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將仲子兮 28

作者: saxonwing (翾刖)   2024-06-20 20:02:53
  剛過晌午,雅風在自個兒的臥房裡用了膳,二菜一湯,一碗摻了粗糧的米飯,誰能料
到製琴大師孟欣芝的飲食竟如此寡淡。他離開瓊琚樓,未帶弦子一道離開,一來是匆忙,
二來則是心有猜疑。雖是貼身小廝,也是他親手挑選、培養出來的,仍終究是意歡門的人
,說不準轉身就把他的行蹤洩露給門主。他進入瓊琚樓前生於商賈之家,慣於有人服侍,
此番前來投靠孟欣芝,著實因為無處可去,幸得收留,而孟大師生活簡樸,僅有兩名琴僮
、一個燒菜婆子和一名長工,倒也慷慨,將一名琴僮梧桐供他使喚。
  孟大師每日寅時四刻即起,午膳後小憩一會兒,未時三刻又起,繼續手上的活兒,此
時正是孟欣芝休息時候,整間宅子靜悄悄的,生怕打擾到她。雅風未有午睡習慣,若在瓊
琚樓,只怕他才剛醒不久。閒來無事,他拿出七弦琴,抹、挑、勾、剔皆懸在琴弦之上,
指法精準流暢,卻未發一聲,彈罷一曲,有些意猶未盡,他想起自己昨日作了一首新曲,
尚需細細琢磨,不如趁這時候完成。
  他找了又找,就連床鋪也翻遍了,連半張紙片也沒找著,正當苦惱之際,忽爾想起,
昨夜他興沖沖將琴譜拿到了琴房,演示一遍給孟欣芝點評,收穫不少,又改了幾個未臻完
善之處,想來是隨手放在琴房了。
  琴房門口,另一琴僮練實從屋子裡端了字紙簍出來,打算拿到後廚焚燒,雅風急急忙
忙將他攔了下來,顧不及解釋,一股腦兒將裡頭的東西都倒出來翻找,也不管練實在旁大
呼小叫。沒能找到琴譜,卻翻出了一張寫著「在蓪城」三個大字的字條,原本被揉成一團
,他攤開來看,書法遒勁逸麗,別具一格,他愣了一愣,這字跡他看得熟了,一眼就能認
出是誰,那人與孟欣芝全然不識,若有信件寄來,只可能是寄給自己,至於那三個字,就
旁人看來或許沒頭沒尾,但他心知肚明那說的是什麼。
  他知白華肯定會派人來孟大師這找人,因天地茫茫,他卻不知何處得以安頓;他同樣
不願讓宣文樂插手,除了對此人信心已失,亦擔心有形之物易還,人情卻難償。終究,他
是意歡門的人,就算因氣惱白華與其他人做決定時將自己排除在外,有了嫌隙,衝動下負
氣離去,也不願以本門安危換取一處容身之地。更何況意歡門對他有恩,當年親姊被惡霸
看上,那人品性惡劣,家裡雖無正妻,卻已有諸多小妾,自然是拒絕了媒婆上門講親事,
誰知那惡霸求親不成,竟當街擄人,將姊姊強行帶回侮辱了,逼得她投河自盡。爹娘不甘
,求地方官主持公道,可那惡霸是其子侄,到最後爹娘反倒被倒打一耙,不僅錢財散盡,
亦家破人亡。如不是于歡從牢裡將他救出,只怕他此時已在冥府與爹娘親姊團聚。
  孟欣芝不問江湖事,不會武功,卻因一手高超技藝,贏得黑白綠三道敬重,就算是皇
親國戚,亦有向她求琴者,故只要擅琴、懂琴,孟大師在他們心中便如神仙一般,兼之立
場超脫,久而久之,江湖人便有個默契,誰也不來這裡滋事,若有無知莽夫冒犯了這個規
矩,還會被三方略施懲戒。雅風來到這裡,多少也仗著意歡門不至於為他一人與孟欣芝為
難。
  怒氣橫生,雅風忿忿將手中字條又揉成一團,他出走瓊琚樓,便是由於瓊琚樓三公子
素來交好,白華與采露卻因自己與宣文樂結交,就欺他、瞞他,彷彿將他當作外人,這口
氣叫他怎麼能忍?而他與宣文樂相識以來,即便隱瞞身分,卻也是真心以對,未料對方早
早即知他的來歷,甚至想讓他出賣意歡門,相較之下,自己甚至不惜放棄得知仇敵所在地
,只因不願背叛琴友,實在太過天真無知。如今連孟欣芝也將寄予他的書信瞞下,如非他
急於找到琴譜,這張字條已經被琴僮燒得一乾二淨。
  思及此,雅風怒氣衝衝,大步流星地往孟欣芝的臥房走去,他未拄手杖,腳步一快就
跛得更厲害,但他也不管,來到孟欣芝門前,總算還保有幾分理智,未失禮闖進女子閨房
,但也用力敲門,非吵得此間主人出來對質不可,琴僮在一旁相勸,雅風卻是聽而不聞。
只見門扉微開,一個年約二十七、八歲的女子探出頭來,她膚色白皙有如羊脂美玉,一見
即知是不常出門的人,容貌清麗,是個水仙般的絕色美人,此時她鬢髮略散,衣服倒是穿
得整整齊齊,正是人人敬重的製琴師傅孟欣芝。她滿臉不悅,皺起了眉,顯然是從睡夢中
被驚擾起身,她比了幾個手勢,一雙美目瞪著雅風。
  「師傅問你為何吵她午寐。」練實小聲說道,心裡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知道師傅最
恨人吵她休息,這位雅風公子卻偏偏犯下大忌,只怕就要被扔出宅子外了。
  雅風將手裡的字條攤開,貼近孟欣芝眼前,怒問道:「這封信分明是寄給我的,妳為
何將它扔了?」
  他氣勢洶洶,孟欣芝不禁往後退了一小步,隨即又昂起頭,動作激烈比了起來,縱使
雅風看不懂她的意思,也知她不認自己有錯,怒氣更盛。練實說道:「師傅說,她與雅風
公子雖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往來不深,但一向惜才,當世鼓琴者在技藝上勝得過您的,寥
寥可數,這樣一個能者,卻偏偏被主子打斷了腿,美玉微瑕,豈不糟蹋。那地方不回去也
罷。雅風公子,師傅是在為您可惜呢!」
  這段話不說還好,說了即是踩在雅風的痛處上,本來他被罰,一時間雖忿忿不平,卻
也知自己怠忽職守,那是應當的,只是跛足後他面對另外兩人,總覺得處處不如人,白華
與采露並未因此對他另眼相待,他自己內心卻不舒坦。正因如此,也無怪他被氣得包袱一
收便離開瓊琚樓。
  「收不收留,是妳的事;要不要回去,卻是在我。」雅風怒道:「若嫌我在這裡礙了
妳的眼,大可直接說清楚,何必行那小人作為。」他頓了頓,譏諷道:「妳一身好手藝,
卻是個連話也不會講的啞女,豈非瑜不掩瑕。」
  此話一出,莫說孟欣芝雙目圓瞪,火氣簡直要從裡頭竄出來,主子受辱,一旁的練實
氣得吹鬍子瞪眼,嚷嚷道:「欸!你這人怎麼這樣?師傅好心收留你,供你在這吃住,就
是丟你一封破信又怎麼了?」
  兩人爭執不休,孟欣芝在一旁比劃著手勢,但沒有練實解釋,她比得又快,雅風平常
就僅能辨識一二,他倆多用筆談,或者以琴聲傾訴,現在更是一點都看不懂,也就乾脆來
個不理不應。孟欣芝怎能忍受被忽視,她柳眉倒豎,伸手推了雅風一把。她身為女子,氣
力本就不大,就算長年雕刻木頭練出一些臂力,也還是比不過尋常男子,莫提雅風有內力
傍身,這輕輕一推,也不過讓對方身體輕晃。但雅風此時正在氣頭上,一推之下,簡直怒
不可遏,揚手便是一巴掌。
  「住手!」
  隨著一聲低喝,雅風的手被格開了來,一道身影橫亙在他和孟欣芝之間,濃眉大眼國
字臉,來者正是執濤派少主宣文樂。後頭氣喘吁吁趕來的是另一個琴僮梧桐,他聽見爭執
聲,於是便到主子寢房查看,沒想到竟是雅風與練實吵了起來。孟家幾個僕役皆不會武,
他擔憂雅風發起脾氣來會逞兇鬥狠,於是慌慌張張出了宅子,往對街的福祿客棧去,原來
宣文樂兩日前便抵達此地,為避免雅風看見他夜長夢多,選擇在客棧落腳。宣文樂聽完梧
桐繪聲繪影的描述,也不管原來的打算,立即帶上長刀,匆忙趕到孟宅來,果不其然雅風
正打算動手。
  雅風定睛一看,怒喝道:「果然是你!原來你們都是一夥的!」
  他跛足一事,縱然有心隱瞞,時間一長仍是看得出來,故孟欣芝與兩個琴僮皆知他腿
上有傷,但傷從何來,他只告訴過一個人,那人便是宣文樂。剛才他就隱隱覺得有所古怪
,卻一時想不出來怪在何處,此時宣文樂出現在眼前,前後便連貫了起來。
  「雅風公子,此話差矣。」宣文樂皺起眉頭,沉聲道:「孟大師確實聯繫了我,想讓
小弟做個說客,勸說你別在回瓊琚樓,那也是一片好心。我倆或許略有隱瞞,但對你確實
真心誠意。依雅風公子之才,何必屈就在一間南風館之中?天下琴師,有幾個能夠及得上
你。」
  雅風冷笑道:「一個兩個都說是為了我好,卻未問過我究竟想不想要!」他攤開掌心
那張字條,又從袖底拿出那枚翠玉扳指,道:「你可知『蓪城』是何處?那是當年害得我
長姊慘死的惡人所在。當初門主要我與你來往之時,假意接受招降,洩漏假消息給四大派
,如此便告知我那人身在何處,但我拒絕,門主卻未相逼,更在我離開瓊琚樓後送來這張
字條。什麼是真心誠意?這便是真心誠意!我才不需要你們假惺惺!」
  孟欣芝與宣文樂面上愕然,雖知字條上寫的定然是個誘餌,卻不知如此重要。雅風將
字條與扳指收入懷中,指著宣文樂腰間所配長刀,又道:「你配戴兵器前來,不就是因為
不相信我?要是我輕舉妄動,立刻將我格殺於刀下。」
  宣文樂連忙搖頭,急道:「絕非如此。江湖險惡,小弟不過習慣將兵器帶在身上,並
無他意。」他見雅風只是冷笑,擺明不信,便將長刀解下,雙手捧了遞到對方面前,說道
:「雅風公子若是不信,盡可將它取了去。」
  兵器對江湖人來說是重中之重,與性命相差無幾,俗諺云:「劍在人在,劍亡人亡。
」即是如此。此刻宣文樂將配刀交予雅風,那是極大的信任和誠意。雅風半信半疑接過,
心下暗道:「自己的脾氣也太過衝動,何不聽聽他們二人怎麼說?」
  練實老大不服氣,在他心中,雅風公子的琴藝確是一絕,但人品欠佳,面對收留他的
孟師傅不僅沒有感激之情,還拿她的殘疾說嘴,實在不值對這樣的人施以好意,他高聲叫
道:「宣公子,何必跟這個跛子多說什麼?將他趕出去就是!」
  「你說什麼?」
  雅風自腿傷後最聽不得有人說他跛,先前待在瓊琚樓,白華與采露可憐他,絕不會說
出這樣的話來,其他小倌、婢子和小廝更是不敢在他面前放肆。現下練實將他最在意之處
堂而皇之喊了出來,怎能不氣憤難當,又羞又怒。他一怒之下,拔出宣文樂配刀,一招「
迎風待月」就刺了出去,他原本趁手的兵器是一把藏於七弦琴之下的短刀,此時也顧不得
那麼多,一心只想教訓那口無遮攔的傢伙。
  「萬萬不可!」
  孟欣芝不會武,只能眼睜睜看著長刀就要一刀劈去練實半顆腦袋,宣文樂伸手去攔,
但雅風突然暴起,他哪裡來得及阻止,加之赤手空拳,更是吃了大虧,兩人速速交手幾招
,雅風長刀揮動,一招「急拍繁絃」攻向左側,途中變招,防不慎防,刺傷了宣文樂的右
臂,登時血流如注,雅風一時間也傻住,不再遞招。
  兩名琴僮驚呼出聲,簇擁上去,練實捂住傷口,梧桐立刻撕下衣服內裏為宣文樂裹傷
,孟欣芝身影一閃,已擋在雅風與宣文樂之間,美目忿然,滿臉不贊同之色。
  雅風將長刀往地下一擲,怒道:「什麼四大派、什麼孟大師,我全都不稀罕!」語畢
,轉身就走。宣文樂傷勢不輕,只能喊著要他留下,另外三人則是不願留他,是以雅風離
開孟府後走了好長一段路,身後竟無人追來。他一陣悵然,只覺這天下之大,為何無容身
之處。他又往懷裡探了探,離開瓊琚樓時所攜細軟本就不多,這下衝動離開孟府,身上連
銀兩也無,只剩何仲堂字跡的那張字條,以及一枚翠玉扳指。
  他嘆口氣,轉了身,只得往蘭城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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