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討禁止令 上篇
出處:紙魚の手帖 VOL.15 2024年2月
全文是單篇短篇,但翻譯字太多故分兩篇以利閱讀。(還沒翻完...)
注意事項:
-非專職翻譯,歡迎指教。
-譯文可能隨時刪
-建議先看過《刀與傘》與《被囚禁的師光》再閱讀。(刀與傘有簡中翻譯版本)
-但不看也不影響理解劇情。
-主角鹿野師光說的是名古屋腔,翻不出來請見諒。
—
炙熱的風吹得道路塵土飛揚。
鹿野師光不假思索伸手壓住被吹得紛亂的後髮。在身為上司的司法卿:江藤新平建議下,
剃掉髮髻改留最近流行的散髮是最近的事,還擺脫不了違和感。雖說現今是維新時代,已
經不能再拿武士的矜持當藉口;但於自小出生在尾張名古屋,熟讀四書五經,「若有萬一
則當身先士卒為主君殉死,方乃武士之道。」如此這般被諄諄教誨、養育成人的師光來說
,還是強人所難。
以手掌感受被強風吹拂的後髮,師光洩出小小的低鳴。
明治五年七月,在鍛冶橋御門內的太政大臣三条實美宅邸門前。
原本是津山松平藩的寬闊宅邸,現在則有身著洋裝的男子們川流不息地進出造訪。
從前此地被譽為大名小路,諸藩的江戶宅邸競相林立,現在以御城的名義被太政官接收,
騰出的各藩邸改設各官衙部門,樣貌有了截然不同的轉變。往昔閑靜的風情搖身一變,身
穿黑衣洋裝的官吏們熙來攘往,無論是哪間宅邸前都是車水馬龍,乘載達官顯要人力車或
馬車往來不絕。
師光平時在距離此處約一町左右(約六公里)的舊岩村藩邸內的司法省值勤,今天會造訪
三条邸,是為了陪同上司江藤而來。
江藤命令部下研究西歐列強的司法制度,風馳電掣地草擬了幾個新法,向立法院左院提出
。
(註:太政官是日本舊設最高政府機關,細分為三院:正院負責決策行政、左院為立法機
關、右院則主責各部門溝通協調。)
但是,江藤劇烈的改革理念在以薩摩、長州為首的太政官中樞之間被冷淡以對,之後便在
審議過程中被刻意擱置。得知送審遲遲沒有進展,是因為薩長阻撓的江藤忿忿不平,決定
直接找上身為首長的三条。只不過這位公家出身、優柔寡斷的太政大臣,畏懼江藤嚴苛激
烈的追逼,早早就稱病在家閉門不出。
原本江藤新平就不是會為了這點程度困難就放棄的人,他得知身為太政官的三条不會出勤
辦公後,便登門造訪三条家的宅邸。
身為司法省權中判事兼江藤護衛的師光,當然也立刻請求同行。即使在通透晴朗的青空下
,師光也還是以單手拄著洋傘,駐足於陰影下,絲毫不介意車伕和馬伕投來奇異的目光。
他從懷中拿出手帕,擦拭額頭的汗水。
震耳欲聾的夏蟬鳴中,可見被陽光炙烤的道路被照得宛如白光。跟京都潮濕的夏季相比,
坂東的熱更像在鍋底乾煎的感覺。是沒有那種揮之不去的不適感,但汗流不止的狀況仍未
改變。
「好熱啊」反射性脫口而出的那一刻,師光在路上發現了認識的面孔。剛從三条邸離開,
正準備上車的男人,是任職於教部省,名叫神沼的高級官吏。雖然非直接認識,但是在旗
下司法省負責秘密調查不法公費借貸,被認為是重要成員的人。神沼沒有注意到師光的視
線,逕自踩上踏階,將豐腴健壯的身體坐定於車廂內。
馬車緩緩移動的同時,對面的街角出現了一名高個子青年。青年迅速地往這邊的方向看一
眼,接著便靠了過來,悄悄地追在神沼的馬車後面。他是師光自京都時代就在手下擔任間
諜的其中一人。
師光取出懷錶,不知不覺間已過了近一刻,面會也差不多該結束了。
他拄著雨傘進入門內,探向還是如以往般川流不息的宅邸玄關,但那些人之中沒看到江藤
的臉。
在師光正打算盡量不妨礙他人地收緊臂膀站好時,有個蓄著鬍鬚、瘦長身材的男子從玄關
現身了。師光有些訝異,旋即微微低下頭去;男子看也不看師光一眼,手上拄著拐杖往寬
廣的前庭離去。
這時旁邊傳來「鹿野君」的叫喚聲,在玄關前的地板出現江藤抱著風呂敷包巾的身影。
「啊啊江藤先生,結束了嗎?」
「原來你在這裏啊,我剛剛到處找你,在裏面等不就好了嗎。」
「不了......因為還有這個嘛。」
師光稍微舉起手上的傘示意。這是在傘軸內藏了自公用人時代的愛刀:阿房一文字貞宗的
機關傘,就算是獲賜正五位官位的權中判事,帶著刀在太政大臣宅邸內走來走去,也可能
會引來不必要的非議,所以才放棄跟進屋內。
「您花了不少時間呢。」
「因為傳達人盡是些蠢蛋啊,就說了我有話想跟三条大人直接談,可是他們都不聽。」
「畢竟臥病在床,那也沒辦法吧?結果您見到三条公了嗎?」
「算是吧,那副尊容確實面無血色啊。」
師光立刻苦笑出來。突然接到江藤來訪的通知,三条肯定很狼狽吧。
「三条公很怕江藤先生您喔。」
「治理國家大事有分喜歡討厭的嗎?就算不喜歡也要前進吧!十條申請的法案裏,有五條
就在近日送到議會給陛下裁判,總之就先這麼做吧。」
「您說得是,這樣的話我們先回司法省嗎?該怎麼做呢,累的話也能叫車。」
師光早料想到江藤會怎麼回答,但保險起見師光還是如此詢問。總是默默地邊散步邊想事
情的江藤,幾乎不搭人力車或馬車。實際上,像今天他們也是從司法省徒步過來。即使現
在是陽光漸漸增強、日正當中的時刻,江藤也如師光所預料的一樣,立刻回答要走路回去
。
江藤說完便立刻邁開步伐,師光也跟著江藤往寬大的門走去。
「——失禮了,請問是江藤先生嗎?」
突然,從旁出現了搭話的聲音。是方才留著鬍子的男人。
「果然是江藤先生嗎?唉呀,好久不見了。」
男人嘴角浮現親切的笑容,立刻往江藤靠了過來。江藤露出訝異的表情,以目光打量男人
全身。
「我是江藤沒錯,請問您是?」
「真是失禮了,我是擔任外務少記的蠟山純名。以前曾在松平春嶽大人舉辦的晚宴跟您打
過招呼。」(註:外務少記為外交部門的職位)
「原來如此,那這就先失陪了。」
江藤一這麼說完,便簡單地行個注目禮,正打算再度邁開步伐。這時蠟山忽然以出乎意料
的表情朝江藤伸出手。
「啊,請稍等!其實,我有忠告想對先生說。」
「喔......忠告。」
從江藤的聲音變化,師光不禁挺直了背脊,瞥見江藤的眉間出現了幾道皺紋。蠟山多少被
江藤有如發現殺父仇人的目光氣勢給壓倒,但仍努力露出開朗的表情。
「不是啦,或許這是門外漢的多嘴,但關於江藤先生先前提出的『仇討禁止令』議題,其
實大家都評價不佳。我身為外務少記來說或許有些奇怪,但這也不能說符合歐美的作風。
復仇乃自古以來的武士之道,就算是維新,要廢除復仇也該三思......」
「門外漢的插嘴就請適可而止吧。」
是猶如以柴刀切斷般的冰冷語氣。話說到一半被打斷,蠟山露出彷彿被潑了水般的表情。
江藤鼻哼一聲,說著「走囉鹿野君」便再度邁開步伐。
「鹿野?」
浮現憤怒神情的蠟山,以意外的語調說道。
「難道,閣下是尾州的鹿野師光大人?」
「......嗯,在下鹿野師光。蠟山君,真的好久不見了。」
師光轉過來面向蠟山,緩緩地低頭致意。江藤則像被彈開般地回過頭來。
「你們認識?」
「是的,我在加賀藩擔任京都奉行助勤,長住在京都宅邸時,跟身為尾州公用人的鹿野大
人很交好。」
『就算如此』蠟山仔細地來回打量師光全身。
「我聽說閣下在鳥羽伏見之戰遭遇了奇禍,原來您還活著。」
「哈哈,總之發生了很多事。」
師光只能微笑以對。戰爭時期被關進京都御所北邊的二本松薩摩宅邸的地牢,說出來誰也
不信吧。(註:參見《被囚禁的師光》短篇)
「原來如此,那樣最好不過了,我正以為您肯定是死了呢。」
蠟山的嘴角浮現淺笑,大大地頷首。
「但是啊,該怎麼說好呢,我是聽說江藤先生身邊的護衛是位技藝高超的練家子,沒想到
就是您。唉呀唉呀,身為御三家筆頭的尾州公用人現在幹起了護衛,有道是盛者必衰、世
事無常啊。如果鹿野大人希望的話,我也很樂意替您介紹更好的差事喔,如何?」
「不不,那就不必了,我有這份工作就心滿意足了。」
「可別說謊喔,您是在窮困潦倒、走投無路之際被江藤先生撿去的吧?我們不是很要好嗎
?就別跟我逞強了。」
「您的好意我心領了,在下的確是在戊辰戰爭死過一回,如您所言,能像這樣被江藤先生
撿去收留就已經是僥倖了。」
「可是......」蠟山正想繼續說下去,一直默默不語的江藤以銳利的聲音打斷他。
「喂,有一點你搞錯囉。鹿野君做我隨從的同時,也是司法省的官吏,被任命為權中判事
也獲賜正午位官位。相對之下,如果你說你是外務少記,不是才正六位而已?像你這樣的
下位者來擔心這個,我覺得真是笑掉大牙啊。擅自擺出一副很懂的臉來說教,不如多學習
一些物事比較好,就當我雞婆地給你忠告。好了鹿野君,回去囉,在無謂的地方浪費太多
時間了。」
江藤說出最後一擊,旋即邁開步伐;霎時啞然的蠟山在師光面前變了顏色。
「那麼,我也給你一個雞婆的忠告。」
蠟山的聲音被恥辱和憤怒所顫抖,高聲向江藤背後放話。
「這位名為鹿野師光的大人,是個苗頭不對就會撒謊逃走的男人。讓這樣的傢伙當護衛,
您身為天下的司法卿,恐怕思慮有欠周詳。」
蠟山以為轉向他露出震驚表情的師光要做出什麼動作,登時向後退了半步。
「什、什麼呀,就是長州處分之前,我在梅枝卿的宴席上發生的事,可不要說你忘了。」
(註:長州處分,或稱長州征討,指一八六四年禁門之變後,長州藩被立為朝敵,向幕府
下達征討長州的命令。之後以尾張藩藩主德川慶勝為首,聚集兵力向長州進軍。)
「啊啊,就是八郎兵衛的——」
師光馬上以懷念的語氣說道。真的是很久的往事了。
江藤以驚訝的語氣叫師光的名字。
「這傢伙在說什麼啊?」
「不......以前也發生過很多事嘛,下次再跟您說吧。」
趁隙站穩姿態的蠟山,拉正了洋裝衣襟後說「總而言之......」。
「就是這麼回事,江藤先生也最好多加小心。那麼,告辭。」
說多加小心,到底是講仇討禁止令還是指師光當護衛的事,江藤也不甚明白;但蠟山就這
麼抬頭挺胸地大步離去了。
「什麼呀那個笨蛋?」
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江騰忍不住脫口而出,師光則聳聳肩。
「他從以前就是爭強好勝的人呢。」
「那種蠢蛋也能做外務少記,可見外務省還真是人才非常不足。」
江藤再度回頭看向玄關,接著看著往來不絕的黑衣官吏們,喃喃自語著「洋服也很讓人困
擾呢......」
「現今這個時代,不管怎樣的蠢蛋,只要一穿起洋服,就誤以為自己能幹得出大事,連周
圍的人也這麼想所以情況就更糟了。就算退個一百步來說,如果是無能之士還好,如果那
群人當中混入想取三条公性命的暴徒該怎麼辦?從旁來看是分不出來的喔。」
「哈哈,那下次要推洋服禁止令嗎?到進入審議為止大概要花個十年吧。」
「真是的。」
師光和江藤隨興地再開始行走之際,「對了」師光看著江藤的臉說道。
「蠟山君說的仇討禁止令,果然被三条公駁回了?」
「是啊,只是今天面談完之後,我很清楚地明白了,三条公本身對復不復仇沒意見,果然
是周圍那些薩摩份子在反對,那些傢伙光會礙事。」
「復仇乃是武士道的本意,也不是不能理解。」
江藤以險峻的目光道:
「......鹿野君,竟然連你也反對?」
「別說笑了,要是能得到諒解的話還好,但罪行真的能就這麼被赦免嗎?」
「你這不是很了解嗎?就是如此。對了,剛才那男人說的話是怎麼回事?」
「梅枝卿的事嗎?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喔?」
「啊啊」師光以拳頭托起下顎。
「仔細想想,那也是一種復仇吧。」
兩人踏入大門往道路走去,天色彷彿拉下布幕般地陰翳起來。色白而巨大的雲漂浮著,覆
蓋了艷陽天。震耳欲聾的油蟬聲突然中斷,停了約莫三拍的空檔又再度開始騷動。
「剛剛不是說長州處分之前?那樣的話,是你還在當尾張公用人時期的事了吧?」
「在文九三年,距今近十年前的往事了。是有點奇特的復仇,非常有趣的故事喔。若可以
的話,請想想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右手側是青綠的護城河一路延伸。師光以雨傘尖端將小石子彈飛,輕吐一口氣,接著開始
講述在文久三年的夏天,他被捲入的某起復仇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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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柑色夕陽的照耀下,鄉間的荒道一路延伸。
風吹拂著青綠色的茅草倒向一側,蒸騰的暑氣也暫時隨風消散,鹿野師光「呼」地嘆出一
口氣。
這一晚,位於京都西側的葛野御室村的加賀藩別邸,由身為加賀藩的京都奉行:布目誠之
進擔任主辦人,將舉辦與左近衛少將:梅枝經定的懇談會。師光並不是很想參加這場宴會
,但還是在丹波街道上向西匆忙趕路。
梅枝左少將經定,身為年輕公家,以皇居中屈指可數的攘夷者而為人所知。
安政五年,他對幕府違命締結日米修好通商條約悲憤交加,與年長一歲的姊小路公知一起
煽動八十八名公家,在宮中靜坐抗議;另一方面,他身為公卿,也以劍藝高超,甚至能直
接騎馬使劍的武勇而遠近馳名。
經定敬愛如兄長的公知,同樣也是高聲主張征討蠻夷,乃固執的攘夷主義者,對洛中的攘
夷派來說,恰好是有如神主牌般的兩位貴人;對幕府而言則相當棘手。
風向會轉變的契機,是由於公知被朝廷任命為攝海防備巡察。公知與海軍奉行:勝安房守
一同登上幕府的西洋軍艦後,體驗其無視於大浪的機動力,以及驚人的砲擊威力後,便幡
然醒悟,旋即改奉行大攘夷思想,主張應立即與外國諸國展開交流,在蓄積國力的前提下
與之相互競爭。
(註:大攘夷思想指並非單純地驅夷鎖國,而是盡可能與西洋列強交流,藉以強化累積自
身國力,累積能與西方國家對抗競爭的實力。)
經定對公知的轉變很是訝異、瞠目結舌。公知也斥責自己情同兄弟的經定之無知,力勸他
也轉向大攘夷思想。但嗚呼哀哉,這樣的爭吵並沒有長久持續下去。文久三年七月,亦即
距今約一個月前,在皇城之北端、朔平門外,公知被殺了。
透過京都守護職與奉行所的搜查,將薩摩藩士:田中新兵衛當作兇手逮捕;但在居留期間
他就自殺了,結果真相就此下落不明。有風聲謠傳是憎恨公知變節的攘夷派教唆新兵衛,
但一切都未知。
在早朝結束的歸途中,遭到複數人士襲擊,被砍得血肉模糊的公知,由隨從抬回自宅。公
知全身被染成蘇芳色,被抬進玄關前板;等待僅存奄奄一息公知的是打算繼續議論,正造
訪姊小路宅邸的經定。
公知臨死前握住震驚而飛奔趕來的經定之手,低語了三言兩語後才斷氣。瀕死之際,公知
到底說了什麼?經定沉默不言,什麼也沒透露。但可以確定的是,目睹公知慘死的經定,
原本身為激進的攘夷主義者,從此徹底地低調並沉潛下來。
過了不久,經定透過友好的舊識:布目,開始聆聽滯留在京都、為數不多的開國理論者談
話的樣子。那些人當中,也包含了曾在橫濱遊學的師光;但厭惡紅毛碧眼的異邦人心態,
果然還是很難轉變,因此經定的心意就這麼一直搖擺在攘夷與開國交易之間。
這次宴會的目的就是經定打做出決定,而命令布目舉辦的。召集攘夷與開國交易兩陣營,
究竟哪方才是正確的,在大人面前辯論彼此的理念——能有這個決心是很好,問題困擾的
是承辦人布目誠之進。
說到攘夷論者,人選多如過江之鯽;而另一方面,開國論者則屈指可數。要在那些容易激
憤的攘夷論者面前,不會膽怯而被壓倒氣勢,能侃侃而談理念的人幾乎可以說沒有。但是
,對一直支持大攘夷理論,且想方設法透過經定,在早朝導入開國交易決策方向的布目來
說,這無疑是個不可多得的大好機會。
於是布目便為了拜託舊友師光,頻繁地造訪尾張藩邸低頭懇求。原本堅辭的師光,因為再
怎麼說對方都是加賀藩京都奉行,身為他的上司,實在難以抗命。最終他還是答應了這猶
如撿拾火中栗子的苦差事:明明對自己沒有好處,卻仍挺身而出。前面說不是很想參加,
指的就是這麼回事。
穿過寺廟林立的西京村一帶,前方可見三個連在一起的小山丘,正是葛野的雙岡。而目的
地加賀藩別邸,就隱藏在山麓下的蒼鬱森林。
那一帶從平安時期就是天皇的狩獵場,同時也以仕紳貴族的避暑勝地而馳名。在東麓建造
的法金剛院,傳說原本是右大臣清原夏野的別莊;加賀藩也從窮困潦倒的大臣手中收購了
這幢別莊。在到處都有幕府官吏眼線的洛中,終究難以密議謀談,而這裡恰好十分合適。
途經古意盎然的正法山妙心寺門前之際,遠方傳來低沉的梵鐘聲,是宣告晚上六時的晚鍾
。約定在六點半,時間還很充裕。天際逐漸暗去的西方夕空,飛過猶如芝麻般的烏鴉。
師光停下腳步,取出手帕擦拭脖子的汗。從這裡距錦小路的尾張藩京都宅邸,約有近一里
半的路程,他早已大汗淋漓。雖然途中拿出扇子試圖搧風,但因手腕愈來愈疲累,最後就
放棄而收回了。
在雙岡前方,路一分為二。師光選了有茂盛草木竹林的左道來走。或許是疏於打理,風一
吹過,竹子就搖晃碰撞,發出刺耳的「喀噠喀噠」聲響。
持續往滿地小石子、凹凸不平地路前進,前方便出現了一個古老的冠木門。高掛的提燈裏
已經點燃燈火,可見加賀梅缽的家紋隱隱約約浮現。
師光擦掉臉上的汗水,接著進入門內。雖說是別莊,但看起來並沒有那麼寬廣。在砍除竹
林而開拓的土地上,侷促地建著類似茶屋風格的書院。
一進入玄關,有個高個子男人正從裏面出來;是布目的部下,擔任加賀藩京都奉行助勤的
蠟山純名。
「鹿野大人,歡迎您大駕光臨。」
蠟山當場跪下,微微地低頭致意。
「有點太早到了呢。」
「沒這回事。今天真的很感謝......好了,請先進來吧!奉行大人也到了。」
蠟山嘴角微妙地抽動,速速進到屋內去。被留下來的師光稍等待了一陣子,但沒有管鞋僕
役*要出來的跡象;看樣子沒有類似下人的人。無奈之下,師光在原地脫下草鞋,就這麼
插著長短刀進入有路燈照明的長廊。
(*註:原文為下足番,指在玄關協助收拿管理客人脫下的鞋的僕役,如果有配武士刀,
也會在此卸下交給他保管。)
經過兩個拐彎處,在路底見到了裏屋。邊說著「打擾了」,並踏入室內,約莫有十五疊寬
的和室,有名壯碩的男人正拿著紙張在確認座位。
「喔喔,鹿野君。」
他就是布目誠之進。目光看似嚴厲,臉上帶著劍道面具摩擦傷痕的臉,看見師光就浮現爽
朗的笑容,以要撲上去抱人的氣勢向師光走去。
「太好了!你來了啊。這樣的話,無論如何我藩的顏面就能保住了。」
「這不是當然的嗎,我會遵守約定的喔!」
「嗯,我認為如果是你的話肯定沒問題,只不過還是......」
布目以熊一般的寬厚手掌,大力地拍了師光的肩膀。
加賀藩不像其他藩一樣被以留守居來稱呼,而特稱為「奉行」;負責統籌在京都的公家、
門跡*或與其他藩之間的交際,總共配置兩名京都奉行,皆從隸屬於御馬迴組的高級藩士
中挑選擔任。奉行的任期為期一年,每年在水無月和神無月交接是慣例。但自黑船來航以
來,看到都內情勢突然變得騷動,藩內高層便判斷沒有其他能取代人脈廣闊的布目人遠,
便作為特例讓布目持續擔任了近八年的京都奉行。去年迎來不惑之年而仍未有衰頹之相的
布目,傳說其深甚流劍術的技藝,在加賀藩士之間也數一數二。
(註:門跡-皇族、貴族子弟所出家的特定寺院;水無月-六月;神無月-十月)
「可是鹿野君,醜話先說清楚,今晚的宴席,想必氣氛絕對不會太好。」
「說得也是呢,我有這個覺悟喔。」
「我會注意不要讓場面在大人面前失控,但大概還是會給您添麻煩,真的對不住。雖不能
說是作為賠罪的替代,但食物很美味喔!當然酒也是。你應該也知道左少將是位挑嘴的大
人吧?今晚為了招待大家,叫來都內第一的廚師讓他大顯身手。全都是山珍海味佳餚,非
常好吃喔!」
似乎是為了鼓舞師光的爽朗態度,讓師光忍不住笑出來。
「那還真期待啊,這樣的話我也要拚命努力說服經定大人大攘夷的好處。」
布目猶如栗子般的圓眼瞇成細線,用力緊緊握住師光的手,感激涕零的樣子。
師光在屋內一角坐下,從開放的紙門外眺望夜色。在夜幕低垂的竹林,音色清涼的蟲鳴響
鳴著。
客人還只有師光一人,布目為了迎接經定,往街道上走出去。
正茫然不知所措的時候,以盆子裝著茶杯的年長女侍現身了。師光行禮後,啜飲遞上來的
茶,是口感極佳的玉露茶。
師光猛然想起,問了脫在玄關的草鞋就那樣放者好嗎?可是老女侍只是重複著「呃這個嘛
......」,還是問不出所以然來。就在這時,恰好路過的蠟山進到室內。
「她做了什麼冒犯的事嗎?」
「不,只是想問脫在玄關的草鞋,直接放在那裏好嗎?不是還有其他藩邸的人會來?」
「她是布目請來的廚師妻子,兼任女侍的工作。喂,不要再發呆了,趕快去玄關整理好!
」
蠟山看著她速速退下的背影,大大地咋舌起來。
「真是笨拙的鄉下人!晚點我會好好罵罵她,請您見諒。」
「不要緊喔,你們沒有從藩邸帶女侍或下人過來嗎?」
「就是啊,已經說了需要人手,但奉行大人說帶大批人馬過來太引人注目。但就算是這樣
,只靠廚師的妻子應付整個宴席還是太勉強了啊。多虧如此,連我都要被雜事追著跑。」
這也是工作的一環吧,但現在對眉頭緊閉的蠟山說這些也無濟於事,師光便只好曖昧地點
點頭。
穿得一身白色廚師裝扮的老人從走廊現身了,在開放的紙門前雙膝下跪,於木地板上以兩
手向前併攏的姿態深深低頭行禮。
注意到師光視線的蠟山回頭一看,「喔八郎兵衛」地說出聲。
「鹿野大人,這位就是剛才說的廚師。喂八郎兵衛,過來這裏。」
個頭嬌小的老廚師靜靜地向兩人移動,再度平伏下去。
「鹿野大人可曾聽聞過『花菱』這間料亭?」
「祇園的名店對吧?我是沒去過,但聽說過好幾次。」
「這傢伙啊,就是花菱將廚房全權交付打理的那個男人喔。雖然已經退休隱居了,但奉行
大人為了今晚而重金禮聘他回來,因為那位大人非常挑嘴嘛。您知道嗎,大人特別喜愛濃
味噌的牡丹鍋喔,不敢置信對吧?」
蠟山以戲謔的口吻擠出表情。的確,理應素食的殿上人被爆出喜好豬肉鍋的話,肯定會造
成大騷動。
「喂八郎兵衛,這位乃是御三家筆頭:尾州的公用人鹿野師光,抬起頭來打聲招呼。」
八郎兵衛緩緩抬起頭,以低垂而無感情的視線向師光看去。
「......初次見面,在下八郎兵衛,此次承蒙邀約,由衷感謝。」
「鹿野大人身為尾州高官,曾在居留在橫濱學習西洋的學問,可是京都一等一的異國專家
。方才被多津粗俗無理的冒犯搞得很火大,你給我好好地求饒。」
「喂,蠟山君——」
多津是方才的老女侍,亦即八郎兵衛的妻子。就算師光加強了語氣制止,八郎兵衛還是彈
起般地抬起臉,姿態跟著動搖。
「橫濱......」
八郎兵衛異常地瞠目結舌,目光從師光身上移向蠟山。他追問般的態度,蠟山也有些不知
所措。
「對吧,鹿野大人?」
「沒那麼了不起,只不過是接到藩命,在那裏待上一個月,到處見識罷了。」
張著口的八郎兵衛,好像還想說些什麼,又慌慌張張地伏下頭去。
「......蠟山大人,這次的宴席,呃,我聽說是梅枝大人召開的晚宴。」
「是啊,那又如何?」
「不,梅枝大人的話,在皇室公卿之中也是特別厭惡西夷的人士,我以為邀請的都是信奉
攘夷的武家大人。為什麼......會有像鹿野大人這樣的人物出現?」
「真煩啊,跟你沒關係吧?」
「可是......」
「都說了很煩沒聽到嗎?少管多餘的事!」
「蠟山君,不用那麼大聲。」
看不下去的師光出聲警告,蠟山就鼻哼一聲,留下輕蔑的目光便步出室內了。面露狼狽之
色的八郎兵衛,立刻隨後追出去。
室內登時恢復寂靜,師光再次拿起杯子送到嘴邊,剩下的少許玉露茶已經完全冷掉,只剩
下苦澀刺痛了舌頭。
在那之後沒過多久,其他賓客們漸漸現身了。
透過蠟山引導入座的客人有津藩的鰐口彌一和岡山脱藩的成木敏悟,接著是阿波藩的稻守
主税;不管哪位都是名號響亮的激進派攘夷主義者。或許是已經知道這場宴會的目的,不
管是誰,入座前都帶著險峻的眼光瞥了末席的師光一眼。
被布目引領而逕行進來的,是身著檜皮狩衣的經定身姿。
經定走過跪伏的一行人面前,以不像公家的姿態,粗暴地坐了下來。
「諸位多禮了。」
以此發言為契機,列席者緩緩抬起頭。
坐在上座的經定,手持代替笏的大鐵扇。一如既往,公家特有的裝扮:以鐵漿薄薄地塗黑
牙齒,在經定威嚴的容貌顯得很突兀。
在走廊上看著經定坐定的布目,以滑行的方式往師光旁邊移動。這樣便以經定為首,和鰐
口等三人形成相對的形勢。
發出響亮聲音後,經定合起鐵扇。
「今晚的宴會,乃是吾命令這裏的布目所舉辦。姊小路左中將的意外之禍,諸位都知道了
吧?無論如何,中將似乎是因為從攘夷轉向至開國,遭人懷恨在心而被殺害。雖然聽說兇
手被薩摩的人逮捕,但吾也聽聞那只是代罪羔羊。到底是誰?你們之中難道沒有人知道殺
死中將的兇手是誰嗎?」
大家都低著頭,什麼都答不出來;經定以鼻子冷哼一聲。
「......也罷,吾將諸位召喚聚集而來不為別的,就是要你們證明給吾看,攘夷與開國,
究
竟哪一方才是正確的?中將一直試圖說服吾轉向大攘夷理論;是透過交易培養國力呢?還
是驅而趕之呢?原來如此,給我個道理吧!」
「梅枝大人,那是......」
鰐口高聲開口說道,經定便「唉,先聽我說完」地制止他。
「吾原本就厭惡西夷啊,真的非常厭惡。一想到他們的紅毛碧眼就全身發顫。
、、、
另一方面,長州在馬關砲擊英吉利的船,不是聽說為了復仇討一口氣嗎?
什麼嘛,只是想說逞凶鬥狠的話,小孩也做得到。所以說啊,今晚針對攘夷或開國,就在
吾面前好好地辯論給我看吧。」
(註:英吉利-原文用平假名書寫,旨在強調語氣。)
攘夷派的三人,立刻彼此交換目光。身為首席的鰐口正準備開口發言,彷彿欲打斷般的布
目大大地拍了手。
「好了好了,因為晚餐已經準備好,暫且等等吧。」
紙門被拉開,蠟山和多津端著白木製的三方盤*靜靜現身了。那就是餐點吧,兩人反覆地
進進出出,由多津將餐點放置於師光面前。
(註:三方指下方呈現窄柱狀、上方為方形盤狀的容器,通常用在盛裝神佛供品或身分高
貴人物的供物。)
餐點是二湯五菜,再搭配錫製窄口酒瓶與小酒杯。餐具全是白瓷底的藍染紋,飯鍋和湯碗
都用素燒土鍋的蓋子蓋著。以紙片包裹的筷子則似乎是楊木製。
五菜的香氣四溢,色彩也很鮮豔。有顏色赤紅的厚玉子燒、添加薄切肉片和青豆的炒蔬菜
、加了鷹爪椒的清蒸雞、小型餛飩的開口撒了山椒,以及從三葉涼拌菜飄來強烈的醋香味
。
蠟山和多津退下後,靜靜地將紙門闔上。
「布目,真是不得了,叫人看得入迷的晚餐啊!」
經定邊取下湯碗的蓋子,邊以讚嘆的口吻說道。師光也取下蓋子看內容,登時芬芳的高湯
香氣四溢、撓動鼻腔,令人垂涎三尺。裏面是加了青菜,勾芡濃郁的羹湯,還有蛤或淺蜊
熬煮而成的海鮮高湯。而飯碗內的白米飯則粒粒分明,閃耀著光芒。
「誠惶誠恐,為了符合大人的口味,這次請來了都內第一的名廚。這位八郎兵衛,快來介
紹菜單吧。」
不知何時起,門邊出現了八郎兵衛等待著。經定一邊接受布目以跪坐滑行的姿勢,拿著酒
壺來倒酒,同時目光瞥向八郎兵衛。
「這份餐點,是模仿攝家大人的晚餐吧?」
(註:攝家指鎌倉時代出自藤原氏的五個家族,即近衛家、一條家、二條家、九條家和鷹
司家。他們可以通過大納言、右大臣、左大臣等職位晉升到攝關體系中最高的攝政和關白
官位,是公家中最高的家格。)
「誠如大人所言。敝人從前承蒙某位大臣惠賜機緣,而有幸為其負責料理工作;此次菜單
設計乃從中參考而來。」
「餐具是清水燒吧?這個三方盤也是好東西。二湯五菜真是豪華啊!擔任傳奏的吾自不待
言,就連擔任議奏的三条大人,在特殊節日頂多也是一湯三菜呢!」
師光也替自己將酒杯斟滿。醇厚而淺黃色的酒液,帶有微微的酸香氣。
以酒杯就口的經定瞪大雙眼,喃喃地脫口而出「甘露啊!」
「真好喝!真是特殊的酒呢!」
「此乃丹波篠山的銘酒,平時沒有在市面上販售,是特別為了今天而讓給敝人的。」
八郎兵衛趴伏在地上回答道。師光也跟著其他人一起含酒入口,的確美味。刺激舌頭的辛
辣之後,芳醇的香味撲鼻而來,是第一次品嚐到的口味。
「請盡情享用,這邊依序說明:首先從白飯開始,高湯是用海鮮高湯和雞高湯製作再濾清
而成。接下來是玉子燒,此乃宇治的雞蛋製作而成。接下來如各位所見,是開了口的蕗菜
餛飩和運用紀伊田邊特產的拌菜——」
就在此時,從方才的紙門另一側,傳來「打擾了」的女聲。由於語氣顯得很倉促,所有人
都往那邊看過去,布目立刻上前拉開紙門。
走廊外是兩手併攏跪下的多津,布目膝行至她身邊,冷酷地問「什麼事?」多津抬起頭,
以極度狼狽的表情向布目說了些話。
「什麼?」
布目就這麼以跪坐的姿態朝師光望去。
「鹿野君,不好了!聽說尾張藩邸失火了。」
「你說什麼?」
「就在剛剛派了人過來,說向你轉達藩邸的火災擴大了,正在騷動的樣子。」
在布目身後,多津激烈地點頭。
騷動如漣漪般在現場擴散開來,就像捅了蜂巢一樣。經定向布目詢問詳情,而攘夷派的三
人則困惑地面面相覷。
「布目先生,抱歉今天就讓我先回去。」
師光將長短刀插回腰間,留下這番話後便打算奪門而出。
「鹿野君,等一下。」
後方飛來布目的聲音。一回頭,從座位上可窺見布目的上半身。
「裏面繫著我的馬,拿去用吧!」
「我就不客氣地接受了。」
師光從走廊奔向玄關,自鞋櫃抓出草鞋往外跑,正好撞見蠟山閒晃的身影。
「怎麼了?」
蠟山被師光的姿態嚇到,瞪大了眼問道;師光則氣息未定地左右張望。
「有人來通知我藩邸失火了對吧?對方已經不在了嗎?」
蠟山發出「欸」地一聲,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一臉初次耳聞的表情。看來應對的是多津吧
。
「那、那是真的嗎?」
「詳情我也不清楚,現在正打算直接回去,但布目說可以用裏面的馬。馬廄在哪裡?」
蠟山被師光一逼問,便慌慌張張地沿途替他帶路。在月光皎潔的竹林中,栗色毛的馬正看
似悠哉地吃著草。
師光拔出短刀,砍下一截身旁的青竹,拿來當成簡易馬鞭。鬆開綁繩,輕撫馬的頸項後,
馬以慵懶的目光看了師光一眼便向他靠近。
給馬繫上韁繩,踩上足鐙,師光一口氣躍上馬鞍,馬隨即緩緩地開始行走。
「馬待日後必歸還,替我向布目先生道歉。」
師光邊看著蠟山點頭說「好」,邊用青竹鞭打了馬的屁股,馬啼聲響徹暗夜,旋即飛也似
地疾奔而去。
好快。馬匹轉瞬之間就穿過竹林,往街道奔去。師光握緊韁繩,在籠罩暗夜的路上一心一
意地往東前進。聽見馬啼聲的當地路人們,紛紛跳開閃避。
宛如疾風般奔馳的期間,心急如焚的師光開始一點一滴地恢復冷靜。
所謂火災,真的是單純的小火程度嗎?
實在不認為會有人膽敢在身為御三家筆頭的尾張藩邸縱火,但特地遣人到葛野通報,應該
不是普通的小事。先前會津中將上洛之時,滋事浪人就日漸增多。師光陷入厭惡的思緒,
心中很是焦急。
過了西京村一帶之後,人影就多了起來。雖然有市街上禁止騎馬奔跑的法規,但現在也不
是介意那種事的時候。師光拉緊韁繩讓馬的速度緩下來,同時大聲呼喊叫前方的行人讓路
。
通過了釜座的守護職宅邸再往南轉彎,沿新町通往南,還有一町就能趕到家了,師光突然
興起怪異的念頭。
太安靜了。
尾張的京都宅邸失火的話,當然會引發騷動吧,但就連一絲一毫的騷動都完全沒聽到。路
上行人的模樣也一樣,飄著拉長薄雲的夜空下,連一縷菸也沒有。
師光懷著不明所以的心情繼續駕馬前進,總算到了高掛尾州葵紋大燈籠的藩邸門前。
「喔鹿野先生,怎麼啦,竟然騎著馬。」
從出入口看見了熟識的門衛。
「不是去參加宴席嗎?還真早回來呢。」
師光說著「不...」同時下了馬。
「火災呢?」
「啊?」
「因為我聽說藩邸失火了,才匆忙趕回來。」
門衛瞪大了眼睛。
「這是什麼話,才沒有那回事呢。」
師光把馬交給門衛,接著進門去,確實眼前的景象跟出發前毫無二致,還是平靜的宅邸。
一察覺自己被騙了,師光便感到全身脫力。心中與其說是憤怒,更多的是安心。
「說這裏失火,是哪來的哪個傢伙通報的啊?」
牽馬的同時,門房也向師光走了過來。
「我也不是直接聽說,在雙岡的加賀別莊吃飯時,似乎有向我傳話的傢伙來過了。」
「從那樣的地方騎馬趕回來嗎!真是的,真是不得了的傢伙呀。」
門房露出辛苦了的表情幾度點點頭,師光回應著「就是啊」,同時也意識到的確事有蹊俏
。
今晚的宴席畢竟是秘密舉辦,參加者經過嚴格挑選,不在河原町三条的加賀藩邸,而特地
選擇在洛外別莊設宴也是為了這個原因。師光為了保險起見,沒有向上級稟報宴會的目的
。
也就是說,應該沒有人會知道鹿野師光在那裏才對。撇開那些不談,以尾張名義留言的那
名男子,特地到雙岡山麓現身,要說單純只是惡作劇,未免有些勉強吧。
「鹿野先生,這匹馬該怎麼辦?」
栗毛馬被門衛拉著,以怒吼的表情發出鼻嘶鳴。師光也瞬間浮現過騎回去還的選項,但排
山倒海的疲勞立刻讓他打消這個念頭。很抱歉害布目被迫在一排攘夷派面前孤軍奮戰,但
他身心俱疲,無論如何都辦不到。
「那是跟加賀的人借來的,強迫牠跑了那麼長距離,肯定很累了吧。我會準備謝禮,明天
還回去。」
「明白了」門衛低頭應道,牽著馬一起離去了。
是誰為了什麼目的而撒這種謊?踏進玄關的同時,師光在心裏試著找兇手。
可是,全部想過一輪又太累了。
師光卸下腰間的長短刀,脫下草鞋,決定全部等明天再說。
翌日,師光帶著馬造訪加賀藩邸的布目。
「聽說火災是誤傳啊?」
一進入裏側房間,布目就開門見山地說。
「您已經知道了嗎?我可是飛也似地趕回去呢!什麼謊都有人說啊。」
「雖說只是誤報比什麼都值得慶幸,但也可能造成大麻煩呢。」
稍微嘆了一口氣,布目雙手抱胸。
「就算你已經回去了,果然大家還是都心浮氣躁起來。當然了,也不是議論什麼攘夷的時
機。因為經定大人也很介意發生了什麼事,不得已之下才派遣經定大人的人力車到市區去
調查,結果怎麼著?這才知道什麼火災全是胡說八道。」
「就是啊,我也是回到藩邸才得知。」
「問題就在這裏,為什麼號稱尾州派來的男人要撒這種謊?地點在葛野的雙岡喔,右京的
邊陲地帶,就算為了鬧事或發酒瘋,特地跑來也太遠了。」
「對啊,到底......」
「就是你啊」布目低聲說道。
「難道不是為了在那個場合全身而退,你自導自演的嗎?出現了這樣的說法。」
「開什麼玩笑!我不可能會做那種事!」
「我知道。我啊,很清楚鹿野師光不可能會耍這樣的小手段;但其他人就不是了。老實說
吧,鰐口和成木他們,都不停地說你是夾著尾巴逃走了。更糟糕的是,經定大人看起來也
有幾分懷疑真是如此。」
師光驚訝得啞口無言,真是莫須有的罪名,就算謠言也太過分了。但是,師光也明白對布
目說這些也沒用。
「我已經再三否認,但那些傢伙應該聽不進去。然後到了今天,或許謠言已經散布出去了
也不一定。」
「畢竟人的嘴巴是關不住的,原來如此,確實很麻煩。」
「結果害你捲進麻煩事了,真的對不住,請原諒我。」
布目在禢禢米上併攏雙拳,深深地低頭道。
「不不,請抬起頭。不會有誰認為是布目先生的錯喔,只是這下糟糕了,任憑臆測流竄而
受人恥笑的話,我身為尾張公用人也會立場盡失。這下子,說什麼都非得找出那男人不可
了。」
「就是啊就是啊,當然我也會盡力協助的,這樣我多少才能過意得去。」
布目以膝形前進,說起了「八郎兵衛」。
「鹿野君,你該不會遭他懷恨在心吧?」
「昨天的廚師?怎麼可能,我昨天才跟他第一次見面呢。為什麼這麼問?」
「宴會結束之後,我質問多津來的到底是怎樣的傢伙?可是她只回答是手提著朱漆太刀、
邋遢的浪人,怎樣也問不出所以然來。再追問就沒有其他特徵嗎?八郎兵衛從結結巴巴的
多津旁邊,插嘴說是個子相當高的男人。這不是很奇怪嗎?遣使現身的時候,那傢伙正在
我們面前介紹餐點才對,為什麼會知道那男人的外型?」
「說得也是,那八郎兵衛怎麼回答?」
「就是這點,他是這麼說的:其實在準備膳食的時候,從裏面的廚房窺視到那男人就在附
近徘徊。因為覺得對方行跡可惜,就問對方是誰,男人回答他是尾州的僕役,乃今晚造訪
的鹿野師光的護衛......你聽了覺得如何?」
「那是什麼呀,我可沒有什麼護衛喔。」
「很奇怪吧?」
「很奇怪呢,就算真是如此,我認為我沒什麼會遭八郎兵衛怨恨的理由。」
「如果鹿野君跟他之間有什麼隱情的話,我也不便貿然多說什麼。考量這點,昨天才沒有
進一步介入;但既然你心裏也沒底的話就不要緊了,要不我去幫你問問看吧?」
布目雙手抱胸,撐大了鼻孔哼氣。師光稍微思考後,搖了搖頭。
「感謝您的費心,但我也不好勞煩布目先生親自動手,畢竟是我自己的問題嘛。怎麼,複
雜的
事我會派成坊協助調查的。」
布目瞪大雙眼,隨即揚起笑容。
成坊是師光在洛中洛外所配置的其中一名間諜,其名為成之助。乃布目上洛以來,跟關照
的一名女子所生。由於布目與正室之間只有女兒,因此大喜過望,以自身之名採取其中一
字,取名為成之助。
成之助會成為師光的間諜,是布目的期望。身為京都奉行,能洞燭先機綜觀京都情勢的布
目,早就切身體會到紙上談兵的士道毫無意義。靠自己身體力行、時而手握白刃克服險境
,才能培育武士之魂,進而養成士道。由於自身職務的關係,布目無法親自教導成之助,
基於為父之情,便拜託舊友師光將成坊收留在身邊使喚。
「那正好,請盡情使喚他。」
布目豪氣地點頭,接著說八郎兵衛和多津的家就在距離雙岡不遠的木辻村。
師光鄭重地致謝後,離開了加賀藩邸。
雖是日漸悶熱的陰天,在過了大極殿跡的所司代組*宅邸附近之後,就斷斷續續地降起雨
來。雨勢如預料中的並不強,在毛毛細雨下,師光走在和昨天相同的道路上,只不過這次
是緩緩向西行。
(註:所司代-留在京都負責處理皇室和近畿地區有關的各種事務稱之。)
木辻村就位在葛野東端,有妙心寺的門前町。
平安時代遷都之時,看似勉強包含了右京的西北端,但這一帶早有衰敗之相,現在幾乎都
是有如廣漠的荒野。
向路過的農路問路後,才總算找到八郎兵衛的家:位於村子西側,可遙望雙岡的竹林中。
師光說「打擾了」,接著跨入開放的屋內。一股青草臭撲鼻而來,在昏暗的室內,八郎兵
衛正在以研缽磨碎著什麼東西。
八郎兵衛對師光的身影瞪大了眼,丟下木製研杵,平伏在地板上。屋內深處能窺見多津的
臉,她登時也以趴倒的姿勢跪在八郎兵衛身邊。
「抱歉唐突打擾,我是昨晚宴席的鹿野師光。」
「是的敝人知道。」
八郎兵衛伏在地上回答。由於臉朝下的關係,聲音聽起來悶糊不清。
「......那麼鹿野大人,敢問來到這種地方有何事?」
「毋須那麼介懷,請抬起頭來;我有事想請問你們。不為別的,就是昨日多津遇到的男人
,聽說他向我轉達了藩邸失火的口信。」
八郎兵衛緩緩地抬起頭。
「啊啊,火災的情況如何了?」
「那完全是謊言,我慌慌張張地趕回去,連小火都沒有,安靜得不得了。」
八郎兵衛說了聲「這樣啊......」便住了口,一時半刻啞口無言。而身旁的多津則繼續趴
在
地上一動也不敢動。
「那我真是太失禮了。」
「我不是要八郎兵衛先生道歉,有錯的是那個男人。正因為如此,我今天才要向你們打聽
那傢伙的事。」
「鹿野大人打算親自調查嗎?」
「尾張的公用人被不知打哪來的混帳給耍了,面子掛不住啊。」
八郎兵衛以伏跪的姿勢並雙手併攏,說了「誠惶誠恐」
「雖然是這種地方,還請讓我替大人備席;大人請進吧。」
「不不,在這裏就好了。」
師光拔下腰上的長短刀,在玄關口的段差坐下。「可是......」在八郎兵衛困惑的時候,
身
旁的多津靜靜地拿出稻莖編成的坐墊,恭敬遞上去。
「謝謝了。那麼,遇見那男人的是多津吧?」
多津再次低下頭,以蚊子般的細聲回答「是的」。
「那時一聽說尾張大人的宅邸失火,我嚇了一大跳,所以記不太清楚了——」
「至少還記得那男人長什麼模樣吧?」
八郎兵衛對「呃......」結巴的多津,斥責「給我好好回答!」
「例如,大概有幾歲?」
「看起來不年輕了,我想有三十歲以上。」
「身高呢?」
「是位個子相當高的大人,他不像鹿野大人看起來那麼整潔的樣子,有股髒污氣息。袴的
下襬沾到了噴濺的汙泥,腰上的長刀也斑駁脫色了。」
「相貌呢?」
「被太陽曬得很厲害,是淺黑膚色的臉、披頭散髮,啊啊還有鬍子也沒有修剪,長得相當
長。」
目前為止,都跟布目問到的外型相差無幾。是路上的脫藩浪人形象,但果然還是沒有頭緒
。
師光邊說著「原來如此」邊搔頭,這時瞥見了一直保持沉默的八郎兵衛。
緊閉雙唇、刻著深深皺紋的八郎兵衛,看似在隱瞞些什麼。師光覺得他的表情看上去非常
悲傷。
「男人說了些什麼?有什麼地方的口音嗎?」
多津稍加思考,緩緩地搖搖頭。
「他很少開尊口,現在回想起來,或許是為了隱藏口音也不一定。」
「那麼,那傢伙怎麼稱呼我的?」
「呃這個嘛,因為我們也沒時間在那裏多聊,他只說出要傳話給鹿野大人的口信,接著說
拜託了,就立刻就出去了。」
「喔......在我的名字後面加上大人嗎?」
師光皺起臉道。
「果然那傢伙是冒牌貨啊,如果是真的遣使,就不會用尊稱才對,我們家的人都是這麼做
的。」
(註:原文為「鹿野殿」,殿是對上的一種敬稱;前面鹿野家的僕人對師光都只說鹿野さ
ん/san,屬於尊敬度較低,普通客套的稱呼,通常翻譯為「先生」。其實這段對話中,
師光對八郎兵衛的敬稱也是殿,只是原文中不用漢字,而用平假名「どの」表示,發音為
dono,為了語境合理中文還是翻為先生。)
多津彈起般地抬起臉。這是師光刻意套話,然而多津的反應超乎他預料。
師光正想坐到禢禢米上,此時八郎兵衛說了句「對了......」,打斷了師光。
「那個男人,左臉頰不是有個很大的舊傷疤嗎?」
多津的嘴唇顫抖,八郎兵衛則說著「對吧」催促她。
「是這樣嗎?多津?」
「是、是的。那位大人的左臉頰,剛好在眼睛下方,有個直直被斬過的大傷疤。」
「確定沒錯?」
多津大力點頭,師光轉向八郎兵衛。
「那傢伙來訪的時候,我記得八郎兵衛先生正在屋內介紹餐點,為什麼會知道他長什麼
樣子?」
八郎兵衛搖搖頭,說出師光已經從布目那聽過的相同說明——準備餐食的時候,男人就在
宅邸附近徘徊,問對方是誰、想幹什麼?對方回答他是師光的護衛,如此這般地娓娓道來
。
「原來如此,所以你們就完全相信那人是鹿野大人的下僕,如實轉達了他的話。」
「是的,真的沒想到會那樣啊。」
師光微微頷首的同時,也確認了這兩人是在撒謊。
多津先證言遣使是高個子、髒汙的浪人風男子,八郎兵衛其後才說男人的臉頰有大傷疤,
多津隨後跟著附和。
這順序很奇怪,臉部傷疤是最顯眼的特徵,為什麼多津不先說?就算真的忘記了,為什麼
多津在說明的時候,八郎兵衛不插嘴補充?師光認為,只有可能是為了包庇被問倒的多津
,當下立刻說的謊言。
「我已經很明白了。只是八郎兵衛先生......」
師光坐正姿勢,以認真的表情盯著對方。
「您......是否還有話沒對我說?」
八郎兵衛直視師光的視線,緩緩伸出雙手併攏伏平。
「絕對沒有這種事,真的已經全說了。」
毫不動搖地雙眸中,透出想勸退師光的意圖。這兩人果然在說謊。根本沒有什麼遣使男來
訪,是八郎兵衛和多津聯合算計他。
如果是這樣,師光思考著——理由是什麼?
身為尾張公用人,被滋事份子或醉鬼欺騙是不能容許的,但多少可以理解。但眼前的兩人
,為什麼要設計讓自己回藩邸?師光想破腦袋,也對他跟八郎兵衛之間的恩怨沒有頭緒。
想來想去原因只有一個:八郎兵衛是接受了某人的指使。
師光再度窺探兩人,死盯著自己的八郎兵衛,臉上浮現必死的神色;而多津也一樣。
雖然想著要不要試著威脅看看,但還是住手了。師光也置身京都七年了,脅迫憤怒的京都
人是沒有意義的,這點師光已經很深刻地體會了。
師光說著「好吧」抓起身邊的太刀。
「很有參考價值,我這邊也會試著調查看看。」
八郎兵衛與多津,並排著一齊跪下。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