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戀風情] 朱天心──加速前進歷史裡的愛情

作者: stupidduck ((0‵◇′0) Ψ)   2010-02-11 01:18:05
【聯合文學∕20100209】
【文/房慧真】
這一天上午我們並不約在咖啡館,並不約在小說家日日上工(讀書寫字)的勞動
空間,而是約在東區僻靜巷弄中的一間辦公室,當日下午,朱天心約了人在這裡談這
幾年持續關注的街貓公共事務。陪同小說家前來的是朱家姊妹的專屬教練,亦為寫作
同業的唐諾,連除夕都必定往咖啡館報到,自律甚嚴的寫作魔人,此時也被從蘊育繆
思的場所暫時拉開,像個主人似的招呼大家要不要喝杯咖啡什麼的,安頓妥當,採訪
正式開始後就退場等在門外靜靜看書,不在場、不介入、不侵擾,只是數十年如一日
默默守護著,將舞台完全讓給上場打擊的選手/妻子/小說家。
關於愛情,我們要談論的是……
或許年老時,我會真找個男孩一起坐在爐火邊,因為我常常想起宜陽的話,沒有
了愛,可如何過冬?不過那是年老時候的事,年老時候的事。
──朱天心《擊壤歌》
「那是年老時候的事」,當小蝦還喃喃自語地將未來推至無限遙遠的地平線盡頭
彼端,倏忽,三十年過去了。這一次,在新作《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小說家開宗
明義便說:「我們打算說一個真正中年的故事」。書名的來由,以及一開始引用的第
一句話,是出自胡蘭成的《今生今世》。汪政府垮台後,胡在金華、溫州一帶逃難,
遇見一個極有俠義作風的寡婦,一路掩護指引相隨。胡當時三十九歲,而她剛過四十
,女大男小,加之以男方尚有家室,本不能成,但男方以一句話為這段亂世情緣做了
注腳:「年輕人的愛情像三月正盛的桃李,來到中年,我們的愛情是初夏的荷花」。
這樣一句話,為原本早已寫濫的「愛情」題材,撐起了美學的高度,小說家再三強調
,一般講愛情還是著重在年輕時期的美麗與純粹,相較之下,要是發生在肉體和精神
都已疲憊衰敗的後中年,甚至是老年,會是怎麼樣的一種光景?
在咖啡館寫作時,如果剛好有如書中年歲的男女出現,本應是一個很好的田野觀
察機會,朱天心卻說:「現實會讓我當場寫不下去」,因此,胡蘭成的那句話,像是
將小說美學整個架起來的骨幹。但另一方面,也盡可能誠實地去逼視自己在這個年紀
裡的不堪,要是不先對自己殘忍,那麼也沒有權力對小說中的人物殘忍,對「神隱」
的下一代進行批評,一把刀要砍向別人,同時也需能反身自剖。
在愛情這個已被過度書寫的類型底下,對於一向不願重複自己或他人的小說家而
言,要去碰觸這一塊,難免心裡會有疙瘩。因此朱天心先為自己設下了限制,設定在
事業有成的中產階級家庭,異性戀,無外遇,沒打算離婚,被法律、制度、道德所保
障,是社會的大多數,但也是趨近於平均值,最無滋無味的一群人類學採樣,如何在
這樣一種水清無魚,減之又減的設定下,能逼出一點什麼東西來,算是給自己的一個
挑戰。
另一方面,在寫作時很自覺地意識到,這本書是專為四年級這一代的女生所寫。
朱天心是四年級後段班,人物卻往前設定在四年○班,即將進入六十歲的遲暮時光,
藉此可把老年情境一併收進。朱天心覺得四年級是很獨特的一代(又補述,每個世代
都會覺得自己是特別的、獨一無二的一代),童年時還有一些貧窮記憶,以及從長輩
那裡聽來的戰亂流離經驗,青春與盛年則剛好處在台灣社會變化最劇烈的時候。在前
現代步調緩慢的農業社會,總覺得人就是一點一點老去,緩慢地迎接死亡的到來。在
四年級這一代,過了中年,反而覺得二、三十歲退得很遠,一回頭,十幾歲就近在眼
前,像是取消了線性的時間之箭,轉向多層歷史交疊的圓形時間,走過人生的中點,
再回望,又可以接回少女時代。
雖說是專為四年級女生而寫,但朱天心聽到一些讀者反應,不止四年級,連五年
級、六年級的女生也心有戚戚焉。男生的反應則更為強烈,已有四年級的男性友人提
議要組一個「獅子會」,過了交配育種時期的老公獅們不必等到被推下橋,牠們將會
「擇曠野一角默默死去」,優雅地自我了斷。
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
歷史的加速前進深深改變了個體的存在。過去的幾個世紀,個體的存在從出生到
死亡都在同一個歷史時期裡進行,如今卻要橫跨兩個時期,有時還更多。儘管過去歷
史前進的速度遠遠慢過人的生命,但如今歷史前進的速度卻快得多,歷史奔跑,逃離
人類,導致生命的連續性與一致性四分五裂。
──米蘭.昆德拉〈加速前進歷史裡的愛情〉
小說完成後,朱天心才讀到收錄於米蘭.昆德拉《相遇》中的這一篇〈加速前進
歷史裡的愛情〉。她說,如果當時先看到這段話,這本小說就不必寫了。這段引文正
說出小說家對於下個世代新人類的憂慮,「歷史奔跑,逃離人類,導致生命的連續性
與一致性四分五裂」,現在的人常常要處於兩個,甚至是更多的歷史時區,個人獨特
的經驗不免斷裂、毀壞。朱天心說:「以前二、三十年是一代,也有說五年一代,但
現在我更覺得網路加深了隔閡和斷裂的效應,可以瞬間把一代人融成全無差別,面目
模糊的一群。」因此小說家的新作,用了大江健三郎的「替換」概念來呈現此種斷裂
,被替換掉的是中年體內的少年(對妻子而言),以及少年體內的童男(對母親而言
),可能連自己都在不知不覺中被替換掉了。之前的作品始終縈繞著記憶與歷史,然
而「替換」這個詞更為強烈,已經不是所謂「難道你的記憶都不算數」的健忘、遺忘
,而是整個質變消解,以贗品取而代之。
從《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古都》以來,到《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中的〈神
隱〉,始終「倒退著走進未來」的小說家,對於下個世代總是不吝於給出批評。朱天
心說,如果對年輕一代有所批評,就像是老化、保守、退步的象徵,所以普遍會避免
批評下一代。然而,每一代都會有他們的責任和義務,如果活得夠認真的話,一切都
有意義。像小時候畫的樹狀圖,有許多的岔路可供選取,活到五十歲,就加總了所有
的價值選擇,有責任要說出來,不管別人聽不聽,或者聽了之後產生反感。因此,以
前寫作時很少會預設一個對象,一種讀者,不會特定要寫給什麼族群看。但這一回《
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很清楚地想要寫給十幾二十歲的年齡層看。想對他們說,你
們的爸媽,並不是沒有過去,並不是生來就這麼無趣、老氣、保守,從不知夢想為何
物。老翁與老婦,也是從貓咪卡洛橘兒小蝦小靜宜陽小瀚這樣花一般的少男少女長成
的。
就文學創作的環境而言,朱天心說,她其實很同情下一代,大家的同質性讓個體
很難脫穎而出,耗費的力氣肯定超過前人,她常想還好沒活在這個時代,大家讀的書
類似,生活經驗也十分接近,到底要怎麼樣可以寫得不同,覺得好難好難。在一片焦
土荒原中,小說家給六、七年級年輕創作者的備忘錄,很簡單的只有四個字:「大量
閱讀」,大量閱讀除了是工作倫理,其實也是一種保護自己的方式。朱天心說,年輕
時期的大量閱讀是想要偷學法寶,但過了一定年齡之後,反而是要避開與前人重複的
道路,對於過往的文學脈絡不可不知,才不會以為自己好不容易做了一項突破,卻已
經是前人開發殆盡的領域。
引自:http://0rz.tw/yFND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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