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地方誌上看來的故事講完,天也亮了。
魏槐卿盯著遲遲沒再開口的清明,喉頭發緊。
「你……咳咳!」
後半句還沒擠出來,清明就掏出水囊遞過。
接過水囊的動作熟練得如同過往千百次,魏槐卿喝了兩口水,呆愣地拿著水囊,忘記
還給對方。
「你跟我說這些……做甚麼?」
清明望著魏少爺的眼神溫軟不少,他暗自嘆息,拿回水囊也喝了一口,滋潤同樣乾啞
的喉頭。
「你覺得,和尚愛那頭老虎麼?」清明問他。
魏公子看了清明一眼,不知為何偏過頭去,看向亭外,「愛呀。就是愛,才肯割肉,
最後還把自己燉了給牠吃……」
清明又問:「那你覺得,老虎愛那和尚麼?」
「也愛啊!」魏槐卿說:「不然,哪會寧可挨餓,也要守在他身邊?」
清明點點頭,最後問:「若真如你所言,他們可有善終?」
魏公子沉默了。
他想告訴清明,人和老虎一邊兩隻腳,一邊四隻腳,不能這麼打比方。他還想告訴清
明,是老虎太固執,不肯吃肉也不肯吃菜才差點餓死。他比那傻老虎好伺候,就算半生不
熟只要能填飽肚子就行,不挑嘴。
但他更知道,清明想說的不是這些。
他一直想,想到亭外又下起淅淅瀝瀝的雨,還是沒想到怎麼勸清明跟他回家。
眼看雨勢漸大,清明起身,撿起擦過地的外衫掛在手上,朝魏公子行禮。
「祝公子餘生順遂平安,子孫滿堂。清明告辭。」
回過神的魏槐卿一把抓住清明的手腕,看見細瘦腕間的木頭佛珠,突然問:「是不是
我送了你這串佛珠,你才會想要遁入空門?我錯了,你把佛珠還給我……不! 扔了也行,
你不要出家好不好?」
清明垂下眼,撫著佛珠低聲道:「這是小時候我們去逛市集,你頭一回買給我的東
西。」
只是市集小販賣的普通佛珠,木料不值錢,串珠的棉線也不堅韌,這些年來斷過無數
次。每一次,清明都把珠子一一撿回來,數了又數,確定沒遺漏,再找一條新的紅線,把
珠子串上去,戴回手上。
那串佛珠從元宵夜的市集開始,陪他從少年走到青年,從春心萌動走到緣盡心死。
魏槐卿沒想那麼多,改口道:「既然你喜歡,我再買給你!咱們去挑一串小葉紫檀
的!」
清明搖頭,「別的孩子小時候喜歡木劍竹馬九連環,我卻看上這個,只能說我有佛
緣,注定走這條路。」
「我不管!清明,跟我回去。我跟我爹娘說了,我這輩子不娶妻,下輩子也不娶!」
「都是要繼承家業的大人了,別胡鬧……」清明拿下佛珠,塞進魏槐卿手裡,「你想
收回就收回,想扔就扔。我走了,保重。」
說完,居然頭也不回地走了。
魏槐卿拿著那串沾染餘溫的佛珠呆了半晌,才大夢初醒追出涼亭。
冷雨滴滴答答地下,魏公子站在雨裡朝那個愈走愈遠的人影大喊他的名字。
灰衫身影停了下來。
「我最後問你一次,要不要跟我回去?」
回答魏公子的,只有山中風雨聲。
「……你就別後悔!」
聽見那句哭嚎喊出的狠話,清明沒說話也沒回頭,抬腳繼續往山上走。或許是被雨淋
得渾身溼透,步伐格外沉重。
他感覺自己迎著狂風豪雨走了許久,眼前忽亮忽暗,最終看見陳舊的寺廟牌匾時,氣
力用盡,昏了過去。
冷熱交錯的昏沉間,他在風雨聲裡聽見山洪夾裹巨石與斷木滾滾而下,淅瀝瀝又轟隆
隆的響聲近在耳邊又像遠在夢中。
兩日後,他從風寒高燒裡醒轉。
引雲寺向來人丁不旺,現今只有住持和一個因為重病被爹娘丟在寺門口的小沙彌。
小沙彌今年十歲,法名悟圓,人如其名被養得白白胖胖,一點都看不出當年重病垂危
的模樣。
悟圓看他醒來,連忙端過白粥,吱吱喳喳一連串關心。一會兒問他頭疼不疼?有沒有
哪邊不適?一會兒勸他粥要趁熱吃,晚點還要再喝一碗藥。看他沒回話,再接再厲另起話
頭,講起這幾日大雨導致山洪暴發,捲走一條人命真是太可怕,連唸好幾聲阿彌陀佛。
清明頂著不太清明的神智接過粥碗,在聽到一條人命時,手一抖,調羹摔到地上,裂
成兩半。
「哎呀,有沒有傷著?是我不好,不該讓病人自己喝粥。你等等啊,我再去拿──」
他抓住小沙彌肉嘟嘟的小手臂,「你說,捲走一條人命,知道是甚麼人麼?」
清明的手冰得嚇人,悟圓打了個寒顫,忍著沒甩開他,溫和地拍拍他的手,才回答:
「聽說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他要救一個被捲進河裡的小姑娘,結果把小姑娘送上岸
後,被沖下來的樹幹砸到頭,就……」
悟圓看著面無血色的清明,把所知的消息都講出來。「據說還是個富家公子。早上我
下山買米的時候,看見他家人來招魂,他爹娘哭得好傷心,唉……」
「那家人姓甚麼,知道麼?」
「我聽其他人喊那大爺魏老爺……」悟圓歪頭想了想,「對!姓魏!我聽見道士喊那
公子的名字,叫魏槐卿!」
「十九。」
「啊?」
清明掀開薄被,下了床,「他今年才十九歲。」
「哎!你還不能下床!你要去哪兒啊?」
悟圓追到門口,被清明跨過門檻後,回過頭的眼神嚇了一跳,沒再妄動。
「去找魏──」清明改了口:「去找我的阿虎。」
小沙彌眼睜睜看著燒了兩天才醒轉的病人風風火火下山去,趕緊跟住持和尚稟報。
那一日,引雲寺師徒從白天等到入夜都沒等到清明回來。
隔日,小沙彌特地下山打聽,才知道清明所言非假,他確實去找他的阿虎了。
聽當時在附近的獵戶說,清明只說了一句話,就不顧勸阻跳進河裡。
他說:「我後悔了,你別哭。」
把清明遺留在岸邊的布鞋帶回引雲寺,不識情滋味的小沙彌在如師如父的住持和尚懷
裡大哭了一場。
百年後。
禧平七年,隆冬,京城。
慶王獨子衛懷清,年方十四,調皮搗蛋神鬼難敵。這一日,小世子熟練地翻過王府高
牆,逃課去也。
被支開的親衛抱著狐裘追了三條街還是追丟,只能回府裡搬救兵。
大隊人馬走遍大街小巷敲鑼打鼓找小主子的情形,城內百姓已見怪不怪,還能取笑幾
句。但誰也沒想到,小世子當真膽大包天,這一溜直接溜出城。
沒人知道他是怎麼騙過城門守衛的鷹眼,親衛找到他時,他穿著單薄錦衣,坐在城外
的土地公廟前,動也不動。
親衛三步作兩步衝上前,只差沒就地跪下。用狐裘把小祖宗仔細裹好,親衛發現小世
子還是不動如山,嚇得三魂飛了兩魂。
「主、主子?」
衛懷清聞聲緩緩轉過頭,又把親衛的七魄嚇走六魄。
眾所周知,與聖上同母所出的慶親王深得聖寵,是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衛家向
來子息單薄,慶親王上窮碧落下黃泉,中年總算求得一子,簡直是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
嘴裡怕化了。不只王府上下,就連九五之尊也對這孩子偏愛得很,把小世子寵成一尊活脫
脫的混世魔王。
既被稱作魔王,當然活得隨心所欲任性妄為。除了小時候哭著要奶喝,三歲後就沒人
見過小魔王的眼淚。
如今,年近志學之年的衛懷清卻跪在破廟前,淚流滿面。要不是王府親衛也是見過大
風大浪的角色,怕是已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從小看著世子長大的貼身侍衛名喚莫邪,此時正頂著跟傳奇名諱毫不相襯的慌張神
色,結巴起來。
「主主主……主子……您您您……哭哭……」
衛懷清抬起一掌,止住親衛愈急愈講不清楚的老毛病,復又指向下方。
莫邪這才看清小世子懷裡抱著一個……人?呃,那是人麼?
看起來不過十歲出頭的孩子,瘦得剩一把骨頭,滿臉髒污雙眼緊閉,不知道還有沒有
氣。粗布衣服汙得看不清原本顏色,像一團給三流客棧擦地都被嫌棄的抹布。這小乞丐不
僅髒還臭得很,幾隻蒼蠅繞著那頭打結流油的亂髮嗡嗡飛舞。
莫邪偏頭換了一大口氣,差點沒吐出來。
金尊玉貴的小世子卻在此時發話:「我要帶他回府。」
「主子?!」
懶得再聽親衛結巴,衛懷清抱著人要起身,在此時對上那人突兀睜開的眼睛。
「放……手……」
衛懷清瞪他,「我不放!」
不知對方哪來的力氣掙扎,還歪打正著揍了衛懷清一拳。
軟趴趴的拳頭不痛不癢,只在頰上留下一個泥印。被揍的小世子不以為意,旁觀的親
衛卻怒髮衝冠,此時也不嫌髒臭,拎起小乞丐的衣領往旁一扔,砸上廟門邊的斷頭石獅。
「住手!」
衛懷清目眥欲裂怒吼一聲,莫邪追擊的拳頭揮到一半只得改道,砸上離那小乞丐半步
之遙的雪地,濺起積雪紛紛。
衛懷清連忙上前要扶人。對方看他還要來抓自己,摸到地上的碎石塊,沒多想就往眼
前砸,想把人趕走。
兩人相距太近,莫邪來不及救駕。
「主子──」
衛懷清不動不閃,任憑尖銳石礫砸上額角,見了血。
鮮血如紅線從被砸破的額角往被揍的臉頰流下,匪夷所思的劇痛穿過衛懷清的腦袋,
串起遺忘的前塵往事。
深山野寺的相依為命、首富之家的兩小無猜,還有他一路追上山,苦苦哀求卻被拒
絕,最終心碎哭喊出的那句:「你就別後悔!」
走馬燈的畫面如涼亭外寒風夾裹的碎雨迎面,不知過去多久才化作點滴血淚,糊了
滿臉。
於是,他知道自己偶然溜達到這裡後,看見那身影就再也挪不開步子的原因;也知道
看見 那人今生的境遇後,會心疼到淚流滿面的理由。
皆是前世緣。
「我不知道你後悔沒有,但我後悔了。」前世的魏槐卿,今生的衛懷清蹲下來,再度
朝那人伸出手,「跟我回府。我會照顧你、待你很好很好,我們在一起,再也不分離。」
張牙舞爪的小乞丐止住後退的動作,盯著那張血淚交織的臉,緩緩抬起一只髒汙破洞
的衣袖。
衛懷清單膝跪下,將不久前被揍過一拳的臉往前湊。
髒兮兮的粗布衣袖以竭盡所能的輕柔拂上世子爺柔嫩的臉頰,拭去上頭的血與淚。
衛懷清忍不住閉眼,在昏暗中聽見一個低啞的聲音說:「……別哭。」
失蹤不到半日,在層層守衛眼皮底下溜出去的世子爺凱旋歸來,戰利品是一個城外土
地公廟撿回來的小乞丐。
掛彩破相的衛懷清嚇壞眾人,有人拎著裙襬飛奔去通報王妃,更有人商量是否要請進
宮議事的慶親王回府。
衛懷清先是制止管事叫人進宮報信的打算,隨即招來貼身伺候的侍女,帶著飄出酸臭
味的小傢伙去洗澡,最後才去拜見親娘,說要留下小乞丐。
看見寶貝兒子額角染血,慶王妃心疼都來不及,哪有心思再說一個不字?滿口答應的
王妃連忙叫府裡的大夫來診視,再三確認衛懷清只是破皮流血的皮肉傷,沒因此傷筋動骨
砸壞腦袋才放下心。
讓大夫裹好傷口,再三拒絕王妃要為他請御醫的建議,衛懷清連陪親娘用頓午膳的工
夫都沒有,風風火火回房去了。
讓侍女抓去從頭到尾刷洗好幾回,換過三桶熱水,再梳理整齊,穿上乾淨衣物的小乞
丐被送進世子屋裡。
小傢伙穿著一襲世子爺穿不下的月白舊衫坐在桌邊,單看眉眼身形,倒有幾分豪門貴
人的氣韻,就是手腕上那串死都不讓外人碰的木頭珠子突兀得很。
衛懷清看著那串眼熟的佛珠,苦澀地問:「那佛珠……」
對方一時沒懂,急忙將佛珠掩在衣袖下,生怕被搶去。
衛懷清搖搖頭沒再說話,也在桌邊坐下。
兩人隔著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餚對坐,世子眼前是五菜二湯和一大碗白米飯,小乞丐
面前只有一小碗熱粥。
「你肯定餓壞了,但不能馬上吃大魚大肉,腸胃受不了。我讓廚娘熬了粥,你慢慢
吃,別燙著。」
小乞丐看著他,搖頭。
衛懷清用自己那雙烏木鑲銀的筷子沾了一口米湯,送進嘴裡。「你看,沒毒,放心
吃。」
那人遲疑一會兒,模仿衛懷清抓起筷子去沾碗裡的粥。一次兩次,貓兒似的舔著筷子
尖的米粒。
衛懷清靜靜看著,發現他不是戒心未除,是真以為該這麼吃,指了指放在粥碗邊的白
瓷調羹,「用這個。」
這回沒有衛懷清的示範,小乞丐捏起調羹卻像沒見過這玩意兒,愣在那裡,不知如何
下手。
世子爺看著連調羹都不會用的人,心口泛起繡花針扎似的疼。
「……無妨,我教你。」
那日下午,衛懷清一手捧著瓷碗,一手攏著那人枯瘦的手拿著調羹,一勺接一勺,將
整碗干貝花菇粥餵進小乞丐的肚子裡。
不過餵一碗粥,竟比平時騎馬射箭還累,衛懷清抹去額際細汗,又接過侍女端來的,
一直在爐上溫著的滋補湯藥盯著那人喝到碗底朝天。
世子爺把吃飽喝足的小傢伙送上自己的床,解下床幔,「睡罷。」目光落在那人讓錦
被覆蓋的右腿,又說:「明日我讓我爹請御醫來,幫你看腿。」
他以為這世的清明只是出身貧苦境遇堪憐,帶回來錦衣玉食養一段時日便好,沒想
到……
不願再看,衛懷清轉身要走,被拉住衣袖。
會過意的衛懷清沒抽出衣袖,順勢在床沿坐下,溫聲道:「別怕,我不走,就在這裡
陪你。」
咕嚕嚕的腹鳴響起,打從呱呱墜地就沒挨過餓的世子爺先是愣了下,才靦腆一笑。忙
碌大半日,只顧著餵人,自個兒的五臟廟倒是忘了祭。
清明像個牙牙學語的三歲小孩,含糊不清地說:「你……餓……」
衛懷清搖頭,「跟你在一塊兒,就不餓了。」
再也不餓了。
近日來,許多人發現那個在王府跟夫子對罵、進皇宮把皇子氣哭,成天鬧事搗蛋的混
世魔王變了。
王府裡天上天下唯我獨尊到只差沒有一手指天步步生蓮的世子爺像是一夜長大,安分
待在府裡,跟著夫子讀書用功,不再想方設法出門胡鬧。
他跟撿來的小乞丐同進同出,甚至同食同寢,睡在同一張床上。
有些碎嘴下人紛紛耳語,猜測那洗淨打扮完眉清目秀的小乞丐是世子爺的入幕之賓,
膽子更大的,還調笑道或許那位就是未來的世子妃。
專門替世子爺伺候愛駒的馬夫說出這驚世之語時,世子爺正帶著他口中未來的世子妃
來到馬廄前。
馬夫阿四一腳踩著板凳發表高論,一起說閒話的家丁奴婢們卻集體中邪,不是見了鬼
似的有急事先走,就是突發急病眼歪嘴斜。
待阿四聽到從身後傳來刻意加重的腳步聲,才知大禍臨頭。
「……世世世、世子爺饒命!」
阿四雙腿一軟跪下,眼看衛懷清沒吭聲,隨即砰一聲以頭搶地。
衛懷清看著年紀跟他爹差不多大,教他親近馬匹、養馬馴馬的中年僕役如今狼狽求
饒,心裡確實不是滋味。但一想到府裡的閒雜人等如何在背後議論他的清明,衛懷清原要
伸出去攙扶的手就怎樣都伸不出去,放任阿四一跪不起。
幾個留著沒走的僕役想幫阿四求情,看到世子爺難得陰沉著俊臉,怕受到牽連全都支
支吾吾,欲言又止。
結果是衛懷清身旁的清明有動靜。
清明沒像世子爺那般高高在上發話赦罪,而是向前幾步在阿四面前蹲下,輕拍馬夫的
肩,有些艱難地說:「起來……不要……跪……」
阿四聽見了,卻不敢起。他記得自己的主子是誰。
清明回頭,看向衛懷清。
衛懷清很清楚自己是個沒出息、沒骨氣的廢物公子哥兒。清明不必開口,只要用這種
眼神望著他,哪怕天上有十個太陽都會拚死為清明射下來。十個太陽都沒了,天地無光怎
麼辦?無妨,清明就是他的日君兼月娘。只要有清明在,無論日夜都熠熠生輝。
打從前世便是如此。
衛懷清上前把自身難保還要為人求情的小乞丐拉起來,沒好氣地對阿四說:「我還沒
死跪甚麼?起來。」
阿四這才斗膽抬頭,發現世子爺的臉色由陰轉時晴,顫顫巍巍地在其他人攙扶下起
身。
「阿四謝過世子爺!」
衛懷清的口氣依舊不善,「謝我做甚麼?謝他,是他求的情。」
阿四連忙改口,「阿四謝過……呃……」
事到臨頭,在場眾人才想起:這被世子爺當小貓小狗撿回來養的小乞丐,連個像樣的
名字都沒有。
衛懷清自個兒也是到此時才驚覺:這世的清明早有別的名字,也許就叫狗蛋、大牛之
類。
清明這清秀少年的模樣配上那種賤名,惹得衛懷清莫名發笑。
他揚起唇角,有些不懷好意地問:「對了,你叫甚麼名字?」
小乞兒眨了眨清亮的眼,微一搖頭。
「是沒取名字,還是太難聽怕我笑?」衛懷清豎起一掌,正色道:「蒼天在上,我衛
懷清發誓,聽完絕對不笑。」
對方又搖頭,低聲回:「沒人……取名……」
聽到這話,扎在衛懷清心尖肉的繡花針長成五寸釘,讓他胸口狠狠一疼。
想當初為他取名的可是桃李滿天下的當朝太師,而這世的清明不知是何出身,竟連替
他取個名字方便叫喚的長輩都沒有。
衛懷清按著心口揉了揉,輕聲道:「那我就叫你清明,天朗氣清的清,月明星稀的
明,可好?」
怕小乞丐聽不懂成語,其實也沒多讀幾天書的世子爺張口還要解釋,就看到那人抿了
抿嘴,露出一個很淺的笑。
「……好。」
小世子衝上前將人擁進懷裡,清明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一般人頂多晃晃身子,就能靠雙腳站好,但清明不同,他的右腿有疾。
御醫在清明入府的隔日下午便奉命來王府看診,但那隻據說打娘胎裡落下病根的右
腿,連專為皇帝治病的御醫大人也無法治癒。
「可惜白玉有瑕,得殘一輩子了。」
難得懂事想送御醫出門的衛懷清跟在後頭,正好聽見老御醫跟王府管事這麼說。
他被釘住腳步,遙望管事妥貼地將御醫送出府、送上馬車,回到皇宮。
他的清明得殘一輩子。
從小到大順風順水,說在王府甚至這京城呼風喚雨都不為過的世子爺怎麼可能認命?
不只愛子如命的慶王妃擔心,就連感念對方讓自家小魔王投胎做人的慶王爺都貼出告
示,重金懸賞天下名醫要幫一個小乞丐治腿。
將近一個月,無論大內聖手還是江湖神醫,來自五湖四海的大夫幾乎踏平王府門檻,
可他們看完小乞丐的腿都只有一齊搖頭的份。
這是天生的殘疾無藥可醫,也無需藥醫。
既然醫者無能,見不得愛子成日愁眉苦臉的慶王妃連旁門左道的遊方術士亦來者不
拒。
某日黃昏,瞎眼郎中牽著一條黑狗來到王府。他摸了摸小乞丐的骨相,仔細問過情
況,突然向旁邊伺候的家僕討要世子爺的生辰八字。
世子爺的生辰八字怎能隨便給出去?家僕做不了主,通報給管事,管事也不敢拿主
意,只得去請示王妃。
慶王妃親自接見那瞎眼郎中,而郎中聽完王妃給出去的八字,提起硃砂筆在隨身的黃
紙冊上塗抹半天,撕下一張留在桌上,朝王妃的方向一躬身,連酬金都沒要,走到門外牽
起黑狗,沿著曲折蜿蜒的迴廊離開王府,再也不見蹤影。
為了寶貝兒子寶貝的小乞丐,這些日子也見過不少脾氣古怪的能人異士,但這位瞎眼
郎中卻讓王妃娘娘印象最深。
「……小姐?」
出聲的是陪嫁來王府的貼身侍女芙蓉,沿用當年在家裡的稱呼。
回過神的慶王妃抬起手,示意侍女把那張黃紙拿過來。
貌似高深莫測的郎中並沒有在紙上畫符,而是用遒勁有力的字跡寫下讓王妃自此更加
寢食難安的四個字。
三世孽緣。
那張黃紙被慶王妃折了又折,收哪兒都不放心,最後乾脆叫侍女挪開薄紗燈罩,引燭
火燒了乾淨。
以為眼不見就能心不煩。
這頭當娘的替兒子操碎了心,那廂的兒子倒是天天優遊自在。
對衛懷清來說,管他是聖上御旨還是神算預言,無論有沒有當初見血開竅,憶起前世
糾纏的一砸,他今生今世都不會再離清明而去。
這輩子的他尚未弱冠便有了字,叫「懷清」。與其說是懷念清明,他更希望是心懷清
明,不管是心如靈台不染塵埃的清明或是那個同樣不染塵埃卻因他被紅塵所困的清明。
他知道清明上輩子就有佛緣,於是從他爹的庫房裡翻出一串上輩子承諾的小葉紫檀佛
珠送給清明。在東窗尚未事發前,苦苦央求他爹在隔壁院落為清明蓋了一間小佛堂,讓清
明誦經禮佛。
說也奇怪,這世的小乞丐連吃飽穿暖都成問題,大字識不得一個,但對那些密密麻麻
宛如有字天書的佛經卻只要聽經師唸過一回,就能一字不差地複誦,被問起涵義也能解釋
得頭頭是道,比從小到大在佛寺裡長大的小沙彌還稱職。
至於那年除夕慶王要進宮,翻遍府裡四座庫房都找不到那串要送給皇太后的小葉紫檀
佛珠,便是後話了。
歲月在嗡嗡誦經聲與琅琅讀書聲中流逝。
那年,世子爺二十歲。
以往在京城作威作福的混世魔王打從在城外破廟撿回一個跛腳的小乞丐後,改頭換面
重新做人。不僅騎馬射箭武功一流,還一改以往氣壞無數夫子,被京城內外和鄰近縣城的
教書先生列為拒絕往來戶的惡劣名聲,發憤用功勤學苦讀。
原有的身分地位聖寵正隆,加上後來改過自新文武雙全,聞風而至的媒婆們差點要擠
壞王府大門。
慶王妃還記著那張被她親手燒掉的黃紙按兵不動,倒是性急的慶王爺開始催婚,囑咐
獨生子得收心別再貪玩,準備成家立業。
這一世,衛懷清學乖了。
他打從一開始就光明正大告訴雙親:我衛懷清此生此世非清明不娶,要徹底斷絕娶親
消息傳進清明耳裡的可能。
偏廳裡只有慶王夫妻、王妃的貼身侍女和慶王夫妻的不肖子。
一口蔘茶卡在慶王爺尊貴的喉頭要上不上要下不下,害他只能瞪著渾蛋兒子搥胸口。
慶王妃一邊幫不知快被氣死還是噎死的夫君拍背,一邊對愛子使眼色。
冰雪聰明如衛懷清看懂了娘親的暗示,卻一根指頭都沒挪動。
當朝男風盛行,許多王公貴族或商賈大戶府裡都有男寵。京城最頂尖最知名的尋歡處
不是滿樓紅袖招的怡紅院,而是以男色事人的相公館。
但養男寵和娶男妻是兩回事。
放眼天子腳下,沒一戶有頭有臉的人家娶男妻當正房。
男人可以千嬌百媚豔壓群芳,但若論傳宗接代持家安內,還是得靠女人。
這道理,身為名門閨秀的慶王妃再清楚不過。
她想起那張讓人夜不成眠的黃紙批算,想勸,又太了解從小獨斷任性愈勸愈不聽勸的
心肝寶貝。
末了,只能捏了塊王爺最喜歡的杏仁酥塞進他嘴裡,趁慶王口不能言,擺擺手讓那渾
蛋心肝先滾出去避風頭。
眼不見為淨,她總是這麼想。
以為要跟老爹大戰三百回合的衛懷清想了想,決定當一回體貼懂事的孝子。畢竟這些
年慶王的身體不算太好,萬一真被氣出甚麼毛病,他還想多玩幾年,不想那麼早就繼位當
王爺。
才離開偏廳踏進院裡,衛懷清就看見站在池邊的清明。
「在看甚麼?」
時值秋末,池裡的荷花早就凋敗殆盡,滿目蕭索。
清明望著一池殘敗,輕聲回:「看我自己。」
「胡說!」他上前拉過清明,盯著那雙清亮無波的眼,「你不在那兒。」
清明眨了眨眼。
衛懷清握著清明的手腕,將對方的手掌按上自己的心口,「你,在這裡。」
清明定定地望著他,而後,抿脣一笑。
那笑看起來不像被人放在心上的甜蜜歡喜,更像某種看破紅塵的釋然。
「那就好。」
聽見這句,衛懷清更慌了。
他緊抓清明的手不敢放,「甚麼意思?」
「我該走了。」清明說。
「去哪兒?」衛懷清問完自個兒搶答:「又要出家?府裡專門弄了間佛堂,你何必捨
近求遠?」
清明嘆息,臉上是面對衛懷清常出現的那種縱容又無奈。
電光石火間,衛懷清憶起前兩世的清明也常這般看著他,然後,離開他。
一股血氣衝上喉頭,被衛懷清強行嚥下。橫衝直撞的熱血無處可去,衝上腦門,讓世
子爺眼前一花。
寧可餓死也要作伴的隆冬山寺、拋下爹娘只求廝守的雨中涼亭……兩世光景如電光閃
爍,一次又一次,一世接一世,他總無法如願。
那麼,這一世呢?
衛懷清晃了晃身子,看著要往前栽倒,清明趕緊用另一手扶住他。
世子爺突然張嘴,狠狠咬住清明的頸側。
露出衣領的頸項白皙柔嫩,顯然這些年在王府受到悉心照料。如今,被人用虎牙刺
破,滲出鮮血。
熟悉又陌生的甜腥味竄進嘴裡,衛懷清一瞬恍惚。
吃痛的清明嚇了一跳,卻沒推開衛懷清,反而站在原處讓他咬,還用那隻沒被緊抓的
手撫上衛懷清的背,像在安撫一隻發狂的老虎。
衛懷清緩緩鬆了口,抬頭盯著清明看。
頸側湧出的熱血染上世子爺的脣角,讓他看起來就像一頭茹毛飲血的畜生。
彷彿過了很久,衛懷清才嘶啞地說:「我當初就該一口咬死你。」
咬死他,一口一口吃下肚,沒人會再挨餓,他們也不用分離。
沒有前世記憶的清明當然沒聽懂。面對悲憤交加的衛懷清,他憐惜地摸了摸那人的臉
頰。
「別哭。」
衛懷清的臉上沒有淚,清明卻覺得聽見對方震耳欲聾的哭聲,像即將失去此生最珍視
的寶貝。
世子爺沒理會這句安慰,從腰間摸出一把珠光寶氣的匕首。
隨手扔掉價值連城的刀鞘,衛懷清把削鐵如泥的利刃反手塞進清明手裡。
「我改變主意了。」衛懷清道:「你想去哪兒都行。」
清明被迫拿著那把放根頭髮在刀刃上吹一口氣就能斷成兩截的殺人利器,一時間尚未
意會世子爺改了甚麼主意。
直到他聽見衛懷清輕描淡寫地開口說:「先殺了我。」
清明連忙後退,揚手把那匕首一扔。世子爺不枉他爹特地延請退休的禁軍教頭教授武
藝,腳尖一踢就把那將落地的殺人凶器挑起,拿回手裡,又塞給清明。
清明掙扎著不肯收,衛懷清突兀展顏一笑。
「相信我,待會兒,你會要的。」
不過幾步路的工夫,清明懂了。
都說匕首防身,可沒人說過,能拿來對付發狂的畜生──特別是那種穿錦衣戴金冠的
衣冠禽獸。
被小心翼翼放上床榻時,清明還半信半疑,想著天色仍亮,自個兒最近沒病沒痛怎麼
就被押著要晝寢歇息。直到衛懷清伏低身子,一手勾住腰間衣帶,清明才意會到,原來真
是那回事兒。
他仰躺著沒掙扎,勾住他衣帶試探的衛懷清反而慢下動作,帶著略顯惶恐的神情道:
「刀給你了,隨便用。」
清明知道那把匕首扔不掉,隨手插進旁邊的軟枕裡,而後,用那隻握過匕首的手,環
上衛懷清的頸子。
世子爺面上的惶恐已變成淒楚,他扯扯嘴角,沒笑出來,甚至有些哽咽地說:「我也
知道這樣留不住你,可我、我……」
環在衛懷清後頸的手緩緩往前移,撫上染血的面頰。
「對我做這種事,那些待你娶回來的貴女閨秀怎麼辦?」
衛懷清一愣,「你聽見了?」
清明回:「我只是跛了,還沒聾。」
衛懷清最討厭他這般自輕,皺眉不吭聲。
難得想逗逗他的清明微微一笑,「難道,您想腳踏兩條船?」
衛懷清聽見這尊稱就火大,待聽清後面的說法,無名火燒上腦門,又想咬人出氣。世
子爺把頭一低,看見那段被咬破的頸子可憐兮兮滲著血,心頭一軟,伸出舌尖,往傷口舔
了一下。
又痛又癢的清明縮了縮肩,撫在衛懷清頰邊的手摸上世子爺的頭,在後腦勺揉了一
把。
「我這輩子只想對你做這種事。」怕被誤會始亂終棄,衛懷清連忙補上一句:「也只
想娶你一個……不管你願不願意。」
「王爺王妃收留我至今,我不能恩將仇報。」
衛懷清把頭埋在清明肩頸處,悶聲回:「你怕辜負他們,就不怕我傷心?」
「再傷心,嬌妻幼子相伴,一家和樂兒孫滿堂……總會過去。」見世子爺仍賴著不肯
起,清明只好輕撫他的背脊,像幫一頭鬧彆扭的老虎順毛。「這才是人世間的圓滿。我只
盼你一生平安喜樂。」
衛懷清抬頭,盯著清明這些年似乎修佛修過頭,看起來愈發古井無波的眼神,「那是
世人的圓滿,不是我衛懷清的。你害我痛失所愛,心都碎了……還談個狗屁平安喜樂!」
面對氣到爆粗口的世子爺,清明只能低笑嘆息。
事到如今再看到熟悉的無奈神情,衛懷清乾脆豁出去。他自清明身上爬起來,像怕人
趁機跑了,一把抓住清明的手,握到腕間那串佛珠。
世子爺陰著臉問:「我送你的小葉紫檀呢?」
「太貴重了,不敢戴。」
以為會更生氣的世子爺卻沒發作,改換話頭。
「前些日子,我做了個夢。」衛懷清沒把小時候被砸破腦袋見血開竅憶起前世的實情
說出來,怕嚇壞清明。他看著那串比他還常陪伴清明的破珠子說:「我倆是三世情緣。頭
一世,你是和尚,我是老虎。你勸我要茹素,我便不肯再吃東西。你怕我餓死,最後把自
己燉了給我吃。」
「……你吃了麼?」
「當然沒有!」衛懷清吼他,吼完餘怒未消,「我守著你的屍首,活生生餓死了。」
看清明垂眼不吭聲,衛懷清補了一刀:「或許,是心碎而死。」
清明遲遲沒說話,半盞茶的工夫後才艱澀開口:「第二世呢?」
衛懷清仍抓著他的手,數著佛珠,愈數愈心浮氣躁。
「第二世,我是富家少爺,你是我家的家生子。我小時候送了你一串佛珠,跟這串一
模一樣。你也跟這世一樣,聽到我爹娘要我娶親,跑去上山說要出家。」
清明忍不住回嘴:「我只說要離府,沒說要出家。」
「天地之大,你還能去哪?」
這問題太殘忍,清明罕見動了火氣,賭氣道:「天大地大,我何處去不得?」
衛懷清哼笑一聲沒戳破,自顧自往下說。
「我去求你回來,跟你在山裡淋了一夜的雨。天亮後,你還是拋下我走了。」
清明的火氣被一夜冷雨淋個透心涼,哪怕只是夢境,仍在煙霧繚繞間冒出絲絲愧疚。
「那一世,你也很傷心罷?」
「何止。」衛懷清冷笑,「我哭著求你,你也沒理我,就這麼往山裡去。我覺得活著
也沒甚麼意思……」
清明一驚,「你做傻事了?」
「甚麼傻事?是好事!」衛懷清說:「我下山途中,救了個落水的小女娃。」
清明這才放心,「確實是好事。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衛懷清不懷好意地盯著清明的臉,慢吞吞地把話說完:「結果,我自己淹死了。」
「你──」
世子爺聳肩,「我不是有心求死,只能說命不好。被心上人拋棄,下水救人又被斷樹
砸中,我頭一疼眼一黑,再睜眼就是下輩子了。」
清明盯著那串據說跟前世相同的佛珠,心潮起伏,最終只能寬慰對方:「既說是夢,
醒來就忘了。別放心上。」
「我原本也這麼想。人家都說夢跟世間事相反,可我愈想愈覺得,這是件件神準的夢
兆。你瞧,你這會兒不也跟前世一樣,嚷著要走麼?」
「我……」
衛懷清抬起一掌,「無妨,我想開了。」
清明眼神一亮,以為世子爺總算肯放人,就聽到衛懷清用那種今晚就吃紅燒蹄膀的隨
意口吻道:「我不指望你跟女子一樣,一夜過後就死心踏地與我白頭。既然你想走,我就
用金鍊子把你鎖起來。不吃飯,我就用嘴餵;不想睡,我樂得跟你纏綿到天明;想尋死,
就算府裡大夫無能,還有御醫院和全天下的神醫,總有人能跟閻王搶命。你怨我也好,恨
我也罷,這輩子……」
衛懷清說出那句日夜反覆在心間迴響的誓言:「無論生死,你別想再拋下我。」
清明掙了掙被抓住的右手,果不其然被抓得更緊。他沒轍,只能起身靠著床頭,用左
手摸索著從懷裡翻出帕子,按上衛懷清的臉。
一邊擦眼淚,清明忍不住取笑:「這些話,哪有人哭著說?」
淚流滿面的世子爺昂起高貴的腦袋瓜,鼻音濃重地嚷:「我沒哭!」
清明沒再跟他爭,擦完眼淚想到自己的頸子還有一圈冒血的牙印,把帕子往上一按,
才發現血早就止住了。或許,是世子爺的唾沫有療傷神效。
搖頭甩去胡亂猜想,清明原本想將帕子收回衣襟裡,頓了頓,隨手放在枕邊。待會兒
約莫用得著。
「明日一早,我跟你去見王爺王妃。」
又氣又哭頭昏腦脹的衛懷清一時沒懂,警惕地瞪著清明,「去見他們做甚麼?搬救
兵?」
沒跟變笨的世子爺講道理,清明反問:「若他們不允,氣到要把你趕出王府,你待如
何?」
「不當世子,那我就去當個賣糖葫蘆的老百姓。我小時候好喜歡吃糖葫蘆,酸酸甜
甜,一口接一口,停都停不──」話沒說完,終於會過意的衛懷清愣望著與他同樣倚在床
頭的清明。
「糖葫蘆啊……」清明歪頭想了想,「也好,我長那麼大,還沒吃過呢。」
「你的意思……你是說……」
清明沒再說,他伸指按住世子爺那張淨講傻話的嘴,將殘留的血跡抹去,而後,印上
自己的脣。
那日,世子爺和他撿回來的小乞丐沒去飯廳吃晚膳。侍女敲門詢問,只聽到非禮勿聽
的聲響,還有世子爺在激越喘息間開口趕人的喝斥。
叫人臉紅心跳的動靜在世子爺的院落裡持續整夜,直到天光大亮才停歇。
隔日晌午,神清氣爽容光煥發的衛懷清走出房門,扔出一床需要換洗的被褥、慘遭波
及的床帷和一堆軟枕、衣物、手帕,再叫人送了一大桌補腎養氣的飯菜,轉身又甩門窩回
房裡。
送出來的各式織品被送到洗衣房,洗衣大娘望著床褥上的落紅,嘆了口氣。
「這要是入門的新婦,倒是喜事,偏偏是個男人……」
「男人又怎地?」
接話的是洗衣大娘的丈夫,管馬房的阿四。
春花掃了丈夫一眼,「男人能管好家務麼?現在世子爺正昏頭,把那小乞丐當男寵,
日後還不是得娶個門當戶對的小姐進門?到時,府裡就熱鬧了。」
偷閒跑來的阿四站在門邊,從懷裡摸出一個小陶罐,「我瞧小世子不像那樣的人。」
春花將被褥放進大木盆,倒了兩桶清水,手上忙,嘴上也沒停,「別的不說,那小乞
丐好手好腳就賴在王府裡,靠服侍男人度日,也不是甚麼好東西。」
「……不算好手好腳,他跛著呢。」當年被清明救過的阿四忍不住嘟噥。
「跛著又怎樣?又不是斷腿。再說,就算腿斷,外頭拄著拐杖照樣幹活的人也一堆,
就他特別嬌貴?」
發現跟妻子講不通,阿四乾脆閉嘴,把陶罐遞過去。
往水裡扔皂角粉的春花拍淨雙手,接過罐子一開,發現是愛吃的糖漬青桃。雖然心裡
歡喜,她仍叨念丈夫:「你又亂花錢!跟你講過多少次,錢得存起來給女兒當嫁妝,你怎
麼……」
「停停停!」阿四打斷她,「這是人家做太多送我的,不用錢。」
「哪個好心人沒事送你東西?」
「清明……」阿四隨即改口,沒好氣道:「就是妳說的那個男寵小乞丐!」
說完,阿四不想再聽妻子嘮叨,轉身回馬廄去了。
兩日後一大早,衛懷清帶著能下床走動的清明去拜見雙親。
在世子爺與糖葫蘆小販的二選一間,慶王爺選擇第三條路:叫人請家法打死這孽子,
讓他下輩子投胎成糖葫蘆。可惜,侍女的腿還沒跨出門檻,就被王妃揚聲攔住了。
府裡上下皆知,慶王府真正做主的人,是王妃娘娘。
既然娘娘發話,王爺只能按著胸口猛喘氣,沒多吭聲。
慶王瞪著跪在眼前的渾蛋兒子,還有原本也要跪,卻被他家渾蛋兒子叫住不准跪的外
人。
或許,已不能算外人。
慶王審視跟前從容沉穩的白衣青年,早看不出當年那個髒臭小乞丐的影子。他把清明
叫來。
清明應聲要上前,衣襬被跪在腳邊的衛懷清扯住。
世子爺抬頭直視親爹,「您想說甚麼,衝著我來就行。」
慶王爺眉毛一豎,「滾!老子跟你無話可說!」
王妃接過侍女端上的熱茶,吹了幾口,送到王爺跟前。「王爺息怒,用茶。」
慶王不疑有他,喝了一口,隨即皺起老臉,「怎地那麼苦……」
慶王妃柔聲應道:「臣妾特地為您準備的蓮心茶,清熱去心火。」
此生最怕吃苦的慶王爺要喝不想,要撤又不敢,只得把茶盞往桌上一放,使出遁字
訣。「罷,我出去透透氣。」
王妃娘娘端坐原位,巧笑倩兮,「臣妾恭送王爺。」
慶王擺手,起身離座。經過清明身邊時,腳步一頓。
沒理會傻兒子警戒的目光,慶王語氣如常地對清明說:「上回你講的公案挺有意思,
改日有空,再講講別的。」
衛懷清滿臉震驚,不知成日不是埋首念經就是釀青桃做蜜餞的清明哪來閒暇跟他爹弘
揚佛法。
清明悄悄拍了下世子爺的手背,溫聲回答:「好的,王爺。」
慶王看見那小動作沒吭聲,邁步朝外,話聲遲了些許才從門口飄來。
「還叫王爺?該改口了。」
跪在地上的衛懷清瞬間蹦起,追問的說詞還沒擬好,只見他爹老當益壯,連背影都望
不著了。
偏廳裡剩下王妃、王妃侍女芙蓉和宣稱來請安實則來請罪的兩人。
座上的慶王妃朝清明招手,隨即挽起衣袖,將腕間的羊脂玉鐲取下。
「這鐲子是我出嫁時,我娘給我的。不算甚麼貴重──」
王妃的話聲因看見清明抬手婉拒,露出那串小葉紫檀佛珠而中斷。她溫婉一笑,將目
光轉到旁邊吃裡扒外的親骨肉身上。
「我就說東西在庫房裡好端端的,怎麼會不見?」慶王妃不輕不重地嘆了口氣,
「唉,家賊難防。」
清明聽了連忙要物歸原主,衛懷清一把按住他,恃寵而驕地朝他娘嘿嘿一笑。
慶王妃瞇著眼,伸出蔥白指尖點了點衛懷清,沒再追究,轉而看向不知所措的清明。
「好孩子別慌,既然東西給你,就是你的,沒有收回的道理。」和顏悅色的王妃將褪
下的玉鐲交到清明手裡,「以後,小虎子就交給你了。」
「娘……」
小時候調皮搗蛋取的乳名在成年後被叫破,且是在帶著心上人拜見高堂的當下,饒是
威風如衛懷清也只能求饒。
這才知道世子爺乳名的清明眨了眨眼,滿臉新奇。他恭敬地雙手收下玉鐲,回答道:
「娘娘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小虎子。」
王妃被逗得開心,笑著提醒:「娘喊一次就行啦。」
待兩人告辭,慶王妃端起慶王只喝了一口的蓮心茶,默默喝完。
放下青瓷茶盞,她望著門外幽幽嘆息。
芙蓉走近,觀察完主子的臉色,輕喊一聲:「小姐?」
「真苦。」
芙蓉收拾好茶盤,請示道:「奴婢去拿些糖飴來可好?」
王妃搖頭,「隨他們去罷。」
芙蓉這才聽懂王妃的真意,試探地問:「小姐擔心那麼久,怎麼又答應了?」
慶王妃苦笑,「妳那日沒瞧見麼?小渾蛋把匕首掏出來,要死要活了,我做娘的能怎
麼辦?」
芙蓉想了想,大膽建言:「其實,真要拆散他們,也不是沒有法子。」
要對付一個無依無靠的乞兒,勢力滔天的王府有太多手段。
王妃淡淡掃了心腹侍女一眼。芙蓉一驚,連忙低下頭,連聲告罪。
慶王妃端坐原位,語氣淡漠許多,「無論那三世孽緣的批算是真是假,我只盼我的心
肝此生能開心度日。管他找個小乞丐、小和尚,甚至找條狗作伴,這偌大的王府難道容不
下?」
「小、小姐說得是!」
王妃娘娘揉揉額角,擺手吩咐:「去備些杏仁酥來。小的哄完,還有個老的等著。」
或許是因為前兩世慘死,這世的衛懷清格外好命。有一雙既富且貴的爹娘為他遮風擋
雨,讓他無病無災無法無天地活到二十五。
衛懷清二十五歲這年發生一件大事,聖上有意指婚,讓他與西疆的公主聯姻,穩固邦
誼。
消息傳回慶王府,清明的眉頭還沒皺起來,衛懷清一指戳過去,揉了揉他未聚攏的
眉。
「甭愁,我爹一口回絕了。」
清明無奈地拍開世子爺調戲的狼爪,「王爺怎麼說?」
衛懷清痞笑,「還能怎麼說?我心有所屬啦。」
清明眼中的憂慮更盛,「皇上知道是……」
這回,衛懷清一掌摀住清明的嘴,省得他再說出自輕自賤之詞。
世子爺稍微正色道:「我爹都跟皇上說了,說我有個心上人,是個男人,很會念經。
他老人家聽了挺感興趣,說改天想見見你,聽你說佛法。」
清明的眉頭仍是皺起,但是由於困惑與錯愕。
「護國寺的大師那麼多,輪得到我一個出家剃度都沒有,大字識不得多少的老百姓
說法?」
「想靜心止欲吧。」衛懷清表情促狹,「據說西疆進貢好幾個美貌妃子,皇上這陣子
夜夜笙歌,嘴角都起皰了,嘖嘖……」
不願再聽世子爺冒著砍頭的風險議論今上,清明捲起錦被轉身要睡,被衛懷清拉住。
方才興致勃勃大談聖上陰私的衛懷清瞬間變臉,委屈巴巴低聲道:「奴家雖一無美
貌、二無才德,也想與郎君夜夜笙歌。」
感覺這人隨著年紀增長,臉皮也增厚不少。清明沒好氣地問:「美貌才德皆無,要你
何用?」
就等著清明問這句,衛懷清笑得像隻叼著肥雞的大老虎,一把摟住清明的窄腰,在他
耳邊用氣聲回答。
啪地一聲,是世子爺背上挨了一巴掌的聲音。不久後又傳出其他曖昧不明的聲響,斷
斷續續,直到夜半。
同年隆冬,慶王世子用八抬大轎迎娶一個來路不明的孤兒乞丐。迎親隊伍沿途灑落彩
紙香花,喜慶的豔紅色從京城門口一路鋪到慶王府正門。宴客流水席擺了三天三夜,不只
達官貴人來賀,就連聖上都親臨主婚。
在那之後,京城裡娶男妻的人家愈來愈多,娶女還是娶男的分際逐漸模糊。
老慶王在歡度五十壽誕後不久,於一個春暖花開的夜裡撒手人寰。五年後,年少許多
的慶王妃跟著去了。
繼位慶王的衛懷清行善積德少與人爭,如他爹娘所願,平安喜樂活到六十有六。
誓言與他白頭偕老的清明一手操辦衛懷清的後事,卻在衛懷清出殯當日不見蹤影,還
是兩人收養的孤女靈光一閃,才找到人。
小女娃未足月就被人扔在城外破廟,有緣被舊地重遊的兩人抱回王府。她天生一對大
大的招風耳,右耳有個像被啃了一口的缺角,一雙小豆眼黑亮精光,愛哭也愛笑,王府上
下老幼都喜歡得很,唯獨衛懷清愛叫她「鼠娃」,把最怕老鼠的女娃娃氣得不輕。
鼠娃名叫衛穀雨,只因撿到她那日的節氣是穀雨。雨生百榖,穀雨斷霜,欣欣向榮。
這名字看似隨意,卻寄託為人親者最殷切的期盼。
衛穀雨站在命人打開的棺槨旁,發現不知用甚麼方法爬進去的清明,已瞑目而逝。同
枕共棺的兩人臉上掛著相同安然滿足的淺笑,彷彿下一刻就會睜開眼,伸手抱住小時候被
噩夢驚醒,闖進他倆房裡撒嬌的衛穀雨。
剛滿四十的衛穀雨一手牽著幼子,倚在妻子肩頭,哇哇大哭,如同當年被嚇壞的小女
娃。
說起衛穀雨,她比娶男妻的爹親衛懷清更有出息,她以女兒身嫁給有救命之恩的江湖
女俠。此舉引起京城軒然大波,連帶驚動皇城,繼位的新帝都差人來探問。對此,當家多
年的慶王衛懷清只是把手一擺,扔下一句「女大不中留,隨她高興。」就把宮裡來人打發
回去。
這樁婚事讓京城內外議論許久,但百姓們一想到衛穀雨是慶王府那兩位一手養大的姑
娘,又覺得如此離經叛道破天荒的事兒,也沒那麼離譜。時日一久,漸漸見怪不怪了。
看好的時辰不容耽誤,衛穀雨擦乾眼淚,按照她爹生前的交代,將兩人一同送上那座
山。
她親手在衛懷清的墓碑上再刻上清明的名字,沒有姓氏、沒有稱號,就這麼簡單明白
二字。在她心裡,這兩個並列在青石墓碑上的名字和並肩於地下棺木中的兩人,無須更多
文字贅述關聯。
引雲山降下細雨,衛穀雨拂去頰上溼潤,隱約在風雨聲中聽到衛懷清用那帶點痞氣的
口吻故意喊她「鼠娃」,隨後是清明無奈輕嘆「你別欺負她」的聲音。
遠處雲嵐飄來,眼前景色夢幻朦朧,如同傳說中女神的衣帶堆疊至此,仙氣飄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