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所安談文學史的寫法

作者: stupidduck ((0‵◇′0) Ψ)   2009-03-09 18:18:08
宇文所安(Stephen Owen)教授常說搞不清自己是個漢化的胡人還是胡化的漢人,“宇
文”是古代胡人的姓,“所安”出自《論語》“察其所安”,所以這也是一個胡漢結合
的名字。鍾情中國文學多年,宇文所安的研究對西方漢學以及中國古典文學研究都產生
了極為深遠的影響。在我們不假思索地接受了一種相對穩定的文學史敘述時,他卻提醒
我們,文學史是不穩定的,我們應該學會接受不確定性;而學者們在書寫文學史時,也
應該有意識地從更多元的視角去體現當時文學的複雜情境。
◎ 盛韻   (20090308)
聽說您在編《劍橋中國文學史》(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大概什麼時候能夠問世?有在中國翻譯出版的計劃嗎?
宇文所安:差不多編完了,現在出版社正在看校樣,希望2009年年底能夠問世。中文版
我們會交給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希望能找到合適的譯者。這書很厚,有兩
大卷,上卷一直寫到十四世紀也就是明初,下卷從十四世紀一直寫到2005年。
您提到過中國文學史以朝代分期是通常的做法,但並不是理所當然的。那麼這部《劍橋
中國文學史》是怎樣佈局的?
宇文所安:文學史寫作中用朝代分期有時候管用,有時候不管用。所以有些時候我們依
循朝代分期,有時候不依循。比如撰寫上古部分的作者柯馬丁(Martin Kern)就一直
從春秋、戰國的金文寫到西漢,他說如果這一段不把西漢包括進去,他寧願不寫。他這
樣做是有道理的。我們現在所了解的“上古”文本都是經過西漢人編輯處理的,而且儘
管經過了秦代,西漢的書寫系統還是同以前一樣,以簡帛為主,技術也不是特別發達;
我們以前一直在談社會背景,但其實物質文化也很重要,到東漢開始有了紙,文字的傳
播途徑有了極大的改變,這也是第一章“上古時期”到西漢結束的一個原因。第二章的
作者康達維(David Knechtges)從東漢開始寫到317年西晉滅亡,這也是有道理的,因
為該時期的文學仍然處在東漢的世界中,儘管東漢的天下已經分崩離析。而到了東晉,
則完全是一個新時代,有了很大的變化,在這裡用朝代來劃分文學史才是有意義的。第
三章從東晉到南北朝一直到唐太宗去世(649年),由田曉菲教授撰寫,她將隋代和唐
太宗時期看作北朝後期的遺緒,因為它們的文學和文化的確屬於北朝的世界。我從武則
天掌權寫起,這是一個新時代,一直延續到北宋早期;艾朗諾(Ronald Egan)撰寫了
北宋剩下的部分;傅君勵(Michael A. Fuller)和林順夫撰寫了南宋部分;奚如谷
(Stephen West)負責元代和明初部分。以上是我編輯的上卷,下卷由耶魯大學的孫康
宜教授編輯。
光從結構安排上來看,已經同中國的文學史十分不同了,您能評價一下中國的文學史嗎

宇文所安:中國的文學史寫作有一種模式,他們一直在試圖重複這種模式。斷代的模式
就是要講述一種國家民族的文化和歷史,這其中很多事情都有了定論。對我來說,武后
是個英雄,可她對很多人來說不是英雄。她打破了原有的權力分配,如果不是她的話,
天下肯定還是老樣子。當唐太宗繼承皇位時,他並不知道這個王朝將繼續三百年,因為
之前的北朝諸政權在幾代之後都衰落了,太宗也一定會有這樣的擔心。的確,唐朝到了
第三代皇帝就開始衰落了,他的擔心是對的。巧的是,改朝換代的恰好是個女人,而她
的孩子仍舊繼承了李姓,這才讓唐代得以延續下去。如果是某個異姓大臣篡權,唐代那
時就結束了。我不想批評中國的文學史,但我更喜歡用這種方式描述太宗。如果用斷代
的方式,一個時代結束了,另一個時代開始了,你就看不到那種並存性;如果你把唐和
之前的時期放在一起,就會看到北齊、北周到隋、唐,是一個較為一貫的世界。而武后
把這一切都打斷了,所以說到她的時代有了大轉變。
柯馬丁教授從銅器銘文和竹簡帛書寫起,如果您執筆上古部分,會從哪裡開始呢?
宇文所安:這很難回答。我同意柯馬丁的很多意見,比如《詩經》是沒有年代的。首先
,沒有任何證據表明漢以前《詩經》曾被作為一個整體記錄過,我們可以猜測它曾經被
記錄過,卻在秦火中焚毀了,但也可能是到比較晚的年代才出現了集合本。我覺得當時
的人在沒聽過《詩經》之前是記錄不下來的,得先有人記住詩的內容,解釋給你聽,然
後你才能從所知的字庫中找到對應於你聽到的讀音的漢字,艱難地記錄下來。在漢以前
,可能很多人都能把《詩經》背得很熟,以至于不需要文本的記錄。想一想,如果《詩
經》一直是一種口頭文本,又是用古老的方言傳誦的,如果語言變化了,那麼文本的內
容也會跟著變化;在傳播的過程中,如果有人不明白某些小地方的意思,他可能就會按
照自己的理解添加些聲音相似的音……所以這不是一個固定時刻寫成的文本,而是屬於
一段相當長期的傳播和詮釋的歷史。
可今天還是有很多學者認為《詩經》是孔子編輯的。
宇文所安:那我可沒辦法,我覺得人們應該學會接受不確定性。以前人都說屈原在自沉
前寫了《懷沙》,但是如果他真的寫了的話,那得隨身背多少竹簡啊,得花多少時間才
能一筆一畫用小刀刻完呀。我們必須得面對一個事實,早期中國是個口頭傳播的世界,
從口述到書寫的過程中有許多不確定性。研究需要講證據,我們現在所看到的《詩經》
是不是孔子所知道的《詩經》?有證據說明這其中是有問題的。當《毛詩》形成的時候
,會說明一共有多少章,每一章有多少字,可是你想一想,為什麼他們要這樣註明?他
們在試圖讓文本穩定下來,因為其他人的版本可能會多出幾章或是使用不同的字。這裡
面有很多問題,而且是無法解決的問題,就像孔夫子說“君子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
,我倒是覺得我很堅持孔子的教誨。我不會說孔子編了《詩經》,我會說我不知道。
那麼可以這樣說嗎,中國學者更喜歡確定的東西?
宇文所安:是的,而且這是有原因的。這些原因會隨時代而轉變。在現代,因為文學成
為了國家文化的一部分,國家支持國學教育。我不覺得這是壞事,對於孩子、年輕人來
說,通過歷史文化教育能夠建立一種民族感,你需要一種確定的東西,一種正確答案。
我經常想,小學生在學校會問一些問題,老師們會說:別這樣說,應該是怎樣怎樣。但
小學生問的往往是最棒的問題。
那您覺得一部不穩定的文學史對於中國人來說容易接受嗎?
宇文所安:肯定會有中國學者不同意我的一些觀點,但有的觀點我想大部分人會同意,
比如很多學者如今都意識到了斷代文學史的問題。然而從另外一個角度看,斷代已經成
了文學史內部的一種真實,北宋早期還是很像唐代,然而進入北宋中期後,人們慢慢開
始問:宋代文學應該是怎樣的?他們已經在用一種斷代的思維思考自己的位置了,唐代
人可不會這樣想。在宋以後,“斷代文學史”(儘管當時還沒有這樣的稱呼)已經成為
人們思考過去和當下寫作的方式了。我不想批評這種觀念,因為這是一種歷史真實,而
現在人的思維也同樣是歷史真實。從這種角度看,我不用承擔這樣的歷史,所以我更自
由些。
文學史敘述中最大的問題可能是倒果為因,從結果追溯原因繼而形成一種一脈相承的敘
述脈絡,而忽略了其原本的複雜性和多元性。當您提出這些問題的時候,也說這“毫無
用處”,使我們失去了單一的視角,得到的是不斷變化的多重視角。說得極端些,等於
是從根本上質疑了文學史的合理性。那麼在《劍橋中國文學史》中,您是怎樣處理這些
問題的?
宇文所安:有很多種解決問題的方法。一種方法是,你知道自己在講述一條線索、一條
脈絡,但這其中也有變化的技巧。如果我翻開自己寫的文學史,也就是中唐部分,會有
韓愈、孟郊、李賀、白居易、元稹等等,我會說這些是革命派,與此同時,幾乎所有京
城的精英都在寫律詩,並且仍舊是大歷年間的風格。接著又出現了一套完全不同的詩歌
價值判斷體系:西元804年有個日本和尚空海來到長安,他編了《文鏡秘府論》,也買
了一些書帶回日本,他對天皇說,長安所有的作家都喜歡王昌齡的《詩格》,這是很令
人驚奇的。他還獻給天皇一冊初唐詩人劉希夷的詩集,我不知道804年的長安誰會看劉
希夷的詩集,但的確有這樣的群體存在。很有趣的是,在敦煌寫本中劉希夷的詩很常見
,所以他的作品可能在比較低的階層中流傳。隨便從文學史中抽出一年,你就可以講出
很多故事,能讓文學史中程式化的線性敘述變得複雜起來。你能看到很多互相競爭的力
量,就能知道韓愈在與誰鬥爭,你能從文學史敘述中的一群乾巴巴的人物之間看到活力
和他們之間的關係,看到一個鮮活的世界,其中有不同類型的寫作。這樣做很困難,但
並非不可能,無論如何,你不能重複已經有的寫法。
具體到詩歌領域,很多中國學者的表達是感受型的,似乎被稱為“鑑賞”更合適,而不
是研究。
宇文所安:我覺得這也無可厚非,主要看你的讀者是誰。我翻譯詩歌的時候,也會考慮
到不同的讀者,鑑賞類的文字就是寫給普通讀者的。這樣做很方便,就是說大家愛聽的
話。當然還有更有趣的寫法,你當然可以說一首詩“很妙”,這一點沒錯,但為什麼它
很妙,原因可能要複雜得多,而要討論為什麼大家會說它妙,那就更複雜了。
您的研究中有很多理論的影子,特別是後現代理論……
宇文所安:我成長在1970年代的耶魯,吃奶的時候就已經在學耶魯腔了。現在我已經擺
脫了那種語言系統,不過大概有些基調還在吧。
顧彬先生說美國漢學家用後現代理論作為武器打擊歐洲漢學家,您怎麼看?
宇文所安:是嗎?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顧彬是個非常有趣的人,很博學,很聰明。很多
歐洲學者是非常狹隘的,他們只研究一個很小很小的題目,不管大背景,但顧彬是個少
見的反例,他的知識面非常廣。他這話可能針對的是那些研究中國現當代文學的美國學
者,有時候他們的確比較怪。理論不是一個讓你搖著小旗子顯擺“看我多聰明”的工具
,而是幫助你在學習研究中得到新的啟發,你得把這些想法完全消化,然後讓它成為你
思考的一部分。
聽說國內已經有好幾部專門研究您的學術的論文了。
宇文所安:是的,我也聽說了,真是感覺有些奇怪。當然現在學生很多,他們可以選擇
自己想寫的題目,不過很少有真正研究西方文學的論文。而中國學生對西方漢學的著迷
似乎是中國人對自身著迷的一種投射。現在西方漢學的出版物很多,大學裡有西方漢學
的課程,學生寫西方漢學的論文,但很少有人關心歐洲文學,或者美國當代文學。我希
望能在中國學生身上看到一種視野更寬闊的好奇感,在不放棄本國文化的立場上對其他
國家的文學、文化感興趣。
那麼除了視野不夠寬之外,您在接觸中國學生時還看到了些什麼問題?
宇文所安:二元的思維方式是個很大的問題。很多人習慣用一種二元視角去看問題,比
如所謂東方與西方的對比。事實上,作為一種整體的“西方”是不存在的,“東方”亦
如是。如果只有兩種元素對比,它們會互相關聯、互相指涉,很難體現出多樣性。所以
,當我給學生上課時,從來不會允許他們只比較兩種東西,至少需要同時比較三種。
http://www.dfdaily.com/node2/node31/node2433/userobject1ai157163.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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