我麼?」
  妙光失笑:「那倒沒有。」
  不知何時,外頭風停雨歇,紫雲回到了古寺裡,走入大殿見到小弟子們正在看
兩名大弟子說話,其中一人還握著傘,多少明白是怎麼回事。他神色溫和道:「為
師回來了。天色不早,你們要是還沒吃飯就一起吃,為師帶了些齋菜回來。」
  知慧聞到飯菜香,立刻跑過來幫忙提食盒:「師父怎麼帶了這些飯菜回來?不
是去上游趕妖魔啦?」
  紫雲淺笑回應:「是去了,與其說是妖魔,不如說是可憐的遊魂和精怪聚在了
一處,吸引附近單純的生靈,村裡的孩子跑得太遠才被招了過去。我找到那些孩童,
送他們回村,村民們就送了這些飯菜給我。」
  妙光歡喜道:「那太好了。幸好孩子們都獲救。」
  紫雲讓他們把飯菜都分一分,自己吃的並不多,妙光關心道:「師父不餓麼?」
  「為師不餓,你們快吃吧。」紫雲關愛的看他們享用飯菜,腦海仍不禁想起稍
早遭遇的事。
  上游確實有雜靈和精怪聚集,雖然迷惑了村裡的孩童們,卻也不算是有意為惡,
而是天性使然。那些雜靈和精怪全都聚在上游一處隱蔽的洞穴裡,當他施展尋人法
術找到洞穴時,聽見了洞穴深處傳來誦經聲。
  紫雲看得見不屬於陽間的事物,也因此看到了洞穴裏裏外外皆是雜靈精怪,有
些原生於本地,更多卻是四方聚來的無形眾生。這些精怪雜魂樣貌多半可怕,卻沒
什麼暴戾之氣,他不需要持咒就能往洞內移動。當他終於來到洞穴盡頭時,就看到
一團溫煦柔和的光亮,那是一名老和尚坐在天然的石台上念著經文,光亮正是老和
尚僅存的法力光輝,越接近老和尚的靈或精怪,模樣就越是安祥平和,祂們幾乎融
進了和尚周身那團光暈裡,然後消失不見。
  紫雲知道那並不是消滅精怪或雜靈的光,而是老和尚真的將祂們超渡了,或是
讓沾染俗塵濁氣、戾氣的精怪恢復原有的純粹,繼而回歸天地自然。
  然而那名老和尚卻早已沒有肉身,而是一名亡者,還是紫雲所熟識的人。
  紫雲眼眶盈淚,對這一帶的精怪雜靈說道:「不能讓你們牽絆住我師父了。我
願以自身修行至今的所有功德與法力幫助你們。」言畢,紫雲雙手結印念唱真言,
一遍又一遍將這一帶的雜靈和精怪都送走,耗盡所有法力後陷入了短暫的昏迷。
  當他再度醒來時,洞穴裡仍有一點微光,不過已經相當微弱,僅勉強能見到附
近有個人影,但他並不害怕,並試圖喚道:「師父?」
  微光裡傳來老者的聲音:「徒兒啊。」
  「師父,這裡已經沒有苦難眾生,您該去佛菩薩那裡了。」
  「不是還有你麼?明奚……紫雲……」
  紫雲為了勸師父離苦得樂,說道:「師父,我會找師兄的,等我找到了他,我
們兩個也不會再受苦了。您安心去吧。」
  「……」
  洞穴裡的微光徹底消失,紫雲知道老住持已經走了,而他則摸著岩壁慢慢離開
這彷彿無盡的黑暗。如今的他已經沒有任何法力,再帶著弟子們也無法顧全他們的
安危,於是他在弟子們吃飽過後,讓他們聚在大殿裡。
  知慧問:「師父,您要交代什麼?」
  妙光小聲念道:「你安靜聽師父講啦,急什麼?」
  紫雲看著兩名感情要好又常鬥嘴的弟子,苦笑了下說道:「你們可以將這座古
寺打理好,往後就住下吧。寺院周圍的土地也算肥沃,你們可以和村民要一些苗種
來耕種。若是有其他打算,我也可以替你們設法安排。」
  妙光睜大眼問:「師父,我們今後要在這古寺定下了麼?」
  紫雲搖頭回道:「今後我打算獨自去找你們的師伯,接下來旅途會更加凶險,
你們年紀尚輕,不該跟著我冒險。」
  「師父!」妙光激動站起來:「我要跟著師父,不管有多凶險,我想和師父一
起。」
  知慧這次沒有和妙光一起嚷嚷,妙光卻強硬扯著他的袖子把他拉起來,知慧只
好附和道:「師父你別丟下我們啊,我們不會扯您後腿的,雖然師弟們年紀更小,
可他們有的比我還高壯又能幹哩。多些人上路也多點照應嘛。」
  紫雲微微蹙眉:「你們……」他心裡也捨不得他們,自己即使沒了法力,也未
必會是什麼麻煩,有些東西眼不見為淨,何況其他人生來也沒有法力,不也照樣度
日?
  妙光他們看師父有所動搖,就賴著師父撒嬌、央求,師父卻不願帶著弟子們涉
險,他始終不敢心存僥倖,於是決定先陪著弟子在古寺住一段時日。
* * *
  四年後,紫雲和弟子們在山村的生活還算安定,聽聞以某大國為首和其他諸國
合議停戰,民間得以休養生息,暫時也不會有官府為了朝廷打仗而到處抓男丁。
  某個深秋午後,天氣忽然由晴轉陰,烏雲蔽日,紫雲坐在古寺某院落旁的長廊
上品茗,雲裡隱約有龍游走其間,雷電映出的龍形正邪難定,嚇得寺裡眾弟子紛紛
來找紫雲。
  「師師、師父,你看到了麼?」妙光嚇得講話都開始結巴。
  知慧也說道:「師父,你看天上有東西。」
  紫雲只是淡定無波的喝茶,對他們說:「經文都抄好了?該做的事做完了?」
他看有些弟子們心虛的表情,淡笑道:「去忙你們的,為師在這裡把茶喝完。」
  其他弟子們還想講什麼,妙光和知慧見師父這等反應便生出信心,轉身勸師弟
們說:「師父都這麼講了,還沒忙完的就回去忙吧。沒事了。」
  眾弟子一一稱是,面上驚惶之色已不復見,各自散去。
  等紫雲喝完茶,天上已經沒有什麼龍形之物游走其中,只有越來越深暗的烏雲
降下秋雨。紫雲起身收拾茶具回屋,彷彿根本沒有任何事情發生。他經過這四年潛
心修行又積累了些法力,加上本來就有天賦,自然會碰上諸多考驗,而方才異象即
是其一。他對異象不聞不見,淡定如常,便破了魅像誘惑,這點考驗對他而言不過
是平常事,他卻不想將無辜之人都捲入其中。
  「是時候該走了。」紫雲認為是時機去找明奚,於是下定決心要走。
  他來到寺後方開闢的菜田,見到妙光、知慧兩人正帶著師弟在巡田,不禁憶起
他和明奚的童年過往。
  妙光皮膚白皙,似乎怎樣也曬不黑,心思細膩,凡事喜歡未雨綢繆,若不是因
戰火淪為孤兒,現在可能還是某戶人家備受疼愛的小少爺。知慧則是天生就容易曬
黑,古銅色的皮膚透著光澤,並不顯髒,雖然平日看起來慵懶,但對一些突發的意
外應變得很快,做事也機伶。平常都是妙光這個大師兄照顧人,但妙光其實是很依
賴知慧的。
  紫雲想起自己幼年時就沒有父母,父親也是被抓壯丁從軍,後來沒有消息,母
親生下他就離開村子,再也沒回來,爺爺就拿家裡僅有的財物拜託鄰居婦人餵他吃
奶,辛苦養大他。他從小就認識明奚,明奚是寺裡的沙彌,年紀比他大幾歲,皮膚
比他黑,個子比他高,非常喜歡逗弄他,他常氣得追著明奚跑,明奚也不怕被老住
持訓話,但明奚一日不來找他,他又非常想念,而且明奚其實很照顧他,爺爺忙碌
的時候,都是明奚帶著他在寺裡度過,一起抄經練字,一起聽住持講佛法故事,一
起玩鬧。
  村裡的人時常到這座古寺進香,老住持會待著弟子們採藥、製藥,為村民看診,
節日也會有外頭的戲班、雜耍班子來古寺的戲臺上表演,古寺又充當義學,孩子們
會到寺裡聽老和尚講課。可以說村民們的生老病死幾乎都和古寺離不開關係,紫雲
也理所當然和明奚成了玩伴,當他受欺負,明奚就會跳出來護著他。
  紫雲一天天長大,爺爺卻一日日衰老,他記得爺爺是在睡夢中離世的,那時他
只是個少年,卻得張羅爺爺的後事,還好有明奚和平常有交情的鄰里幫忙。
  隔年的夏季,明奚帶紫雲到溪邊觀流螢散心,他還記得那時明奚一直欲言又止
的樣子。他印象中的明奚時常在太陽底下跑,所以皮膚曬得黑亮,一雙大眼也是燦
亮的,還有一副好牙口,笑起來非常好看,但那日明奚的樣子有些古怪,難得流露
出猶豫糾結的情緒,甚至看起來有些羞赧。
  「小雲。」明奚聲音比平時還低沉許多。
  「噯,怎麼啦?」紫雲小心翼翼走在山溪旁,即使林間幽暗,他還是能察覺明
奚很緊張。「你想講什麼就說啊,我們之間哪有什麼不能說的?」
  明奚快步走近紫雲,握住他的手腕。
  「怎麼?有蛇?」紫雲嚇了一跳,看著明奚額頭都是汗,拿袖擺幫他擦:「怎
麼流了一身汗?平常練武都是我流得汗比你多啊。」
  明奚捉住紫雲擦汗的手說:「我快成年了,我和師父說,成年以後我就還俗。」
  「喔。」紫雲懵懵望著他:「你想娶老婆啊?」
  「嗯。」
  紫雲好奇的亮了雙眼,微笑問:「想娶誰啊?」
  紫雲記得當時明奚就這樣望著他,什麼話也沒說,雖然兩者沒有繼續交談,可
他心中卻生出一種荒謬的猜想,還有一種奇異的感受。他心很慌,想逃開,但卻不
是討厭明奚,只是不知所措而已。
  「唉。」紫雲憶起當年和明奚倉促分別的情景,長嘆一聲。若非戰亂連年,官
府挨家挨戶抓壯丁,他和明奚也不會從此分開。那時他還不清楚發生何事,某日他
在家忙著掃除,明奚急忙跑來叫他躲去古寺,還叮囑他要是遇到有人質問名字,就
說自己是寺裡的沙彌明奚,他還奇怪反問:「但你才是明奚,我是紫雲啊。而且你
剃了光頭,我沒有。」
  明奚苦笑:「不管啦,從今往後你就叫明奚,就說你剛出家,頭髮還沒剃。」
說完他還找了剪子把紫雲的頭髮剪了。
  紫雲太過錯愕而沒有掙扎,只是眼眶泛淚怒道:「平常說笑也就罷了,但你、
你這次真的把我惹惱了。怎麼能剪我的頭髮!」
  明奚卻沒有嘻皮笑臉的回嘴,而是眼神溫柔道:「這些頭髮,我就收下留個念
想。等我長出頭髮,再打個結放一起。紫雲,你快去古寺找我師父,當我的小師弟
吧。等你躲過這次麻煩也能還俗,甚至還能找個好女人娶她為妻,生幾個白白胖胖
的孩子,把日子過得開心快樂,我也就放心了。」
  紫雲察覺他不對勁,蹙眉遲疑道:「你在講什麼?明奚哥哥,你──」
  「快走快走!」明奚表情驟變,大聲吼人。
  當年紫雲被明奚從後門推出去,明奚低吼著叫他走,他從沒見過明奚這麼著急
又嚴厲的樣子,所以嚇壞了,只好跑去古寺找老住持問個明白。老住持一聽完就說:
「這樣啊,他成了紫雲,那你就當明奚吧。」
  後來紫雲才知道明奚代替自己被抓去從軍,雖然官府執法粗暴,鮮少顧慮百姓,
卻也有些忌諱僧人,何況依該國律法,僧人是不必從軍的,只是僧人也有名冊在官
府那裡,所以明奚才要和他互換身份。
  紫雲心中一直過意不去,儘管誰也沒有怪他,老住持也不曾對他說難聽話,甚
至將所有武學、佛法都傳授給他,但他仍然自責不已。找到明奚成了他此生最大的
執念,所以他必須要走。
  「那麼,我走了。」數日後,紫雲獨自挎著輕簡的行囊在寺前與眾弟子道別。
  妙光哭得說不出話,知慧還算鎮定的拍妙光的肩膀,其他小弟子們也哭著喊師
父。紫雲淺笑:「不必掛念,為師只是出門一趟,等找到了故人就會回來的。這段
期間你們好好保重自己。」
  紫雲隻身上路,雖然伏魔僧的傳聞到處都有,但他的打扮就只是一般的行腳僧,
所以誰也沒認出他的身份。為了找到明奚,他總是前往戰場一帶尋人,所謂生要見
人,死要見屍,這樣的執念始終沒有消減半分。但茫茫人海,就算知道明奚可能上
了戰場,想找到人也並不容易。儘管他有兩次因緣巧合幫了軍方的人,繼而打聽到
軍營裡確實有叫作紫雲的人,卻都只是湊巧同名,並非冒名頂替他從軍的明奚。
  所有明奚可能去過的戰地,紫雲幾乎都去過,只剩下一處古戰場還未找尋。他
出生的國家,國土並不小,邊境相鄰著四國,古戰場位於和一個小國相接的邊界,
但兩國之間似乎只鬧過一些較小的紛爭,並沒有引起戰事,只不過仍會有軍隊駐紮。
  他一路走走停停,隔年夏天終於來到傳說中的古戰場,這裡有一座軍隊駐守的
城鎮,過了邊界就是連綿高山,形成與相鄰小國之間的天然屏障。由於山中蘊含豐
富礦產,自古也引起過不少爭端,但山中奇聞怪事多,又有自然天險,官方也漸漸
不再重視這邊陲地帶。
  城關的守衛見了紫雲的路引便問:「大師的法名就是明奚?」
  紫雲點頭:「正是。」
  守衛觀察眼前的僧人生得長眉秀目,身形挺拔強健,且一身正氣的樣子,再次
確認道:「莫非您是伏魔僧明奚?」
  紫雲淡淡一笑,頷首念了句阿彌陀佛,守衛高興得拿著路引說:「大師您來得
正好啊,我們大人正愁著呢,前些日裡……」守衛不由分說拉著紫雲往城裡走,把
差事交給其他人,其他官兵似乎都能理解,還催促他們快去見大人。
  原來是守城的軍爺有兩個熱衷打獵的兒女,常和朋友們一同到山裡打獵,獵兔、
獐子、鹿等等,有一回還發現了一個大蛇窩,倒油放火把那蛇窩都給燒了。自那以
後這對姐弟就性情大變,天冷時每天睡覺,天熱就到處撒野,還亂咬人,據說是中
邪了,請來很多醫生、道士來看都治不好。
  紫雲被帶到軍爺家裡,還未進門就看到一隻大黑蛇盤在屋頂上瞪人,他嘆道:
「殺生造孽啊。」
  紫雲替軍爺一家和黑蛇精談判,黑蛇精不願談和,只想讓軍爺一家天翻地覆,
紫雲只好出手打跑妖怪。軍爺的兒女不藥而癒,盛情款待紫雲,其長女在宴席上藉
酒意調戲了紫雲,惹得軍爺怒責:「大師是你們姐弟的救命恩人,你們兩個不知悔
改,還敢對大師失禮,現在就回房反省。」
  長女嘀咕:「我不過就說了一句明奚大師生得像佛菩薩一樣好看,哪有失禮?」
  次子無辜道:「我什麼都沒講啊。」
  紫雲緩頰道:「大人息怒,不過是少年無心之語,貧僧未放心上。」
  軍爺鬆了口氣,轉而聊道:「對啦,大師怎麼會來到我們這樣窮鄉僻壤的小地
方?」
  紫雲答道:「來找朋友。他叫紫雲,二十多年前戰火四起,他從軍後便沒再回
來了。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待的軍營,我都設法找過,卻毫無音訊。」
  軍爺微微皺眉,勸道:「過了這麼久也沒回故鄉,會不會是已經……」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若他往生,我也該為他超渡。」
  軍爺拍桌:「好,講義氣!老子就幫你查一查。」
  軍爺安排紫雲住到客房,一來也是擔心妖怪回頭作祟。紫雲待在客房哪裡也沒
去,姐弟們相邀逛街遊玩也未答應,只是靜候軍爺調查的消息。數日後,軍爺在家
中涼亭找到了正在看池中游魚的紫雲,一臉尷尬跟他說:「大師,我查出眉目了,
二十多年前確實有一位叫紫雲的人在軍中,不過……當時為了勦山匪,折了不少兵
卒在山裡,許多是從其他營調來的遠地人,屍首沒人認領,就乾脆埋在山裡了。」
  紫雲眼神有些悲哀,他淡淡回應道:「多謝大人幫忙,貧僧知道了。」
  軍爺問:「大師有何打算?若要辦法會,我讓人張羅一下……」
  紫雲說:「貧僧要到山裡。」
  「啊,萬萬不可,山裡危險!」
  紫雲疑惑:「令公子他們能入山打獵,有什麼危險?」
  「他們和這裡的百姓都只敢到淺山域,從來就不敢深入。都怪我管不住孩子們,
否則我連山都不讓他們進。大師有所不知,那座山裡充滿瘴氣,就算是從前的山匪
也不敢在深山處紮營築寨,因為深山裡有許多妖魔,是從古至今不停積累下來的亡
魂、怨氣凝聚。
  每隔幾年,山上就會降下災禍,鎮裡得死一批人,近年找了幾位道行高深的法
師作局鎮住才沒死那麼多人,但牛羊雞狗和農作就遭殃了。若無災禍,那就會有數
十人失蹤。二十多年前的山匪敗逃才進了深山裡,據傳聞,其實山匪都被妖怪們吃
光了,所以才沒能將他們緝捕歸案。」
  紫雲眉心微結,喃喃低語:「這麼說來,藏在山中的無名屍首也可能無法得到
解脫了?那貧僧就非入山不可了。請大人不必替貧僧擔憂,後果由貧僧自行承擔。」
  軍爺沒想到自己都這樣勸阻了,大師的意志還是這般堅定,便不再多言。
  紫雲離開城鎮前,軍爺替他準備了水和糧食,還送了一匹馬。軍爺說道:
「馬有靈性,往往不肯進深山,大師若不需要牠就解開韁繩,牠會自己回來。」
  紫雲頷首:「多謝。」
  紫雲騎馬入山,不久山巔上烏雲蔽空,大雨驟降,隱約可見浩浩雲水間彷彿有
許多張大小不一的臉,那些傢伙面目猙獰,張牙舞爪,像在排斥紫雲的到來,又像
是在高興有新的獵物出現。
  恢復一些修為的紫雲並非一無所知,他感知得到有許多東西在盯著自己,在雲
裡、樹裡、草叢間、水裡、土裡,以及任何幽暗的角落裡。馬兒敏銳感受到危險的
氣息籠罩而來,很快就不再往山裡跑了,紫雲知道對牠打罵也是無用,便不再勉強
牠,解開韁繩放牠回去,並獨自撐傘找路走。
  山裡即使本來有路也早就被草叢、花木所掩蓋,加上大雨讓土地變得濕滑泥濘,
饒是紫雲也有幾次險些摔跤。
  「明奚,你等我。」紫雲在心中念著,然後啟唇念起了袪魔真言,周圍越來越
濃的妖氛卻沒有消散,不過大雨倒是忽然停了。
  原本還有飛禽走獸、蟲鳴鳥叫的山林,在雨停後變得寂靜無聲,也無風吹拂,
一切變得濕熱窒悶。紫雲抬頭往前看,黃昏餘暉裡有一道高大的人影,若不是幻影
迷惑的話,在他看來至少有一丈多那麼高大。
  紫雲身形頎長,在人群中亦是鶴立雞群,但是和前方那傢伙相比也矮了一大截,
那傢伙肯定不是凡人。他越走近就越這樣認為,在看清那張臉長什麼樣的同時,他
也已經結好手印念咒出擊。
  天空烏雲稍微散開了些,那傢伙的身形輪廓逐漸顯現,是個穿著白僧袍的傢伙,
與穿著緇衣的他形成對比,但對方的膚色極黑,就在他快要看清對方頭臉之前,一
陣雷電打在他們之間,高大的白袍者不見了,取而代之是四面八方蜂擁而上的妖鬼。
  紫雲就著原本結印持咒的狀態與山中群集的妖鬼陷入混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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