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參閱布板gking和幾位道友的大作〈茶語‧江湖‧布袋戲〉,收錄於《金光布袋戲
研究》專欄。全文見:
https://zhuanlan.zhihu.com/p/32501868
這裡將和本題有關的部份轉貼如下。
四、金庸的女神龍,梁羽生的練峨嵋
(本章由gking、茶君、雪於 合寫)
「既然當上了皇后,就該母儀天下,或狐媚惑主,或威震大內,或鴆殺夫皇,或威逼少帝
,給天下婦女一個好榜樣,怎可動手動腳,把女人都教得跟男人一般?」
--郭箏〈少林英雄傳〉(1987)。取自 http://www.readmoo.com.tw
武俠小說中,武是一種個人的力量,在武俠世界裡,隨意一個老弱婦孺、路邊的賣油
郎、髒兮兮的小乞丐、過氣的花魁,一轉身都可能是一個武功高強的武者;而俠,則是一
種對待人生瀟灑恣意、卻又符合一定道義的態度。現今武俠小說大都是以男性俠客做為世
界中心所開展的故事,但因為「武俠」本身的特殊性,「武力」並沒有被性別、身世、年
齡、外貌等因素所侷限,所以女性也能在其中佔有一席之地,形形色色的女俠於焉誕生。
對於武俠小說中的各色女俠,這段引文可能是筆者目前所看過的武俠文本中,最有趣
的一段,因為它很容易就從兩個完全相反的角度去詮釋:
一、這正是傳統對於女性的刻板印象,女人和男人在本質上是不同的,雖然女人也可
以習得高強的武功,但女人就是不可以像男人一樣以武功佔有一席之地,反而天生就該像
個「紅顏禍水」,狠毒弄權、禍亂天下。女人天生就是女巫,後天也絕不能做戰士,是一
種傳統上根深蒂固的歧視。
二、這是用一種戲謔的方式將女性從陽剛的江湖譜系中脫穎而出,表示女性不用以展
現陽性特質的傳統方式、反而運用天生的陰性特質,就能以男性做不到也不屑做的方式對
廟堂江湖產生巨大影響。
但這兩種解釋都脫離不了「女人和男人是不同的」這樣的本質論。
武俠小說的作者幾乎大多是男性,武俠小說裡的各色女俠便呈現出了不同男性作者對
於「女人」的解讀,在這裡我們就先略微爬梳最早型態的武俠文本,再有請兩大武俠巨頭
金庸以及梁羽生輪番上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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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思的是,雖然武俠中的虛擬江湖一直被視為純陽剛的男性地盤,但武俠小說的雛
型——唐人傳奇——中,女性反而理所當然成為主角,至少比較好的那幾篇都是,如:〈
聶隱娘傳〉,〈謝小娥傳〉,〈紅線傳〉。但不光是聶隱娘、謝小娥、紅線這種真正身負
武功的奇女子,連帶〈李娃傳〉中的李娃、〈虯髯客傳〉中的紅拂,行事也是帶著颯爽豪
俠之風,可見那真是一個大開大闔不拘小節的朝代。
但也如前章所述,隨著時代推進,女性外出與受教育的權力皆被大肆縮減,「好女人
」的形象越來越被定型為足不出戶的閨門旦,連刀馬旦也被逐漸被收攏在「國家」、「民
族」、「家庭」的旗幟之下,導致能夠拋頭露面於「江湖」現身的女性不論才智與品行皆
越加趨下,而對照在武俠文本中,女性能分配到的角色也益發侷限在「淫婦」、「毒婦」
、「母大蟲」的層面。
接下來,舊派武俠中的北派五大家連番上場,朱貞木(約1905-?)開始眾女追一男的
套路,王度廬流風所至也讓武俠文本的言情成份日益增高,於是,武俠女子漸漸從「女魔
頭」轉成男俠們的情人待選名單上、等待情婉纏綿愛情套路降臨的「小兒女」。
當然,成為「小兒女」後,並不代表武俠女子的才智武功就需低男角一等。事實上,
已故的真善美出版社社長宋今人先生在〈告別武俠〉(1974)一文中曾條列眾「正規武俠
」特點,其中有一條便是「女主角(需)美豔多情,武功亦高或更高」,可見武功高強的
女角已是武俠文本中的基本要件,只是讀者多半更期待前一句:「美豔多情」——當然囉
,不漂亮、不多情,怎麼談戀愛呢?
1.武功強 2.有戀愛事件,這即便是武俠作家們為女性找到於江湖中留下的道統。為
什麼會有這種傳統特點的誕生呢?或許是以男性眼光來看,大概認為女性若不是武藝驚人
或有戀愛事件,就根本沒有待在江湖的必要了吧?
新派武俠巔峰霸主的金庸先生走出了新路線,寫出了不少武功皆高於搭配男角,甚至
達到封頂級別的女性,乍看之下開創了女性角色能夠嶄露頭角的局面,只可惜終歸是一個
假動作,女性可能一開始或才智優越、或武功過人,但一旦找到真愛、或根本沒找到真愛
只是剛好倒楣堵到男主角,不論之前多麼出色,都必須放棄自己的人生目標與可能性,透
過戀愛事件與男角的人生匯流,從此不再主導自己的人生與劇情。如同黃蓉、小龍女、趙
敏、《天龍八部》幾乎全體女角,即便她們曾經如何耀眼,終究要回到舊派武俠當中的「
小兒女」人生。
於是乎,金庸看似將女性從古典武俠中「淫婦毒婦母大蟲」等社會傳統價值解放出來
,但繞了一圈,似乎仍是魯迅口中出走的娜拉,「不是墮落,就是回來」——不是墮落成
女魔頭,就是再度回歸家庭傳統中,前有李莫愁與滅絕,後有黃蓉與趙敏。
說來有些不忍道出,畢竟筆者真心敬仰金庸,但一旦將武俠文本的經緯度拉大一看,
金庸的確創造了一個個立體鮮明的女角,看似真的將女角拔高一個層次,女角不再權當花
瓶點綴顏色,但依舊順應著父權社會中的框架規則,即使時代已將框架拉大許多:妳當然
也可以才智武功高人一等、也可以個性行為外放吸晴,以一介女流之身也做出重大貢獻推
動劇情,但妳再強,要跑劇情也依舊得依附男性。
相似的景況,還有電視布袋戲《雲州大儒俠》(1983)中出現的苦海女神龍。苦海女
神龍本名波娜娜,原是韃靼國三公主,武功高強,來到中原後,巧遇服下春藥慾火焚身但
早有元配的主角史艷文,兩人因而發展了一段戀情,最後生下女兒史菁菁。
她的角色曲《苦海女神龍》是這麼唱的:
討厭交男子/歡迎女朋友/討厭文雅幼秀歡喜學風流/無人像我這款/
心頭亂亂想/飲兇酒/怎樣飲兇酒/越飲越憂愁
→排除男性,更喜歡與女性朋友作伴,但即使縱飲、內心依舊憂愁。
黑暗路也著行/賭窟也著行/人生的六字變換失去了生命/
我不是小娘子/我就是女妖精/嘆一聲/生成這款命/美人無美命
→因混跡於江湖之中,成為了「女妖精」而失去幸福的可能性,即使美麗也對景況無幫助
。
不願做女紅妝/偏扮做女紅妝
→厭惡身為女兒身的自己,但也無奈接受。
風塵的女妖精/誰人要娶做某子
→怨歎自己不是「小娘子」,無法結婚/走入家庭。
阮為何/為何淪落江湖/為何命這薄
→做出結論,唯有命薄女子才會淪落江湖。
於是,整首歌幾乎就是在形容一個獨闖江湖中的「女強人」如何得不到幸福、如何傷
心寂寞,如何內心依舊渴望(異性的)愛情與(傳統的)家庭。
這似乎便如同金庸筆下的女俠一樣,是父權社會對第一波新武俠女子的回應:塑造獨
立女角私底下的蒼涼淒苦,肯定一個(陽剛化的)女強人的地位,但不相信(陽剛化的)
女性可以得到幸福——女人都想變成男人,但永遠都比不上男人優秀,於是乎又形成另一
種陽性崇拜。
當然,人往往無法超脫自身的年代,正如《雲州大儒俠》本身被年代所限制,金庸本
人也生長於充滿性別盲點的年代,香港直到1971年才正式禁止納妾,其性別風氣可見一斑
,而1970年金庸武俠小說已全數連載完畢,所以以現今的性別識見來戰金庸是有些過份了
。這位脫骨舊時代的洋才子畢竟努力了一把,至少女角從他開始不再只是過場動畫與屍體
,開始併發出各色魅力氣質,雖然處女情結與女人一過中年就掉價的觀念頻頻跑出來,做
到這樣已是可圈可點。
但是同樣說詞,放在梁羽生(1924-2009)身上卻不適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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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是大俠,梁羽生是書生;金庸筆下多英雄,梁羽生下筆多女神;金庸三任妻子、
作品大修特修,梁羽生從一而終、文出八風不動。
同年出生,不論家學、經歷、職業皆相當接近的兩人,不只是在個性與文風上多有歧
異,對女性的書寫也是大有不同。雖然兩人筆下女性仍不脫框架,努力展現風采同時排除
陰性的負向連結、保留框架中正向部分,最後再順應框架走入家庭,梁羽生筆下卻明顯少
了厭女成份(處女/少女情結),反倒是對男性霸權有著明顯的批評與不屑。如1961年開
始連載的《女帝奇英傳》,透過武玄霜、武曌、上官婉兒與李逸間三女一男的拉鋸演繹下
,讓正統李唐繼承人的李逸,文不如上官婉兒、武不如武玄霜、心胸/氣度/見識/才幹
皆不如武曌,導致李逸最後的優勢不過只剩整套男性霸權,手中力量也只剩可以輕易撥弄
鼓動的父權虛榮心。
「咱們今日之會,名為英雄大會,在座諸君,都是英雄,既是英雄,怎甘雌伏?千古以來
,本都是男子稱雄,想不到如今卻是婦人君臨天下,不知諸位如何?我谷神翁第一個便不
服氣!所以我說,是英雄的便該戮力同心,助李公子一臂之力,將當朝的女帝推翻,為普
天下的男兒揚眉吐氣!」
--梁羽生:《女帝奇英傳(上)》(臺北:風雲時代,2002),頁105
英雄大會上一席話,無論對錯、不問蒼生,一群「大俠」意圖推翻武曌的原因只因她
是女人,稍稍好一點的李逸也不過只為爭那一家一姓的天下,而後更拉出武曌對駱賓王檄
文的評點,大肆諷刺父權吃人:社會之所以拒絕女性成為統治者,不過只因父權身為長期
既得利益階層、當然不願釋出權力,與性別間的統治能力高低根本沒半點關係,而男性皆
身在框架中,毫無意識到自己已然強佔了幾千年的男性保障名額:
上官婉兒道:「不必讀下去了吧?反正狗嘴裡長不出象牙。」武則天道:「不!你這樣罵
駱賓王也是不公平的。士大夫有士大夫的看法,在他們看來,女人就是禍水,女人做皇帝
更是妖孽,所以他認為他是對的。他寫這篇檄文的時候一定很得意,並不覺得這是對別人
一種不公平的侮辱。」
金梁二人於性別觀上,最大差別還是在於如何處理武俠女子作為「武林」的客體或主
體。一旦將女性作為客體看出,武俠女子便理應符合男俠想像與需求,展盡或機靈可愛,
或嬌媚動人,或「母儀天下,或狐媚惑主,或威震大內,或鴆殺夫皇,或威逼少帝」,但
最終仍需回到家庭或反動墮落;一旦作為主體,女性跑劇情便不需仰賴男角,「機靈可愛
」不需男角認證,才學武藝不需輔助男角亦可獨立存在。
梁羽生筆下多是做為江湖主體的武俠女子,若不是仍未社會化到懂得利用性別優勢矯
揉造作、賺取框架紅利,就是已然社會化到完全是個獨立成熟的個體,能與父權社會做不
卑不亢的對等對話。跑線不靠男角、戀愛也擋不了自我追求,而且多得是從頭到尾精氣神
體技全面壓制男角的女角,如練霓裳大鬧武當一劍破七陣,生平只求劍逢敵手逞一生之快
(《白髮魔女傳》,1957);厲勝男比魔更魔我命由我不由天,一諾勝己命、劍敗天下第
一(《雲海玉弓緣》,1961);武玄霜峨嵋金頂踏磷火而來,青劍紅綢三女粉碎英雄大會
(《女帝奇英傳》,1961)。
而有趣的是,隨著這些不僅是百花之王、更為人中龍鳳的女神們的出現,另一種梁羽
生限定特產也隨之而生——那按捺不住的百合氣。
客娉婷聽了玉羅剎所求的第二件事,又是一驚,道:「我本事低微,如何能救你的義父?
」
玉羅剎道:「鬥智不鬥力,你只要設法把宮中的幾個高手引開便行。」
客娉婷想了一想,計上心頭,道:「好,我聽姐姐的話,姑且試它一試。」客娉婷耳邊說
了幾句,玉羅剎笑道:「好,就這樣辦吧,你真是我的好妹妹。」在她額上輕輕親了一下
,立刻穿窗飛出。
客娉婷衝口叫了一句「姐姐」,正自不好意思,忽聽玉羅剎也稱她「妹妹」,還親了她一
下,心中甜絲絲的,什麼也願替玉羅剎做,自己也莫名其妙,為什麼玉羅剎對她的吸引力
如此之大。
--梁羽生:《白髮魔女傳(下)》(臺北:風雲時代,2002),頁487
不只是客娉婷那隱隱約約、近似一見鍾情的百合味,《雲海玉弓緣》中,厲勝男初見
谷之華的壞心逗弄,換個性別就儼然情挑老招,而後谷之華與李沁梅同囚一室,更是情敵
相見、分外心動;《萍蹤俠影錄》(1960)中,雲蕾與石翠鳳一場鴦鴦錯,但即使誤會解
開、石翠鳳依然對著雲蕾吃飛醋,怪雲蕾有了「張哥哥」就不要「好姐姐」了;《江湖三
女俠》(1957)並蒂雙姝乃天生武學奇才,然而如花美眷,自幼失散的姊妹也會對影自憐
,不信世上還有另一人如此風姿的水仙花情結;《冰川天女傳》(1959)中冰雪宮殿以高
貴不凡、絕色容顏、武功高深莫測的天女為首,姊妹情義純如雪,活脫脫一個百合樂園…
…
女人一旦比男人優秀,百合氣就會相應而生,這並非一種巧合,反而可以推出一個可
能連梁羽生本人都未曾意識到的結論:當女人出色到一個男人也無法企及的程度,男人就
大可不需要了——連在戀愛關係中亦然。
而這為女俠開啟了一個最基本的可能:女俠本身是可以像「男俠」一樣具有主體性的
。有了主體性後,就可以與「男俠」鬥爭,在生命中排除「男俠」,進而取代「男俠」在
武俠小說中所具有的地位。
正如在男人成為一個「大俠」的道路上,他並沒有一定需要一個女性在身邊,才能為
大俠。戀愛只是其中可能發生的事件之一,而非必定需要存在的事件;足夠優秀的女俠亦
然。因為他們本身都是具有主體性的存在,不需要他人/另一個性別之人賦予他們生命的
意義。
梁羽生替女性角色開啟了新的可能,而後,我們在布袋戲的世界裡看見了萍山練峨眉
。練峨眉是道界先天,武藝高強,又有能力策畫計謀,幾乎可說是當時的正道領袖,帶領
眾人對上當時的反派魔王閻魔旱魃。練峨眉這個角色幾乎不曾受到性別的限制,她是一個
人,一個有主體性的人,從來不需在生命中引進異性就得以完整,從來不需強調性別/性
徵就得以引發劇情,亦即——她從來不曾被劇中之人當作一個「女人」來看待,這完全是
布袋戲界的一大突破。
遺憾的是,大多女俠的無限可能並未得以完全發揮,而只是簡單粗暴地排除「男俠」
,將自己也變作「男俠」,作家書寫的目標形象多是離婚、男裝打扮、倡導女權的革命女
俠秋瑾(1875-1907),而這種樂於僵化的方便作法更透過娛樂媒體被大量複寫、定型。
由從傳統文化中脫骨、十足十大眾娛樂的電視布袋戲中便可知一二:霹靂布袋戲經過早期
那如今看來大有問題的各種強暴、凌虐、毀容戲後,總算是已知用火,開始創造出令人耳
目一新的女角——遵照著最偷懶的女俠懶人包。
依舊將女性視為客體,男人是人(他/man),女性是帶著性別的人(她/woman),
所有加在女人身上的屬性都變成一種限制。而當「俠客」二字、與隨之而來的正面特質皆
被男性綁架時,女性要重新奪回俠氣便只能藉由模仿男人、裝扮成男人來達成,進而奪回
本就該屬於兩性的「俠客」二字。
霹靂編劇在決定一個女角的設定時,依舊不脫從男性凝視出發,從一個「女人」出發
,而不是從這是一個「人」出發,生理女性構造是她的額外附屬性格,所以寫出來的東西
都只能流於呆版,也暴露主流社會對「正確的女人」想像有多狹隘。男人所擁有的是事業
、志業;女人所擁有的,只會是工作、職業,唯有當女人模仿男人時,才能成為俠客。而
即便如此,「大俠」一詞從來是男人的專屬,女人只能被稱呼為「女俠」。
盼夢圓,路光明,公孫月,楚華容,狄神官——可以被喜愛的正確武俠女子類型開始
浮現,就是:女人也可以很出色,女人也可以不讓鬚眉——只要她們學習男人的作法,只
要她們某種程度上都變成「男人」。
鐵飛龍曾勸玉羅刹喬裝成男子,玉羅刹笑道:「我要為巾幗裙衩揚眉吐氣,為何要扮男人
?」
但,好歹這是大眾文化對女性其他面相理解的第一步,就像金庸到底是盡了力,努力
不讓自己落入「潘金蓮」、「母大蟲」的老式女性觀中。至少霹靂也是邁出新的腳步了。
既然肯努力,我們就要嘉獎,敬這些不「狐媚惑主,或威震大內,或鴆殺夫皇,或威逼少
帝」、抬頭挺胸的新武俠女子一杯。
雖然這些正確答案總顯得沒這麼有趣就是了。
要刺激嗎?要快樂嗎?要那股子邪魔歪道政治超級無敵不正確的舒爽感嗎?歡迎進入
古龍時代。
五、古龍的賤貨,金光的女暴君
(本章由gking、茶君、雪於 合寫)
延續前章,「正確」的電視布袋戲女角似乎隨著時代演進、更新性別觀,開始吐出「
新」的女角,但在父權框架中,有著陽剛元素(武藝高強/不需男性保護)的女角也依然
會受到某種程度上的規範與懲罰。接下來,泡沫經濟到來,熱錢狂燒、紙醉金迷,武俠也
跟著進入物質年代,男男女女一窩蜂的追求刺激與性解放,那是愛滋病被發現前的末日狂
歡。
這時,古龍的武俠女子崛起了。以陰性符號掛帥的另一種女角可能性崛起了。
==
比起金庸和梁羽生,古龍筆下的武俠女人們有更多的討論空間,因為他眼中的女性觀
顯然非常挑釁且矛盾:一方面寫盡愛慕虛榮、貪權戀財的扭曲毒婦,讓她們最後被男主角
打敗後再補上兩腳,另一方面也讓各種跌落人生谷底的男人最後被女人天生的美好所包容
拯救;上一刻大談「女人不過如此」、「女人就是女人」,下一刻就被這些「不過如此」
的女人們整到體無完膚、死的比野狗還不如;一邊說著只有醜女人或笨女人才會妄想用武
功打敗男人,卻又創造了一批武功跟氣魄都超凡入聖的武林美人們;自信滿滿對女人下了
種種定義、女人就該如何如何,下一頁馬上打臉,告訴你男人要是自以為懂女人就等死吧
。
男人何其矛盾,女人在男人眼中又何其複雜——而男人自己的矛盾,又復使女人更加
複雜難解。
前一章我們說到,武俠小說中出色的女角,多以能力與品格取勝。例如武功、膽色、
才智、氣度、行動力。可惜,這些出眾處往往會被戀愛事件洗掉,終究成為「男人身邊的
好女人」的錦上添花擺飾品。於是乎,想要真正成為一個本格系的出色女人,似乎就要在
人生中儘量排除男人。如果無法排除、不想排除,這場戀愛遭遇戰終會在前埋伏,提醒妳
:妳畢竟是個女人,畢竟需要愛情,畢竟無法忍受寂寞,畢竟需要男人。不論是作為戀愛
的主體或客體,武俠女子少能豁免,多是走入家庭(黃蓉)或排除男人(滅絕師太)。
然而,如果不想被戀愛遭遇戰幹掉、也不想排除男人的話呢?
於是古龍給出了答案:林仙兒。
林仙兒一向被視為古龍小說中非常有代表性的經典女角,同時實現了「狠毒弄權、禍
亂天下,女人天生就是女巫,後天也絕不能做戰士」與「運用天生的陰性符號,就能以男
性做不到也不屑做的方式對江湖產生巨大影響」兩個面相。讀者/社會大眾如何評判林仙
兒,就取決於用我們甚麼角度的觀點去看待她。
一句講到爛的老話:男人征服世界,女人透過征服男人來征服世界。而林仙兒無疑是
這規則的忠實信奉者。她有著聊備一格的武力設定、卻幾乎不會有讀者記得她會武功,因
為林仙兒走的是運用「武林第一美人」頭銜來滿足權利慾的路數。她操弄男人的把戲有直
球,有裝清純,有虐人,有被虐——凡是有利用價值的男人都可以上她,卻只有真正愛著
她的那個不行,因為她為他準備的是戀母情結的把戲,並享受著他被欲望煎熬的模樣。
她看起來是個仙女,卻專門帶男人下地獄。
林仙兒是個婊子,她是個母豬,她心理變態,她活該萬劫不復——但她也證明了,在
女性的極致魅力下,男人根本不堪一擊。(至少異性戀男在林仙兒面前是不堪一擊。想想
她最後栽在誰手上,何等現世報。)
她是古龍筆下的經典「賤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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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是,如果把「江湖」定義成反社會、反階級的,那「賤貨」會被抵制的理由就
不言而喻:賤貨其實是極端社會化的一種人格,知道對誰好有好處、對誰壞沒壞處,知道
哪些善可以欺、哪些惡必須怕,知道誰需要虛以委蛇、笑面敷衍,知道誰可以吃乾抹淨、
用完即丟,知道誰可以不需理會,知道誰可以攀附欲望——賤貨們分層管理、看人下碟,
再拿盡父權框架中的紅利。
賤貨是順應框架到極致的表現,亦即社會要什麼樣的女人,就給你們什麼樣的女人,
以賺取最大值的性別紅利,可謂「超級社會化」。
不只是林仙兒,古龍筆下充斥著這般大大小小的社會化「賤貨」:白飛飛、溫黛黛、
虎妻、上官小仙、秦可情、謝小玉、李琦、宮南燕、上官飛燕……她們一邊指點欲望,一
邊使盡手段,拿盡紅利的同時,反客為主。
但這樣縱意人生、完全掌握自身命運的賤貨們,卻非常容易受到女性讀者的厭惡,大
多批評都是認為古龍刻意物化且歧視女性,將女性描寫成淫蕩扭曲的變態反派。對此,筆
者有一些辯解:
怒曰:因為他筆下的女人動不動就脫衣服啊!這是物化女性!是一種很不尊重女性的
行為!
對曰:講的他筆下的男性就很少脫一樣,路小佳都大街上洗澡了,陸小鳳也給四秀看
光光了,再說為什麼脫衣服就是被物化?
怒曰:他筆下的女人幾乎都是滿懷欲望、內心扭曲的淫蕩女人!
對曰:講的他筆下男人就不淫蕩了,扭曲更別說了。
怒曰:女角太多變態反派了!
對曰:開玩笑,不論男女,古龍人物幾乎都是變態啊!一視同仁的變態,welcome
to 變態land!
==
簡單來說,裸體、淫蕩、變態的男男女女皆為古龍小說筆下人物的常態,但落在讀者
眼中,卻唯有女性的裸體、淫蕩、變態會被放大檢視。這又是為何?
如同女性色誘異性必當被社會鄙視,社會卻給不出為何色誘是不當行為、美色不能算
是一種實力的答案,連同不論武俠文本或電視布袋戲中的「賤貨」,都得遇上同樣的責難
,不論戲內,還是戲外——布袋戲中精彩的壞女人不少,但能以淫婦打出一片天的可說鳳
毛麟角,彷彿女人的褲子就是武俠世界的最後一道國防,婦可殺不可淫。霹靂布袋戲的骨
蕭范淒涼(《霹靂皇朝之龍城聖影》,2004),毫無反應就是個不只淫邪連內心其他部位
都一起爛光光的壞女人,畢竟一個女人連貞節都不要了還能有什麼道德心對吧?神魔布袋
戲的色女煙蘿(《神魔英雄傳之血魔劫》,2000 ),初出慵懶華貴、萬般風情,十足一
「媽媽桑」派頭,但她其實並不是個壞女人。既然不是壞人,就只有「殘花敗柳之身情傷
墮落」這個解釋了對吧?金光布袋戲的女暴君姚明月,拋夫棄子、言語放蕩,但也沒真的
有什麼偷男人養漢子的實蹟在,頂多就是個賤貨,最後更因人母天性感召悔悟,同時走上
「被修正或被懲罰」這麼個讓父權安心的老路。
各種淫婦,到底還及不上林仙兒的程度。
但古龍身為男人的極限就在那裡,對女人描寫的能力也就擺在那裡,框架下舊有的厭
女部分古龍照單全收,再重新建立一種女人才能運使的強大能力,看似反客為主,但抹不
去框架下厭女情結的部分。他是有手下一群耍盡性別優勢的壞女人們,但即使盡情耍壞了
,最後也依然要被修正或被懲罰,就如同不愛小孩、放浪不要家庭的女暴君必須死。
這些最終仍會被綁上十字架的賤貨們的原罪,不過就是他們毫不吝惜使用自己的天生
優勢,就如同天資聰穎的人使計、骨骼精奇的練武,美麗的女人同樣有權力鍛鍊並運使她
們的性感,但基於框架下的厭女成份,女性的性感美麗向來只能高到可以引起男性的意淫
(性感小惡魔、小貓咪),而絕不能提高到男性無法控制的層次(淫娃蕩婦)。超過了,
就是賤貨。
「賤貨」二字完全就是父權社會下才會產生的女性貶抑詞,所包含的元素有:暴露/
淫蕩/挑撥離間/貪權戀勢/得寸進尺,於是外表印象給別人是如此的女暴君就毫無疑問
是賤貨了,至於到底實質上女暴君是不是「賤貨」就不重要了,我們找到了女巫,可以燒
了。
以字義上來看,「賤」即代表低廉、卑下,「貨」則是徹徹底底的無機物,僅能做為
客體的存在,有時也做財物解。也就是說,「賤貨」兩字的結合就有一種可定價的(還很
便宜)、非人化的定義在,或者可用一個這幾年來正處於風尖浪口的字彙來形容——物化
。而「物化」二字,同「賤貨」一樣,往往跟女性做連接:賤貨、馬子、母豬,相對於賤
男、渣男、毒男,看出差別了嗎?男人無論好與壞都是「人」,但女人要是挑動了父權神
經(不吝於表現性感),「非人」的貶抑詞便紛紛出籠。如同在女性身上傾注大量時間與
財物的男性,往往為人不齒,因為這等同「玩物喪志」,因為身為「物」的女人就是不值
得。
「賤貨」一詞的使用脫不了淫蕩曝露的外貌形象,這種與暴露、充滿情慾的特質做連
接的厭女文化無所不在。如同外型陰性特徵相當明顯的凰后,身材服裝粧容用語,加上宮
裝、性感、煙視媚行跟語帶挑逗,活脫脫一個以色惑人的標準尤物,連官方也不吝於吃凰
后豆腐,甚至不惜加拍幕後特輯強調那壯闊波瀾的美胸乳搖——但基於凰后的「九算」智
者身份,官方一方面又努力為凰后分辯,不讓她的智謀染上情色成份,在幕後特輯中一再
強調乳搖片段並不是基於激起色情感的想法,就是不想讓「智者」跟父權最厭惡的女性特
質(過於性感)有所連接,生怕將凰后的「智者」身份崩解。
但,為什麼智謀就不能跟女性的天生身體優勢做連接呢?反之智謀跟「無論如何怎樣
的男性身體優勢」結合都不會引發疑慮。就像我們不會說「沒想到他這麼帥、這麼高大威
猛,竟然也這麼聰明!」,卻會大驚小怪「她這麼美麗、身材這麼火辣,竟然還是個博士
、頗聰明!」,女性身體天生的優勢一旦同時與她的智謀被顯露,便會令人開始感到焦慮
不安。
女暴君在重新開機的金光布袋戲世界中並未做出甚麼太過出格的舉動,為何戲迷在劇
外的討論中會很理所當然的用藏鏡人所稱的「賤人」一詞去稱呼她呢?當凰后收服眾多墨
者,官方卻未曾給出解釋的時候,大家為何會直覺地認為凰后是以美色招攬門徒、並對此
感到反感呢?當失去記憶的藏鏡人直接喊凰后「賤人」時,分明是非常歧視性的語言,但
為何我們這些觀眾並不會覺得不適、甚至會跟著哈哈大笑呢?
或許,這就是因為劇情已將她們定義/僵化成「賤貨」了,即為非人的物化,所以任
何毀謗辱罵,加在「貨」的身上,就可以毫無心理負擔了?同時滿足了方便的道德維護?
但我們會笑出來,又意味著什麼?感到滿足、感到絕對安全的地位提昇、或是其實已經感
到了不適,所以藉由生理性的示威(大笑)來舒緩壓力?
社會從不給我們一個正面答案,就如同絕不能問破為什麼金庸小說裡不合理的充滿走
跳江湖的處女,而古龍筆下的女子皆花枝亂放到了一種妖魔鬼怪的難解境界、在在透著一
股男性焦慮。
女神讓所有人傾倒,而男人在妖艷賤貨前不堪一擊——可以將男人棄如敝屣的女人是
該有多可怕?於是利用性別優勢的賤貨們就必須以各種方式排出江湖,透過或獻祭或修正
的方式讓賤貨絕跡、讓父權下的江湖得以再度感到安心。但不回頭、不認錯,這些新品種
的美麗壞女人寧願被燒死,也不當趙敏跟黃蓉,猶如那至今古龍跟金光布袋戲都沒有寫出
的金鑲玉——潑辣,風騷,殺人越貨跟墜入愛河同樣利索,萬丈光芒的本色惡女——她以
自己為主體。
操弄性別優勢,永不為自己的裸露道歉,即使被綁上十字架也要狂笑,女角們仍在成
為一個主體的道路上努力前進著。
最後,回到武俠小說、布袋戲的源頭,其實說穿了事情根本不用說這麼複雜,也根本
跟什麼女權或性別平等無關。因為既然我們在討論的是「故事」,該問角色的就只有:你
能為劇情提供什麼?
能讓劇情開展揮灑出最大可能的角色,才是好角色。而我們已經看過太多基於女性刻
板印象所打出來的套路——
閻婆惜(《水滸傳》):經典蛇蠍美人,妓女、恩將仇報、通姦,死好。
黃蓉(《射鵰英雄傳》):經典「可愛」女俠,出場時武功高於男主但也只有開始時,古
靈精怪、刁蠻可愛,但主要都是用來輔助男主。進入中年後就自動掉價。每個公主都是純
潔可愛的,直到她們結婚、成為王后,於是理所當然學會做毒蘋果。
小龍女(《神鵰俠侶》):經典女神,以愛維生,污點就是失去處女。
老實說,這真的是、無、聊、死、了,就像嘔吐必懷孕,從來沒人是腸胃炎;墜下山
崖必升級,只有吉岡惠(蛭田達也漫畫《功夫旋風兒》,1982-1994)真的奇葩地摔死了
;妃子必宮鬥,如同金枝欲孽病暨甄嬛症候群;胖子必拿著個雞腿邊啃邊走路儘管壓根無
人真的看過胖子這樣走路。
簡直無聊透頂。
這些套路我們都看過,實際上,看到都很煩了。雖然俗套本身令讀者、觀眾有種安心
感——會發生的就會發生,世界照最不用思考的方式轉動——卻會造成編劇的怠惰。符合
刻板印象的女性本來就是這個世界上合理存在的一環,但重點在於整個女性描寫的光譜應
該是均衡的而非偏執一隅,純就戲劇、小說的表現來講,如果只作者寫得出如傳統樣板一
般的女性,那通常作品本身會平庸乏味至極。
真正的創意到哪裡去了?對人物豐富又有層次的描寫去哪了?永遠只求最保險的基本
盤、整個武俠小說以至於布袋戲又怎麼會有進步?非關政治正確與否,但唯有正視人性的
千百萬種可能,才能刻畫出精采的作品。
就像整個社會與其去著眼新時代的好男人就應該如何如何或真正獨立的現代女性就應
該如何如何,還不如去討論身為一個人就應該如何如何、身為一個人的可能。我想當前兩
種命題消失、而後一種命題興起時,便是各色女性角色或傳統或獨立或高貴或粗鄙或美艷
或醜陋或神女或女巫,在武俠以及布袋戲世界真正開花結果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