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記得…

作者: stupidduck ((0‵◇′0) Ψ)   2007-01-10 09:30:38
有一次,一位長輩替我測字,我寫了個「錯」字,心裡想著妳。他半真半假地
說:「黃金昔時。再也無法追回曾經有過的美好感覺了。」
【聯合報/駱以軍】 2007.01.10 04:14 am
我只是想問妳:如何處理、過渡那些情人離棄而去的傷痛時光?如何過渡過去
?像年輕時躲在單人宿舍囓咬自己的十指指端,告訴自己:「妳是最美的,啊,好
乖,別去死,妳的靈魂最美了。」
我只是想問:如何在人群中強顏歡笑,擺出最起碼的莊重姿態,不致被嗅出:
「啊,他是個不再被愛之人,他是個不幸之人。」如同那些經歷婚姻風暴的豔麗女
人,她們的容顏依舊,舉手投足仍然倨傲且性感。但人們就是知道:像一塊濃郁乳
酪在她們靈魂裡發酸發臭了。人們不再趨之若鶩,如從前那樣甜蜜阿諛,為之神魂
顛倒。人們聞得出來,像被騸的豹子,雖然腰腹的曲線依舊剽健,肩背上的花紋依
舊斑斕耀眼。她們對於自己魅力的下滑感到迷惑:是否不慎恍神而口吃?是否曾說
過的笑話又重複說了一次?是否被人聞到了打嗝的腐味?是否年紀的關係?……
其實不是。
人們聞見了(其實她們自己也聞見了)失愛之人的悲傷臭味,那像早已被扔進
垃圾桶的萎謝野薑花,然而花瓶裡的水仍醚晃著一種浴缸排水孔皂垢積淤,記憶中
該是香但又分明讓人作嘔的淡淡氣味。
失愛之人如喪家之犬。
我曾記下許多自己的愚行,只為博君一粲。譬如大學時考文字學,我把一雙白
色球鞋上抄滿密密麻麻的聲母韻母細字,遠遠看去變成一雙深藍色球鞋。又譬如有
一次期中考詞曲選,我預先在清晨五點鑽進空無一人的校園,占住十點考試那堂教
室最後一排座位刻鋼板。刻著刻著卻趴在桌上睡著了。醒來時發現自己坐在一整教
室哲學系傢伙之中,成為唯一的陌生人。
夢裡花落知多少。
我曾經……我曾經是男孩之中最會說笑話的那個。我曾經是最善於傾聽的那個
。我是藏身於諸多徵逐者中唯一理解妳的敏感害羞,或正好相反妳對自己缺乏熱情
的深深厭棄,而不粗魯造次的那個……
生命中最大的悲慟莫過於:你悄悄緊守,像一個神秘的誓諾,年輕時想像的某
種美好品德,卻在流光最後的揭牌時刻,證明它只是一像從鞋底脫落開口的生膠墊
,被摯愛之人視若敝屣,無滋無味,啪嗒啦嗒拖在足趾裸露出的腳下。它成為贅物
,卻已是你過了一個年齡後甩不掉的,整個人的一部分了……
譬如忠誠。譬如不忍之心。譬如討好那些我不喜歡但妳喜歡之人……
如同我屢屢提及的那篇小說:〈順風車遊戲〉。好勝的年輕小情侶,被自己的
猜疑蒙蔽,進入一場相互折磨的扮串遊戲。男孩扮演女孩想像中的那個風流浪蕩子
,女孩扮演她從子宮深處顫慄妒恨的那些狐狸精。他們愈演愈烈,乃至回不了頭。
最後是女孩像一只燒歪變形的陶瓶那樣啜泣:
「這是我啊……現在的這個真的是我啊……」
當然,我們終究發現凍結時光,讓自己保持二十出頭時的純潔狀態,最後受到
的懲罰(這個時光之神實在也太難取悅了)便是:你失去了,失去了其他諸多種愛
的形式與體驗。你侮慢了祂原本應允你在(有限)青春正盛時該去謙卑體驗的感官
冒險、激情瞬刻,或是,除了妳之外的,我們後來退化的審美能力與另外的,另外
的身世之詩意辯證。
愛是什麼?我忍不住想問。
我們像被困在一艘航行於灰色大海船上的怨偶。我們的眼睛盯著各自身旁的舷
窗,看著各自的海景。我總在偷瞄妳美麗的側臉,猜臆妳究竟看見了什麼,妳看見
的可是我看見的?
飛魚在銀光粼粼的海面翻跳,那像我們童年時塞在水果禮盒裡的亮片紙絲,或
像嘩嘩捏皺的金色玻璃紙。我們可曾同時看見那隻年老的雄海豹孤獨地在海浪撞擊
中泅泳?
一個老友對我說起他被情人遺棄的低落日子裡,獨自一人跑去東北角某處海濱
岬角下潛泳,他沒如其他潛泳客攜著氧氣瓶,只穿一條泳褲戴著蛙鏡便鑽進兩三樓
層高度落差的海底。他每含一口氣,便支撐著下潛,心醉神迷於海下緩坡上款款搖
擺的水草和伸手可觸的妖黃豔藍小丑魚或蝴蝶魚。他說那像一個吸毒後的極樂世界
。周身搖晃著白銀般的波光,無比自由,無比孤獨。據說葬身海底的潛水夫,臉上
都帶著幸福的微笑。在口中那口氣將要用盡,急速朝頭頂上的亮光踢腿上昇時,感
覺胸腔的壓迫,鼻內的酸楚,乃至將整個人包裹住,逆著顴骨滑過的海水,都像是
自己想像中嗚咽哭泣這個動作的無限放大。
他說他這樣來來回回、上上下下於水面和海底,像瘋子一樣孤獨表演著變臉:
到達海底時微笑,氧氣用盡,上昇的哭泣。模仿著大海的雙重性格,如果天頂偶爾
一陣烏雲遮蔽太陽,水面下的世界則變得陰沉而殘酷。天色漸暗的漲潮時分,原先
緩坡上那些發光的水草,魔術道具般的礁岩熱帶魚全部被灰濁的潮流打散。在那個
緩坡的盡頭,是一個陡降下去,黑漆不見光的深海溝。他說那無法想像的幽冥深處
真是個誘惑,可惜嘴裡含的空氣總只夠他站在那邊界觀望不到十秒,又得快速向上
折返回原來的世界。
我最好的時光已經過去了。
那個神秘的至福時刻在經歷當時,便如沙金從掌縫漏去,讓人痛惜嚎啕。那個
詛咒是:這之後的餘生,我將活在──暗影從四面幢豎,再也不可能出現如此美好
經驗的世界了。如同原本如妖似幻的燈控打光被捻熄。女小說家說:「寶變為石。
」或如一些描述過的方式:天人五衰。嗅不見香花,眼珠混濁再不見寶石火光,聽
不見仙樂繚繞,五臟六腑發出惡臭,花瓣般的容顏萎謝凋零。有一次,一位長輩替
我測字,我寫了個「錯」字,心裡想著妳。他半真半假地說:「黃金昔時。再也無
法追回曾經有過的美好感覺了。」
駱以軍近況
猶在與小指大小的長篇小說胚胎纏鬥。每日花極多破碎時間接送兩個小孩。日
子如止水之塘,漸覆滿萍藻與懸浮孑孓。
散文觀
對一個以「小說」為自己書寫選項或摸索、操練之時間想像的創造者言,「散
文」,或只是他冰雕一條大魚的鱗片部分(而不是腔腸裡的魚肝、魚肺、魚心臟、
魚卵)。但有時我在摩挲,切削這些鱗片時,忘記時間的流動,反而有一種自我修
補療癒被書寫這件事傷害的功能。
【2007/01/10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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