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訊息
唰──唰──唰──
地上的落葉被集中到一堆,徐惠風拿著黑色大垃圾袋,將落葉倒進。他看了看手錶,
今天下午的打掃如同以往迅速確實,將裝滿褐色落葉的垃圾袋提到垃圾場後,他悠哉地走
回教室。
經過行政大樓時,那裡傳來喧嘩聲,有幾個人在走廊圍成一團。徐惠風淡淡瞥了一眼
便邁步離開。
剛在位子上坐下來,一名同學慌忙衝進教室,大喊著:「糟啦──梁泰煦在公共電話
那邊把一個六班的打得頭破血流,現在被叫去教官室了!」
班上同學一擁而上,圍著報馬仔七嘴八舌地詢問詳情,沒人注意到有個身影閃出教
室。
教官室內,梁泰煦的班導正試圖聯絡梁母。梁家電話無人接聽,班導讓梁泰煦撥打梁
母的BB Call,呼叫多次都沒收到回撥。
「她有時候會忘記帶BB Call出門。」梁泰煦蠻不在乎地聳肩。
主任教官古教氣急敗壞地問道:「你有必要為了一個電話把人家的頭推去撞牆嗎?」
「不是撞牆,是撞欄杆。」他對古教的話做出更正,「而且是他先推我的。」
古教方才已一一問過目擊的學生,每人口徑一致,都說是六班的羅俊男在公共電話投
了一枚十元硬幣,為拿回餘額守著電話讓每個要使用的人交給他一元,梁叫他離公共電話
遠一點,兩人因此爆發爭執。羅推了他一把,他抓著對方的頭往後撞向窗戶欄杆。那欄杆
是實心的鐵製欄杆,非常堅硬,斑駁的白漆瞬間沾上黏稠的紅色。
「他推你一下,你就要把他打成這樣?」
「誰知道他頭這麼沒用。」
「梁──」古教一手指著梁泰煦,吞下罵人的言語,順了口氣後道:「畢業旅行你不
用去了,你要是在外面還惹事,學校的臉都被你丟光了。」
梁泰煦不可置信地抗議道:「我有繳錢耶!」
「有繳錢又怎樣?你先想想要賠多少醫藥費給人家!」
聽到要賠償醫藥費,梁泰煦閉口不語,想起現場遺留的血跡,他開始擔心他會不會失
手把人給打死了?直到此刻他才真正冷靜下來,後悔自己的一時衝動給家裡帶來麻煩。
見他總算有點悔意,古教轉頭詢問一旁還在撥打電話的班導是否聯絡到梁母,班導無
奈地搖頭。
「先寫悔過書,寫完回去上課!」古教拿了一張空白的悔過書交給梁泰煦,讓他去一
旁靜思己過。
藍筆在紙上塗塗改改,梁泰煦不是第一次寫悔過書,卻是第一次打人。他思考著該如
何不違背自己心情又能讓教官滿意,猛一抬頭,見到教官室外站著熟悉的人影。
他回頭確認教官們沒有注意這裡,朝門外撇撇手,讓那人趕緊回教室。
徐惠風望了裡頭的教官一眼,假裝要取班級櫃裡的東西,堂而皇之地走進教官室。
「報告。」
幾個教官看見來人是徐惠風,便繼續忙手邊的事,並無多問。
「你來幹嘛?快上課了快點回教室啦。」梁泰煦以氣音說著。
「沒事吧?」徐惠風在班級櫃的簽到簿作勢簽名,一邊注意後方教官動靜一邊小聲問
道。
「沒事沒事,快點回去。」他不能讓眼前的好寶寶跟他沾上關係,尤其在這種時刻。
徐惠風離開時輕輕在他肩上拍了兩下,梁泰煦撫著被碰觸的地方一時恍惚起來。
他是太衝動了,既衝動且幼稚。這通電話並不重要,他單純想呼叫徐惠風的BB Call,
即使BB Call沒有在它的主人身上,它的主人一回到家就會看到訊息。這是一個窮極無聊的
惡作劇,惡作劇是那麼有趣,想到BB Call被打開的情景,他不禁笑了出來。
本來一切都很順利,若羅俊男不要攪局的話。今天是他跟羅第一次「交談」,但他對
此人很有印象。在學校練舞時難免會讓其他學生看見,羅是其中之一,他不像其他人只看
幾眼,而是在旁戲謔模仿、大笑,梁泰煦雖不予理會,心裡卻在這個人的臉上打了一個大
叉叉。
此番兩人口角,爭吵過程中羅俊男用力往他肩膀一推,啐了聲「死娘娘腔」。
梁泰煦從來都不是個好欺負的人,在那麼多人面前被羞辱令他吞不下這口氣,而羅俊
男完全沒意料到他會反擊,尚未反應過來即已血流如注、頭昏眼花。
手上的筆轉了又轉,寫張悔過書竟比考試還難。遲遲下不了筆的梁泰煦眉頭深鎖,直
到班導拉了張椅子在他旁邊坐下。
「打人的時候沒想到要寫悔過書嗎?」
梁泰煦摸摸鼻子,沒有答腔。
班導瞄了眼空白的紙張,說道:「羅俊男沒什麼大礙,已經回家了。放學我也會送你
回家,順便做個家庭訪問,你媽媽那時候應該在家吧?」見梁泰煦點頭,繼續說道:「羅
俊男對你做了什麼、說了什麼,你都寫上去,我想你應該不會無緣無故打人吧。至於悔過
嘛,打了人你媽會不會擔心、會不會難過?不只是賠醫藥費,你媽還得去跟對方低頭道
歉,讓你再選一次,你會打他嗎?」
眼前浮現那雙削番薯削得長出厚繭的手,還有邊搓湯圓邊打瞌睡差點摔下椅子的身
影,梁泰煦眼眶一熱,深吸了口氣,奮筆疾書。
梁父過世得早,梁母含辛茹苦自己將三個孩子拉拔大,梁泰煦對父親並無印象,他腦
海裡最久遠的記憶是有次他半夜高燒,梁母抱著他衝到急診室,一路上他神智不清,迷迷
糊糊地唱著歌:多娜多娜多娜多娜,一隻牛要賣五千塊,酒干倘賣無……
──酒干倘賣無……酒干倘賣無……酒干倘賣無……
收音機傳來多年前的電影主題曲,梁母一邊哼著歌一邊整理剛推到家的攤車。之前犯
下重案的通緝犯已然落網,大家緊繃的心情放鬆許多,梁母才敢在外面待得晚一點。
「梁媽媽。」
梁母抬頭,見到眼神閃爍的梁泰煦以及掛著禮貌微笑的班導,心裡一震。她將班導請
到屋內,讓兒子倒了杯昨天剛煮好的紅茶。班導坐在紅色靠背椅上,看了一眼不敢坐下的
梁泰煦,將今日之事娓娓道來。
家庭訪問意外順利,梁母對兒子闖的禍並不是太驚訝,只表示定會向羅家致歉及賠償
所有醫藥費,兩人討論梁泰煦近期的成績時梁母甚至露出驕傲的笑。
一旁的梁泰煦只是靜靜聽著,眼神不時飄向過於冷靜的梁母,若是平常他可能馬上就
得吃頓竹筍炒肉絲,而不是像現在只是罰站。
等到家訪結束,班導告別母子二人,梁母望著班導走遠的背影半晌,緩緩轉身盯著個
頭已比她高的么子。梁泰煦被看得渾身不自在,取來雞毛撢子雙手奉上。
「拿這給我幹嘛?嫌家裡不夠乾淨嗎?」
「老師已經走了,你可以盡情發飆,或是先把鐵門拉下來也可以。」
梁母接過雞毛撢子,冷不防餵他一臉雞毛。
「欸,做什麼啦!」梁泰煦連忙護住自己的俏臉。
雞毛撢子在他面前又揮了幾下,才被拋到一邊。
梁母深深嘆了口氣,道:「以後不要這麼衝動,要是被報復怎麼辦?我只慶幸被打的
不是你,你不要仗著力氣大了點就為所欲為,真要跟人打架,你打得贏才有鬼。」
小時擔心兒子被欺負,長大擔心兒子被報復,有個不讓人省心的孩子真是傷透腦筋。
隔壁隔壁隔壁隔壁菜攤的孩子想必沒讓父母操過心,不都吃一樣的菜嗎?梁母搖搖頭,拉
著沉默不語的孩子進廚房準備晚餐。
另一頭,班導甫踏出市場就碰見班長。
「老師。這麼巧?」
班導哼笑一聲,道:「巧什麼?你不是從學校一路跟過來的嗎?」
「咳,不是,我家──」
「我知道,你家在附近嘛。」班導下巴抬了抬,瞥一眼方才走出來的地方,道:「班
長有全班的電話,班導有全班的住址。」
無言以對的徐惠風只得點頭表示明白,不承想班導接下來的問話使他有生以來第一次
結巴。
「梁泰煦說的那個很厲害的家教,就是你吧?」
他和梁泰煦總保持著距離,在學校幾乎沒有不必要之對話,班導如何得知?
看徐惠風半天說不出話,班導笑道:「聖誕節你們去看電影了吧?還看鐵達尼
號……」
「那、那是……國文課……要寫電影心得……」他沒說謊,當初他便是以這理由邀梁
泰煦看電影。
班導笑了笑,眉眼微歛,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兒才又抬眼笑道:「惠風,好好看著泰
煦,看他的功課和他的……人。」語畢,他拍拍徐惠風的肩膀,舉步離去。
徐惠風咀嚼著班導的話,路過梁家時不經意往裡頭望,兒子揀菜、母親燒菜,和樂融
融的樣子令他牽起微笑,他撫上自己的嘴角,笑容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