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laptic (無明)
2019-07-26 23:32:22香港抗議中的「陣地社工」:隔在警盾和「雞蛋」間的柔軟力量
https://www.bbc.com/zhongwen/trad/chinese-news-49120607
斯影/BBC中文記者
https://i.imgur.com/NCOqjzG.jpg
「陣地社工」在6月中旬成立,不同的社工有不同分工。(Getty Images)
香港的示威抗議最近一個多月已成常態。從6月中旬起起,連續兩次數十萬人、甚至上百
萬人遊行,到目前幾乎每周都有抗爭活動。一開始和平的示威往往演變成激烈的警民衝突
,胡椒水、催淚彈、橡膠彈、布袋彈等武器已然不再陌生。在衝突現場,當防暴警察和抗
爭者對峙,氣氛變得凝重而緊張,一個女性的聲音堅定而持續地從擴音器中傳來。
那是抗爭現場唯一清晰可辨的聲音,彷彿凝聚一切槍聲、人聲、敲擊聲和嘈雜聲。
大多時候朝向警察,氣息飽滿,字句清楚:「請——警務人員——保持冷靜——和克制。
」
這是42歲的陳虹秀。她多年來在兒童院社擔任社工,兼職香港社會工作者總工會理事。一
個月前,陳虹秀加入剛成立的團體「陣地社工」,走向示威遊行前線。她說自己的角色是
,面對高牆,守護「雞蛋」。
她站在警察和示威者中間,一手提著擴音機,一手拿著麥克風。她頭扎馬尾辮,腳蹬運動
鞋,穿著印有「我們是社工,守護公義」的黑色T恤,是少有的不戴頭盔、眼罩等防護裝
備的人。她身高並不出眾,夾在多數是男性、身材高大的警察和抗爭者之間,往往看不到
她的身影。
但這個聲音卻響徹現場。
與警察斡旋
「前面的警務人員請留意,剛才你們似乎因為一件小事,情緒變得激動……如果一位師奶
扔了一條棍子,閃過一條藍光,你們就覺得生命受到威脅的話,那你們的腦袋就不夠冷靜
,情緒不夠穩定,那麼可能不再適合執行這個清場行動了。」7月21日晚上10點半,陳虹
秀站在上環士林街天橋下喊道。
當時遊行已近尾聲,警察試圖清場。警方和示威者各沿天橋東西兩側站立,陳虹秀與記者
一起站在隔離帶當中,斜面與警方相對。
「再次提醒,大家正在退後了,需要時間,人擠人啊,走不動啊,」陳虹秀彷彿在與警察
打斡旋戰。警隊中窸窣作響,似有行動跡象;抗爭者一方傳來的撞擊聲越來越響。
幾名警察明顯煩躁不安,手持警棍走向陳虹秀。其中一名扯掉防毒面具和頭盔,對她大聲
喊道,「我請你——用你的麥克風——叫後面的——市民——立即——離開,可以嗎?」
「我重新講一遍,我從來沒資格叫任何人離開。我只是在這裏監察警權。」陳虹秀回應,
絲毫沒有轉向之意。
「那你用你的麥克風——呼籲——他們繼續離開。」這位警察繼續勸說。
「其實不如你自己看一下,他們已經在離開了啊。」陳虹秀冷靜如常,頭向後微擺,示意
警察自己看。
「繼續——呼籲——他們離開!」警察大喊,無奈地搖頭,轉身離去。
陳虹秀隨之上前一步,昂起頭,提高聲調,繼續喊話,「你們保持冷靜,我見到你們有點
激動……如果累了,引致情緒不穩,你們得留意了。」
已經轉身的警察又轉向陳虹秀,手臂高舉頭盔,上下晃動,大聲喊道:「你不要再繼續吵
了!要麼你就讓他們離開!」
警察歸位,幾分鐘後,連發三槍催淚彈。火花在陳虹秀前方幾米處四濺,而她的聲音依然
在響起……
「絶望中找尋出路」
陳虹秀2014年「雨傘運動」時就走進示威現場。當年12月1日,她在金鐘龍和道留守,一
位示威者見她沒戴防備,將頭盔放在她頭頂。不料卻遭警察注意,朝她揮動警棍,所幸被
另一名警察拉住。從此,陳虹秀決定不戴任何防備。
她對BBC中文說,「(到現場)不是為了衝擊、為了傷人,只是為了表達聲音、表達想法
。」
她認為警察對裝備帶有偏見,「不知道他們在警隊中接受了什麼信息,怎麼理解現在的年
輕人」。所以在最近一個多月的抗爭中,她向警察喊話:戴口罩、頭盔、眼罩的人不是暴
徒,只是保護自己的基本裝備。
陳虹秀原本的工作是為特殊兒童提供支持。社工生涯中,她處理過家暴、性侵等問題。但
當她看到上百萬人上街反對修訂《逃犯條例》,男女老少,扶老攜幼,而政府依然為之不
動時,她感到極為痛心,於是再次決定走上前線。
「想在絶望中找尋出路。」她說。
憑借十幾年的社工經歷,陳虹秀認為,衝突往往只是表面,背後有深層次的問題。她拿青
年犯罪問題做比,說家長自己情緒失控,將怒氣撒到孩子身上,長期以往導致孩子性格缺
陷,產生犯罪傾向。就如同香港現在所面臨的困境,是政府長期失責,令政策扭曲所致。
她說。「只看當下這一刻發生的事,解決不了問題」。
她與同伴決定在能力所及成立「陣地社工」。該團體自6月中旬成立後,現已招募數十人
。除了像陳虹秀一樣駐守衝突現場警戒線,還有社工負責為示威者提供情緒和法律支持、
保障人權及隱私,也有社工陪同傷者去醫院,告知被捕者面臨的程序等。
警察,請你冷靜
陳虹秀是在6月12日第一次拿起擴音機喊話。當天,罷工、罷市的市民聚集在立法會外,
反對恢復修訂《逃犯條例》二讀審議。下午5點左右,陳虹秀原本有其他計劃,但經過金
鐘海富公園時,警察發射催淚彈。煙霧彌漫中,她仍見到市民一張張驚恐的面孔,有老有
小,倉皇奔逃。
那一刻,她「哎」了一聲,拎起擴音器去走到路中間,直面幾米外的警察。
她提醒警察冷靜,不要傷害無辜市民。也試圖緩和逃跑人群的緊張情緒,避免因信息不流
通造成恐慌。
「沒有想過怕不怕,當時腦子裏沒有怕這個詞。因為眼前見到的,是很多無奈、驚恐的眼
睛,無論是警察還是市民。那一刻我只是覺得有事要做,要讓大家保持冷靜」。陳虹秀說
,她想讓雙方理解彼此。
近一個月來,香港警民關係急劇惡化。幾乎每次遊行必見示威者叫罵「黑警」,有參與鎮
壓的警員及其家屬的資料在社交平台傳播。前線警員開始不按規則佩戴辨識身份的委任證
,隱藏制服上的警員編號。令公眾質疑,一旦警察在執法中行為不當,市民將難以投訴。
陳虹秀承認,當示威活動升級,抗爭者和警察都有不理智情緒。但她認為,警察的健康狀
況更糟。她說,市民可通過遊行、書寫連儂牆等方式發洩情緒。而警察一來接受上級指示
,將示威者當做暴徒,合理化鎮壓行動;二來從一個被人尊重的行業,到了一個遭人唾棄
的行業,「對人性的扭曲很大」。
「他們手持武器,在精神狀況很差的情況下走到前線,市民該有多危險?」
示威者,你慢慢來
除了監督警權,陳虹秀也是為了給示威者爭取時間撤離。憑借多次在前線的經歷,她認為
,有些人並不是為了留守現場或衝擊警察,不過是走慢了,或者在混亂中跌倒,但卻受到
傷害。
對於情緒激動的抗爭者,陳虹秀也會勸他們冷靜下來。她會拍拍他們的肩膀,說道:「慢
慢來」。
但是,她堅持「不阻止衝,也不阻止留」的宗旨。「他們有自己獨立的意志。經過這麼多
次,(我發現)他們做事有理性、有思考,不是亂來,每一個步驟和行為都有聊過。」
7月1日,部分示威者撞擊立法會大樓的玻璃,試圖闖入樓內。陳虹秀忍不住低聲說了一句
,「逃不掉的,別撞了,警察在裏邊。」但她還是讓出位置,站在一邊。
「我望著他們,有不同年齡的人,很多很年輕。毫無經驗,推住鐵馬撞出去。為何這些年
輕人要採取這樣的行動呢?到底香港怎麼樣了,令他們走到這一步?」想到這裏,陳虹秀
流下淚。那是一貫堅韌的她在參與示威抗議以來唯一一次落淚。
「當我見到『雞蛋』受到不公正的對待,是我最難過的時刻」,她說。陳虹秀口中的「雞
蛋」是對弱者的統稱。
電光火石間的生命
陳虹秀自己也有情緒控制不好的時候。7月13日夜晚8點左右,在上水遊行的示威者已經陸
續離開,但仍有人聚集在火車站附近的天橋下,與警察對峙。幾刻鐘後,手持盾牌和警棍
的防暴警察分批從天橋上推進。一位示威者在夾攻之下衝向天橋的圍欄,試圖跳橋逃生。
鏡頭裏,半個身體懸在天橋外。
慶幸這位示威者被救回。陳虹秀目睹了整個過程,自己嚇了一跳。她打開擴音機,對著警
察,語氣不間斷地說道,「請現場的警務人員留意,你們今日的表現充分反映你們的情緒
不冷靜。特別是當你們見到年輕人的時候,飛奔過去,拘捕他們的時候,差點讓一個年輕
人跌下橋。請你們好好反思你們的情緒,是不是適合執行這個清場行動…….」
一名穿白衫的警察走上前,在距離陳虹秀一米處與她爭論。「我們現在沒法(與他)溝通
」,警察喊道。旁邊另一名白衫警察抬起警棍,指向陳虹秀,喊話的警察將其按下。
與其他情況相比,陳虹秀的語氣明顯加速了,且帶有指責之意。她承認,自己當時確實很
生氣,聲音有點煩躁。「事情發生的太突然,覺得太荒謬了。電光火石之間,可能就喪失
一條生命」,她說。
她自己也反思,說能夠理解警察拘捕目標時的急切,「但理解不等於認同。」
她說,「(警察)可以不認同他們(示威者)爭取的要求,但不需要濫用武力。如果需要
拘捕,就拘捕,不應該嚇唬他們,這是基本原則。就算帶回警察局期間,也不應該再使用
暴力。」
陳虹秀多次囑咐記者,自己不想太高調,不想讓團隊成員覺得只有走到最前線才有貢獻。
她說,不同的社工有不同分工,角色不同,但同等重要。
她說,「當有一天,我們發現,不再需要有陣地社工的存在,其實可以隨時消失。」
然而香港的抗爭之路還在繼續。入夜,許多示威者高呼口號「光復香港,時代革命」。陳
虹秀一轉身,匯入人潮。山雨欲來風滿樓,「陣地社工」任重而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