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如閑悠悠轉醒,屋裡只有一盞豆燈微亮,光線不明,但習武之人視力較常人好上許
多,已足夠他看清周遭。放眼望去,擺設皆感熟悉,正是海棠公子的臥房,櫃子上那個木
盒仍在相同的位子。他驀然憶起自己這次前來忘了帶糖食,不知木盒裡是否還有果子蜜餞
,讓那人喝完苦藥後能夠潤一潤喉;他隨後心裡苦笑,笑自己天真,難道還有興師問罪的
人幫對方準備點心的嗎?他雖能聽能視,卻依然動彈不得,發不出聲,封如閑深吸一口氣
,試著調動內息,發覺流暢無阻,應是無礙。
他想起媚藥之說,自己既然沒死,莫非已與人交合,解了「夜合歡」的毒?而對象是
誰,除海棠公子外難道另有他人?思及此,他不禁氣血上湧,一顆心瘋馬般橫衝直撞,險
險岔了氣息,又發覺自己衣衫整齊,錦被好好地蓋在身上,身體亦無異樣,怎麼樣也不像
與人歡好,想來那人又騙他,封如閑鬆了一口氣,卻又有幾分悵然。
空氣裡飄著濃郁甜香,與此間主人慣用的氣味相異,他微覺詫異。海棠公子不在內室
,亦不在外頭小廳,鄰室卻隱隱約約傳來說話聲。封如閑閉上眼睛,凝神去聽,鄰室與他
所在位置只有一牆之隔,他運起內力,聲音雖小,卻是聽得清清楚楚。
只聽一蒼老聲音道:「嘿嘿,幽歌啊幽歌,你把我擱在這小偏廳,莫非房裡藏了什麼
古怪?」這聲音聽來有幾分耳熟,封如閑確信自己聽過,但究竟在何時何處,倒是想不起
來。另一人輕輕一笑,還沒說話,封如閑就已聽出是海棠公子,他想閉耳不聽,卻又忍不
住聽下去。
海棠公子笑道:「小倌房裡還能有什麼?不過是個出手闊綽的客人,酣睡至此時仍未
醒罷了。」
那老者哼哼兩聲,明顯不信,說道:「你可不是普通小倌,是瓊琚樓之主。當今世上
就算是皇親國戚,只怕也不敢讓你奉為上賓。」
海棠公子並不作答,只問道:「道長今日前來,是來向幽歌打趣的麼?」
碰的一聲,想來是那老者用力往桌上一拍,氣憤難當,怒道:「貧道今日為何而來,
你難道不知?」
「是了,道長想必是親自前來致謝,畢竟若非消息靈通,哪能一口氣破獲三起瓊琚樓
派人運送的貨。就算當年你答應做意歡門的奸細,多年來盡心盡力,這可是一份大禮。」
「混帳東西!你讓老夫誤信那貨是赤(魚需),趟子手也是意歡門的人。結果呢?不僅
馬車裡頭盡是些胭脂水粉、衣服雜物,就連那些人也不是意歡門的人!龍興、蛟福、德威
,哪一間鏢局都和四大派脫不了干係,這下可好,你要我怎麼向武林同道交代?我靈山派
的名譽豈不毀於一旦?」
海棠公子冷笑道:「無石道長心狠手辣,哪可能留下證據,讓武林同道知道襲擊是你
所為?想必三家鏢局趟子手都死了乾淨,身上傷口也被搗爛,看不出是什麼武器、哪一門
派的招式,至於跟隨道長的好手……嗯,要不是忠心耿耿,就是已被毀屍滅跡,開不了口
。」
封如閑大吃一驚,一則因那老者竟是靈山派無石道長,多年前他陪師娘回家省親,曾
經見過一面,記憶中是個和藹可親的長輩,未料到與意歡門有如此深的糾葛,背叛師門;
二則他對那幾間鏢局略有印象,都可算上小有名氣,受人敬重,他月餘以來耽溺於劍招之
中,究竟錯過了多少事情。
無石道長聲音顫抖,驚道:「你、你何以說得像是親眼所見?」
海棠公子又道:「道長原先想以此為靈山派立下大功,事成後逼無嶂讓出掌門之位,
只可惜非但無功,反而有過,若是讓人知道線索從意歡門而來,道長便不用在江湖上立足
了。」
無石道長大喝一聲,長劍出鞘,嗡嗡作響,怒道:「你這邪魔歪道,真當我不敢殺你
麼?」
要不是全身癱軟,封如閑當立馬一躍而起,擋在海棠公子面前。無石道長人品如何尚
且莫提,雖在掌門之爭敗給無嶂,確也是浸淫本門功夫許久,功力深厚,不容小覷,更何
況海棠公子在繁花坂上所受的傷,不知道痊癒了沒有?他暗暗懊惱,自己分明時刻掛記,
竟未詢問對方傷勢,只得在這裡空著急。
海棠公子冷冷地道:「莫說你殺不了我,就算能,只要尚存一個意歡門人,消息暴露
,你就會被天下人所不齒。」
無石道長大聲說道:「那簡單,我殺光你意歡門人便是!」
無石尚未發難,但聽兩聲清脆掌擊,有人踢開鄰室門扉,闖了進去,又聽得幾聲輕喝
,已與無石交上了手,從兵刃交擊之聲聽來,應有兩人。一道低沉男聲呵呵笑道:「我夫
婦倆退隱江湖許久,不過現在看來,功夫也沒擱下太多。」又聽一細柔女聲斥道:「你要
自誇,也先等將這牛鼻子拿下了再說。」
封如閑雖不能眼見鄰室動靜,也能聽出雙方打得難分難捨,那對夫婦任何一人都能與
無石道長單獨一戰,雖有一人功力較弱,但兩人招式配合得天衣無縫,無石道長以一敵二
,終究雙拳難敵四手,不時即會落於下風。
那男聲朗聲問道:「門主,要死的還是要活的?」
海棠公子笑道:「留他一命,那才有趣呢。」
此時屋裡甜香味漸濃,封如閑頭又暈了起來,忽感困倦,他登時醒覺,自己手腳無力
,並非藥物的麻痺作用未退,而是這房裡點的薰香。他勉力支持一陣,仍然不敵藥物作用
,昏了過去。
何仲棠輕撥珠簾,走進內室,見封如閑已沉沉睡去,便將香薰熄滅,開窗通風。他在
床邊坐下,細細觀看,覺得對方眼耳鼻口都長得極好,朗目疏眉,鼻樑挺直,面容溫潤如
玉,他平時見慣了各色美人,原本對封如閑的樣貌並不上心,現在心生愛憐,自是歡喜不
已。
他喚來翠蓮,要她準備軟轎將封公子送回宋府,若門房問起,就說封公子不勝酒力。
翠蓮應下,他又不能放心,安排幾個好手隨侍在旁,切莫不能出了什麼差錯。將種種事情
都交代得當,才慢慢踱回偏廳,這時無石道人已被制伏,點了啞穴,滿臉敢怒卻無法可言
。
何仲棠在太師椅上坐下,端起杯盞,以杯蓋撇去茶上浮沫,品了幾口茶,做足了戲,
方才悠悠說道:「無石老道,今日我不殺你,只因你還有用。」他垂眼淺笑,語氣裡卻滿
是威嚇之意,又說道:「棋子要是無用了,便棄之。聽清楚了麼?」說罷,揮了揮手,讓
人將無石帶了出去。
無石一走,他便換了張面孔,滿臉親暱之色,拉著那兩夫婦的手親近,說道:「梓明
叔、盈霜嬸,久違了。」婢子將桌上茶水點心換過一批,兩夫婦一路山水迢迢,何仲棠刻
意吩咐廚房準備甜湯,每人一盅,雪蓮子飽滿,銀耳晶瑩剔透,百合根微苦帶甘,不僅味
美,更有消解疲勞之效。
趙梓明將雁翎刀還刀入鞘,梅盈霜亦將乾坤環收回懷中,兩人也不依意歡門規向何仲
棠行禮,反倒是將人上下左右看了一輪,如同尋常親長關心小輩那樣,不管年紀多大,總
要詢問吃飽穿暖了沒有。梅盈霜細細把過何仲棠脈象,提筆寫了一張藥方,說道:「你內
傷已好得差不多,可是若要功力恢復如前,非得好好療養一段時間才行。」她嘆道:「如
果風清那孩子在,定能更早幫你調養。」
何仲棠笑道:「有盈霜嬸在,那也是相同。」他將那張藥方收起,神色黯然,低聲問
道:「義父的墓……如今在哪裡?」
「在荃城。我們幫他找了個僻靜之處,山明水秀,阿歡早年和程夙在一起時去過那兒
,很是喜歡。可惜後來……」趙梓明一句話都沒還說完,腰間就被妻子一個肘擊,他吃痛
住嘴,滿臉不解看向梅盈霜,在瞪視下才恍然大悟換了話題:「阿棠,剛才在你房裡的人
是誰?」
「待事情都了結了,該去祭拜他老人家。」何仲棠長吁一口氣,道:「不過是一個尋
常正派弟子。要將無石老道的醜態洩漏出去,總要有個缺口。此人性格正直,由他來說,
自是讓人信服得多。」他又問道:「這次所托之事,不知進展如何?」
「已完成十之八九,剩下的,阿月自能應付的來。」趙梓明勺起甜湯,還沒放進嘴裡
,忽然爽朗笑道:「其實阿棠也不用問我,你不都知道了嗎?」
「還是聽二位親自相告,那才安心些。與四大派友好幫派繁多,若此事能成,便能消
減他們大半勢力,未來衝突一起,本門就佔了優勢。只是勞煩兩位出馬,阿棠過意不去。
」何仲棠柔聲道:「盈霜嬸身有舊疾,若非情況嚴峻,我也不願意麻煩您。藥材庫裡收了
一批新藥,盈霜嬸若有用處,自可去取。」
趙梓明咕嚕幾口將甜湯喝完,梅盈霜見狀,將自己面前那盅推了過去,兩人相視一笑
,趙梓明大口吃了起來,何仲棠則是將自己的遞給了梅盈霜。
「阿棠別說見外的話,莫說你如今身居門主之位,算來還是我倆的頂頭上司,就憑你
是阿歡義子,看著你從小到大,咱們便是一家人。」趙梓明放下調羹,抹了抹嘴,聲若洪
鐘道:「何況意歡門有難,我們怎可袖手旁觀。」
梅盈霜秀氣舀了幾口甜湯吃下,從袖底掏出素帕將嘴角拭淨,這才說道:「我的病也
不需要阿棠擔心,這些年這樣調養下來,早就不礙事。倒是你,若不細心照料自己身子,
未來留下病根該如何是好?」
何仲棠默不作答,心底卻是十分受用,他接下意歡門門主不久後,左右護法亦傳位給
風清月明,夫婦倆不再過問本門事務,多半時候也雲遊在外,罕有回意歡門相聚之時,這
樣的關心,已許久未曾聽聞。
「梓明叔和盈霜嬸難得回來,多住些時日再走吧。」
「醒了醒了!師父,大師兄醒了!」
封如閑再次醒來,眼皮未掀,便聽見師弟宋修齊的吆喝聲,接著便是一聲斥責:「這
樣大聲嚷嚷,成何體統。」他睜開眼,天青床帳、梨花木雕花,是他在宋府暫時棲身的小
院落,他又動了動手指,已可動彈。他仍有些混沌,想不起來自己如何從瓊琚樓回到宋府
,只記得最後躺在海棠公子被褥中,四周有濃濃花香……
宋修齊那張稚氣未脫的臉映入眼簾,封如閑掙扎著起身,仍覺有些乏力,宋修齊連忙
將他攙扶起身,遞過一杯溫茶,嘴裡嘮嘮叨叨說著:「師兄一去就是整夜,福伯說有人見
你進了瓊琚樓,我還想著要到那裡要人,誰料天亮後他們便將師兄送了回來,只說你不勝
酒力。我不信師兄會在敵營吃喝他們的東西,如此輕敵,於是趕緊派大夫過府查看,幸好
只是中了迷香,其餘無恙,發發汗就會解了。」
封如閑低頭不語,細細思忖,那股異樣甜香果然有詐,但他分明中了另一種迷藥,大
夫怎麼會看不出?他又心想,意歡門素來擅長製藥,這等刁鑽罕見的江湖藥物,一般大夫
認不出來,那也是當然。
「閑兒躁進了,何故以身試險?」祁柏雍語氣淡然,隱含不悅之色。
「讓師父擔憂了。」封如閑知道師父雖然不說,但大概也和師弟一樣找了自己整夜,
其中憂心可想而知,不禁愧然。他喝下半杯溫茶,思緒終於清明,猛然想起在瓊琚樓所聽
得一件大事,他神情肅然,道:「師父,徒兒有要事稟報。我意外得知,龍興、蛟福與德
威三家鏢局一案,究竟是誰人所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