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漸深，你聽大師兄的鼻息漸低，知道他將要離去。
既哀傷，卻又無可奈何。
滿腹憂傷化為低聲呢喃，於此間迴盪。
那是你心裡最深的想法，是你又敬又恨的大師兄。
敬，他是最照顧你的大師兄。
恨，你永遠也無法如他一樣。
『掌門還要將小師妹許配給你，小師妹可是人間至寶，你還愛要不要，推三阻四。』
『我曾想著，你們成親那一日，我八成就會心痛至死。』
『我是多麼羨慕你啊，我這一生吃那麼多苦，也換不來一個她。』
語到哽咽處，忽然變重的呼吸模糊了視野，你掩住了面容，不可輕彈的淚卻仍舊潤濕了指
尖。
『……你怎麼能死呢？』
『你可是飛俠唐布衣。』
『你應該永遠玩世不恭，游刃有餘，該出手的時候就會出手，不一定天下無敵，但是誰也
對付不了你，這才應該是你。』
氣若游絲的聲音響起，是你熟悉，卻又陌生的聲音。
大師兄醒了。
『我可不是你說的那種人……我只是一介凡人而已。』
『我只是一介俗子，有血有肉，會病會死，與你一樣是個肉體凡胎，今日不死，遲早也會
沒命，本來混江湖的就沒幾個是壽終正寢，越是出名，死得越早。』
『所以我早就想退隱江湖了，偏生這麼多牽掛……』
一口血咳出，為蒼白如鬼魅的皮膚添了點血色，點點紅梅於青衣上作畫，望之怵目驚心。
見到你手足無措的表情，大師兄勉力睜著雙眼，死白的臉微微一笑。
『別、別大驚小怪的，不過就是死掉而已。』
『可惜我沒能……扶持本門……報恩……師父這下要氣壞了……』
『誰叫他要看走眼呢，我本來……就不是那塊料……』
『師弟……接下來看你的了。』
『我先退場，到戲台下看著你們……為你們喝采鼓掌……』
越到後面，聲音越低，低到你幾乎聽不清。
縱使在這一刻，大師兄的嘴角仍舊帶著笑，一如他玩世不恭的孤傲，活的痛快，死的瀟灑
。
『好……恭送大師兄。』
大師兄還是闔上了雙眼，在永眠之前，你的面容令他想起了一個賭約。
很久以前，一個半開玩笑的賭約。
(你剛來唐門那幾年，我跟其他師兄弟打過一個賭，賭你什麼時候受不了，離開唐門。)
(誰也不信你撐得過一年，我賭你永遠不會走，武功甚至會比我更強。)
(我……賭贏了嗎？)
那天還是來了。
率眾師兄弟拚死命擊退侵門踏戶的崆峒，這才保得小師妹的比武招親順利進行，當夜下起
雨來，隔日出嫁亦不止歇。
自古傳說，雨日成親是天公祝福，也似隱喻唐門將要煥然重生。
你沒有見到小師妹出嫁的樣子，只是獨自來到後山，望著溪谷發呆。
你曾在這裡與師兄們以及小師妹捉魚唱山歌，那樣的日子一去不復返，恍如隔世，如今，
偌大的山谷幽靜了許多。
懷念著從前的熱鬧，一邊想著小師妹的笑顏與相處的一朝一夕，眼淚不覺沾濕了前襟。
一股氣卡在了胸口，不吐不快，揮舞拳腳，想到什麼就打出什麼，一招一式伴隨著一路走
來的沉重，一股腦地向著老天發洩。
漸漸的，你忘記了自己在使什麼樣的招式，只覺心中有股苦悶無法宣洩，只想著透過手中
的劍，將那些苦與恨向這世道傾瀉。
雜而不精的各家武學讓你的武功始終難登大雅之堂，可那原本在你手中生硬的招式，卻慢
慢變得圓融。
忘形，你終於在這瞬間明白了《唐門暗器總綱》的真諦。
可是代價，真的太大。
***
血濺青衣，刀染赤紅，橫七豎八的屍體倒在了戰場，有你們的，有他們的。
震天聲響仍在持續，聲嘶力竭的刀劍交擊與血肉橫飛卻不在傳承已久的唐門大院中。
僅存的唐門弟子放棄了山門給予的倚仗，率眾衝下山間，無視懸殊的人數差異，向著武林
盟主而去。
那是這片武林中僅存的，最後的一身天地傲氣。
唐門薪火，自古如今。
「這處如何？」
到底是唐門弟子，武功雖不出眾，輕功卻十分了得。
幾個縱躍間，你便領著他找到了一處高地。
「夕陽挺好，適合赴死。」他說。
唐門惟有一人衝破重圍站到你面前，你知他不是你敵手，他也知道。
可他還是來到了你面前。
「放馬過來！」他如是說道。
那便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全力迎戰，是你能給予他們的，最大的尊重。
『比左使內力更雄厚，比右使刀招更狠辣，縱然不想承認，但是當世最強，非那極樂魔頭
莫屬。』
青衣醜俠的第一招竟是以唐門短劍使出了《翻浪刀法》，一寸短，一寸險，仗著輕功欺身
而上。
上官家是憑著精妙刀法，長刀翻飛間如滔滔白浪，絞纏敵人。
醜俠卻是以身犯險，短劍翻浪，將自己也給絞在了其中。
但見縞衣劍客背負配劍，身形飄忽不定，宛如風中柳絮，風從何處來，身往何處去，在令
人窒息的刀勢中，靈動自如。
那沾之即黏的刀法，竟連白衣衣角也沒碰到。
『惟有劍俠龍淵手握天觴劍，抱著視死如歸的信念挺身而出，然而鬥志燒得再旺，龍淵七
訣再精妙，也難弭平幾十年內功差距。』
青衣醜俠見奈何不了對方，旋身急退，左手於死角處甩出了袖裡鏢。
縞衣劍客一記「蒼龍吟」，不只震開了暗器，更是震盪了醜俠的五臟六腑，令他痛苦不已
。
他抹了抹嘴角的血跡，一甩手，數顆投石貼地飛來，在最後的剎那觸地反彈，向著你的門
面而來。
暗器未至，聲先奪人。
伏身於地的醜俠施展《八荒奪路逃》，卻不是避走鋒芒，而是拍劍追擊而上，恍惚間，似
有同時面對多人的錯覺。
這位唐門醜俠內力不說當世絕頂，就連一流也稱不上，在你看來，就連是否搆得上登堂入
室的邊都有些勉強。
他的內力運行軌跡不似任何一家一派的門路，倒像是博採眾家入門心法，胡亂湊練而成，
沒有走火入魔已是奇蹟。
一招一式更沒有定形軌跡，縱使你武功遠在他之上，卻也極難捉摸他的動作。
然而，也僅只於此。
那些去蕪存菁、融合各家各派武功，最終神功大成的故事，到底不過是說書人口中的故事
罷了。
覷準了門戶大開的縫隙，得自峨嵋的《雷神腳》重重踏出，幾可聽聞骨頭碎裂之聲。
青衣醜俠口噴鮮血，如同破布般墜在了不遠處的地面，血在地上畫出了半月的痕跡。
「想清楚了嗎？縱然你們行刺得手，結果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那一腳，你還是手下留情了。
否則，他斷然無法活著。
「無所謂，我就是想讓你死。」
那位醜俠大口喘著氣，強行吞下了喉間幾欲嘔出的血，忍著內傷掙扎起身，他就是不願被
你如此高高在上的看著，他心中的自尊，他胸中的那口氣不願意。
『那時龍大俠已是強弩之末，便是不服輸，也已呈敗象。』
『他真氣耗盡，渾身浴血，只剩最後一劍可出。』
聽上去有些矯情，所以你從沒對任何人說過，但你其實有點羨慕他。
為什麼這一個個青衣弟子，武功是那樣微末，身份是那樣低微，卻有著比任何門派、任何
俠客都真實的心靈。
遠處的打殺聲漸漸變得悄聲無息，唐門最後的抵抗該也被武林盟給悉數拿下了。
蜀中唐門，今日起將不負存在。
「投降吧，解散唐門，帶還活著的其他人歸隱吧，人總得活著的，不是嗎？」
你為何要問出這句話呢？
或許，你是想看看他會怎麼決定吧。
『你猜他怎麼選？出這一劍受死，還是棄劍投降極樂教？』
『那還用說嗎？當然是—』
「我……」他細如蚊蠅的聲音說道。
大俠…
為什麼此刻忽然覺得，他們比你們都夠格稱得上大俠。
所謂的江湖好像跟自己想的不一樣。
「我戰你娘親！」
夕陽光線反射在唐門小劍上，遮掩了他的面容，也遮掩了他的動作，你的片刻心軟換來了
他千載難逢的機會，你的大意讓你失去了對唐門醜俠的控制。
一股心悸感湧上，那柄短劍必有玄機，誰都知道唐門為暗器大家，正面搏殺並非頂尖，殺
人於無形實為他們所擅長。
或許，他前面的一切都是為了這最後的暗器所做的鋪陳。
只有活著的人，才是贏家。
不及多想，你不想出鞘的劍，終於還是出鞘了。
『出劍！』
太白仙跡，身著白衣的你化身詩仙，以劍為筆，以血為墨，趁得酒意微醺，恣意揮灑無盡
豪情。
劍招流暢靈動，不染人間纖塵，凌厲的劍意奪人心魄，純粹的意志淬鍊於劍芒之中，渾不
似人間凡夫有七情六慾，終化作高山仰止的嘆息。
「勝負已分。」
你收劍入鞘，一切都結束了。
在一旁的觀戰者為武林盟主方才的表現連聲叫好歡呼之際，唯有你沉默不語。
適才那一招，你打破了自己的規則，用上了十成內力去化解，若今日你等二人實力差距沒
有如此巨大，這一招你已然敗了。
那柄短劍就落在一旁，沒有任何機關，沒有任何取巧，就只是無比樸實的一擊。
你到最後一刻都還在堤防著不知會從何處襲來的暗器，分神之際，短劍已然遞到你胸膛。
那倉促一招你雖留了力，最後一刻轉刀鋒為劍身，避免將那人一刀兩斷，蘊藏於劍鋒的勁
力卻已透進了軀體。
太白劍仙筆鋒如破空長虹，一氣呵成，鬼斧神工，不應為人間所有，字字句句，滲人心弦
。
「別擅自決定，事情還沒完……」
「看我……看我……絕招……」
一步一血印，他睜著失去神采的雙眼走向你。
那位醜俠還站著，但五臟六腑卻已被震成了爛泥，大量血液從口中冒出，可他依然站著。
生機已無，內力連聚起一絲都是奇蹟，然而，他卻憑著一口氣，一步步走向了你。
你負劍而立，沉默地看著那位醜俠走到面前。
「這一拳……是替大師兄打的……」
只有你能聽到趙活的話，軟綿綿的拳沾滿了血，垂在你的胸膛，纖塵未染的白衣留下了此
戰唯一的血汙印記。
「這是三師兄的份……」
「這是四師兄的份……」
「這是……這是師弟妹的份……」
「這是替……」
一拳又一拳落在你身上，縞衣被趙活的血弄得髒汙不堪。
拳頭那麼輕，意志卻宛如鳴鐘巨木，一下…一下…撼動了心靈。
「知道厲害了吧……好叫你們這群大俠知曉……小人物的志氣……」
你扶住了他倒下的身軀，軀體再也無法禁錮崇高的靈魂，以生命為代價，化身體為暗器，
一字一句，一言一行，直擊心靈。
你承接了他所有的意志，恍惚間，依稀看到一位青衣俠客的背影，面對千夫所指，卻傲然
挺立。
他斬出了那一劍，而你沒有。
「蜀中唐門名不虛傳，不愧是天下第一暗器大家，在下銘記在心。」
你贏了，你卻覺得自己輸了。
那一天，沒有一位唐門青衣弟子投降，丹心永留唐門，赤血載入汗青。
人死如燈滅，燃盡了生命之火，還以顏色，幾十年後，人們依然記得唐門絕響。

推 最後暗器真的是神文筆

推，唐門暗器真的超震撼

寫得超好

推

推 眼眶要失守了 然後才發現是故人

推

寫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