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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開封濺血正文~
14. 驚惶
梓柔換上新的綠燈籠褲,身上的罩衫也遵照爸爸的指示換成草綠色,而不是平
時慣穿的白色。深色的背心和圍裙低調卻不失莊重,華貴的皮襖通通收進衣櫥
,換出樸素的舊鞋子。
「我不想戴這些東西。」梓妍抱怨道:「這些頭巾是褐色的!只有小孩子才會
戴褐色的頭巾。」
「你最好聽你爸爸的話。」賀夫人喝斥說:「我們家被人盯上,你們這些小女
生,最好把眼睛睜大,嘴巴牢牢閉緊。」
「我不懂。」賀夫人帶碧琪和青彩回房間換裝的時候,梓妍彎著腰對著鏡子扮
鬼臉。「不過就是拿伯帶了客人到家裡一趟而已,又不是我們偷了那件衣服,
為什麼我們要為此付出代價?」
「我也不知道。」
梓妍以為他們是為了警備隊失竊的制服來的,完全不曉得制服上沾了些什麼髒
東西。
「我們最好不要亂說話。」梓柔補上一段話。「警備隊制服失竊是大事,如果
有人冒充警備隊,你可不會想牽扯到家裡。」
「你說的對。」梓妍對鏡子噴了一口氣。「我討厭死刑。我們只能坐在旁邊,
什麼都不能做,像塊石雕黏在椅子上直到行刑完畢。以前還可以說要人不舒服
提前退場,可是我敢賭這次爸爸一定會逼我們坐到最後。」
「不要再抱怨了。」梓柔綁上深紫色的頭巾,在綠光裡顯得消沉又黯淡。這是
她今天的偽裝,撐過今天還有拿威全懷疑的目光,拿玉裘就會回到她身邊,解
除一切不實的指控。「我們一定會沒事的。」
梓柔戴上深紫色的手套,把另外一雙舊手套塞給妹妹。
「我討厭褐色。」梓妍說。
他們沒有選擇。
出白牆院大門的時候,除了青杏之外,其他的女傭都跟在碧琪身後,目送老爺
帶著全家大小搭上排在門前的人力車。今天必須低調,意味著馬車必須鎖在家
裡,車夫和馬伕都休息一天,讓外聘的人來做事。
梓妍一見到髒兮兮的座位,嘴巴就噘了起來。賀夫人拉著小女兒,逼她坐進其
中一輛。梓柔偷偷嘆口氣,招手要青杏跟她坐上最後一輛人力車。
「梓柔。」
梓柔停下動作,望向爸爸。
「你跟我一起坐最前面。今天人很多,不要走散了。」
梓柔點點頭,走向隊伍最前方,在車夫的幫助下坐上座位。賀維新跟在女兒後
面坐上車子,車夫抬起人力車前方的橫桿,深呼吸開始拉車。梓柔坐在車上,
隨著車輪上下震盪的頻率,綠色的光圈不安搖晃。車夫吆喝著要前面的人閃開
,人力車漸漸進入鬱光城的鬧區,周圍的光圈愈來愈亮,最後甚至壓過了人力
車前的燈光。
這不只是燈柱的功勞,許多平時不出門的居民,今天也提著燈籠走上大街,觀
賞遊街和行刑。圍繞在中心廣場旁的攤販都撤走了,夜市休息一天,換領主提
供的娛樂上場。
死刑台已經布置好了,為達官貴人準備的觀眾席也搭建起來,正等著先生小姐
們入座。賀家到得不早也不晚,正好跟在商會的代表後,幾位警備隊分隊長的
夫人自己聚成一團,坐在最底層的座位上。氣喘吁吁的車夫放下橫桿,伸手幫
忙客人下車。賀維新下車時踉蹌了一下,彆扭地掏了一袋刀幣扔在車夫高舉的
手上,吩咐他在死刑結束時立刻帶同伴回到原地。車夫連聲應是,拉起車子迅
速離開,好讓下一批車隊放客人下車。接在他們身後的車夫們都穿著制服,顯
見是私人的車夫。
「不知道什麼時候能看見領主的馬車。」跨上階梯走向座位時梓妍問道:「聽
說他的馬車是鑲金的呢!」
梓柔催她快點往上走,小心躲開其他人的視線。殿後的青幸帶著籃子坐到賀夫
人身邊,梓柔看得出來只有一個女僕在身邊讓媽媽非常焦躁,不斷地低聲要青
幸確認籃子裡的小東西有沒有帶齊。
「來了。」不知道是誰突然喊了一聲。
抬起頭的瞬間,梓柔還以為自己看見了覓奇。不過還好,並不是他,被穿著藍
衣的警備隊隊員押上廣場的人,都有著或黑或褐的膚色,深淺不一的頭髮一團
混亂,不如夜境人的烏黑柔亮。
七個都是日顯人,甚至還有一個女人。那女人生得很醜,厚唇大嘴像野獸一樣
。梓柔聽見身後某個商會代表的夫人,大聲發出噁心的嘖嘖響。
「真可怕不是嗎?」梓妍似乎已經忘記出門時的不悅了。「看看他們的樣子,
我們在議價所買東西的時候,怎麼都沒發現他們這麼醜?」
「我們是和通譯買東西,不是和他們。」心不在焉的梓柔隨口編了一個原因。
「我們又沒和他們面對面,怎麼會知道這麼多?」
大概被緊張的氣氛嚇到了,梓妍沒再多問尖刻的問題。抬頭望去大大小小的光
圈交疊在一起,在星光下一片迷濛,冷風刺痛梓柔的眼。最近天氣比較潮濕,
雖然天上的雲已經散去,這麼多人同時聚集在廣場上,還是悶得人全身發癢。
愈來愈多人擠進廣場,犯人被押上刑架,刑架另一邊的助手正搖著手把轉動磨
刀石,讓劊子手把斧頭磨利。梓柔原本以為會噴出火花,像演戲一樣的效果。
但事實上,現場沒有火花,只有磨人心神的吱吱聲,扯緊所有人的頭皮。
不知道為什麼劊子手和他的助手戴紅色的頭套,卻穿著藍色的制服。他們是警
備隊的成員不是嗎?警備隊的顏色是藍色,和底下圍觀的人臉幾乎是同一個顏
色,或者這又是另外一個光影的遊戲,還是暈眩帶來了幻覺?劊子手忙著做自
己的事,梓柔很好奇他知不知道身後的一個犯人已經哭出來了。
根據刑架上淡藍色的光圈照出來的色澤判斷,那個膚色黝黑的年輕人已經拉了
滿褲子,上頭和下身同樣溼答答。他哭著想往後退,可是架住他雙手的枷鎖並
不允許。梓柔不知道黑皮膚的人也能臉色發白。她沒看見覓奇,這麼多人聚在
這裡,他會躲在暗處,還是故意走進光圈最集中的地方?
「梓柔?」
耳邊突來呼喚,將梓柔從胡思亂想中驚醒。她很確定自己看見他的臉,只是一
閃神,有張醜怪的方臉又擋住了覓奇的身影。再定睛,兩人都消失了。
「你在看什麼呀?」梓妍附在她耳邊問。
「你看!」梓柔趕緊指向前方。「是領主大人和他的夫人。」
他們兩人都穿著亮眼的天藍色,除了拿伯和爸爸之外,梓柔很少看見有人胖成
他們那副樣子。銀色的頭巾錮緊領主的頭髮,讓梓柔聯想起裝在銀盆裡的黑苔
菜。領主夫人的長披肩上綴滿亮片,和周圍刻意低調的夫人小姐比起來,活像
節慶活動的丑角。
「亮片披肩?」梓妍嘟噥道:「早知道我就把我的銀髮夾戴出來。」
「閉嘴。」梓柔踩她一腳加強語氣,梓妍閉上嘴巴。
領主和夫人坐上專門為他們準備的觀禮台,身邊圍繞著鬱光城各大重要人物。
他們的觀禮台周圍圍著警備隊,隨時戒護他們的安全。接著,彷彿某個暗號般
,聖白殿的聖丁字多了一道光圈,廣場上細碎的聲音嘎然而止。
一列騎兵進入廣場,帶頭的正是拿威全。梓柔注意到不只是她,連廣大的群眾
都在他出現時打了個冷顫。她暗暗鬆了口氣,慶幸自己反應正常,不是因為做
賊心虛才害怕他。騎兵騎乘的生物看上去非常兇惡,實在很難相信傳言,說牠
們只吃乾草不吃肉。在梓柔看來,如果傳出有人被馬啃掉腦袋的消息,她一點
也不會感到驚訝。
護法官走上死刑台,所有人摒息等待。梓柔過去沒有機會細看行刑的過程,現
在突然坐這麼近,看著拿威全走到一干罪犯身旁,不禁有些訝異。原來人真能
像覓奇說的一樣,人前人後一個樣子。拿威全站上處刑台,舉高手上的紙捲,
對著廣場高聲朗讀。
「今日,鬱光城的子民們,我們逮捕了來自日顯的罪犯。根據嚴實的物證,誠
實可靠的證人舉報,我僅以領主大人賦予的權威,定他們死罪。這些日顯人假
借貿易的名,散播扭曲的思想,更以汙穢的圖文印刷,企圖將邪書散入我國。」
拿威全往前走,身邊的助手跟上,走到第一個日顯人身邊,拉著他的頭髮用手
上的燈籠照亮臉部。
「胡思‧卡爾來自咒闍利,被控以散布異端,定罪定讞。身為這一盜賊集團的
首領,他以最令人髮指的恐怖手段,汙衊女神神聖的地位,顛覆治安。
「楊‧路特,來自咒闍利,卡爾的第一助手。原籍福波愛蘭的他,背叛了自己
的祖國,投奔卡爾,為他的恐怖行動賣命。
「羅莎‧依南,來自咒闍利。醜陋的她涉及多起謀殺,更與情夫持械攻擊警備
隊員。可喜者,該女子情夫尼爾‧波特已於逮捕行動中擊斃,不再危害世間。」
「維利‧柴克伯,原籍福波愛蘭,遭控從事非法交易,偷竊語言,滲透夜境。
此人乃一干罪犯中,罪刑最為重大者。」
一個接一個,日顯人的臉攤在綠光中,讓全城的人都看見他們的尊容。觀眾有
人面露嫌惡,有人低聲咒罵,恐懼與憎恨在黑暗中發酵。在星空下萬頭鑽動,
在光圈照不到的角落,灰色的影子往前推擠,把鼻子探向刑架的方向,不安的
梓柔偷偷把腳縮起來,生怕有什麼東西沿著她看不見的邊緣,爬上她的圍裙。
這一切是怎麼了?為什麼她不能像以前一樣,待在附近的餐廳,等到行刑結束
就好?她知道附近的餐廳一定有包廂,供不想拋頭露面的夫人休息喝茶,享用
特別為她們製作的點心。都怪她自己,如果不是一時心軟,現在也不需要在這
裡受苦。
「更甚者,我們有十足的證據相信,這些日顯人謀害了受人敬重,前程光明的
拿玉裘小隊長。以我個人的立場,這是他們所有的罪名中,最可怕的一項。」
拿威全繼續宣讀日顯人的罪狀,人群一陣嘩然,又迅速靜了下來。台上現在不
只有一個憤怒的護法官,還是一個為了兒子痛心的父親。群眾懼怕他,更同情
他,梓柔可不認為這是好事。
「我個人帶著沉重的心情,希望各位伸出援手。如果又任何人知道拿玉裘小隊
長的下落,願意提供線索,慷慨仁慈的領主大人將會報以豐厚的獎金。而在那
之前,現在讓我們先將這些騷擾各位安寧的毒蟲,從女神的大地上抹去。我們
試圖將他們引回正軌,他們卻自甘墮落。如今,他們將為謀殺、叛亂、反動,
付出正義與司法索求的代價。」
劊子手帶利斧上場,助手用紅色的布袋蓋上犯人的臉。刑架四周的點燈人用鉤
子挑亮燈蕈,讓所有人都能看清楚刑架上發生的事。等到淡藍色的光圈穩定了
,劊子手舉起斧頭,俐落地向下重劈。
鮮血和尖叫聲同時爆出。
※
「不!」
「住口,他們會發現你的!」
「不要、不要殺他!」
「你——該死。」
「嗚、嗚、嗚——」
「我們被發現了,他們知道有人會來,早就準備好了。」
「嗚——不要、不要殺他們!」
「他們死了,我們得快跑。」
「為什麼?為什麼要殺他們?他們是無辜的,他們什麼都沒做——維利、喔、
可憐的維利……」
「不要再喊了,他們都死了。」
「為什麼?為什麼?不是他們做的,你知道不是他們做的,為什麼要殺他們?」
「我兩百年前也是這麼問我自己,可是直到今天,我依然沒有答案。」
「他們會有墳墓嗎?還是他們也會像我爸爸、媽媽一樣,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會
埋在什麼地方?」
「我看著她望著自己的墓穴,然後投身其中。」
「什麼?我聽不懂你說什麼——我們該怎麼辦?」
「我要保住你的命。是時候離開這片黑色的天幕,到另外一個地方去了。」
「哪裡?我能去哪裡?藍衣人追著我,你看,他們追過來了!老囉嗦你看,他
們追過來了……」
「不會再有人死在我面前,這是我的承諾。」
「爸爸、媽媽……」
※
覓奇尖叫的同時,羅睺迅速出手蓋住他的嘴巴和臉。
他只感覺到恐怖的窒息感襲來,下一秒整個人已經被甩上強壯的肩膀,像麵粉
袋一樣被扛著衝出人群。
「覓奇、老囉嗦先生!」
是阿峰的聲音,只是覓奇晃得頭昏眼花,沒有時間和力氣回應他。他感覺好像
有一段時間,消失在劇烈搖晃的世界中。他看不清也聽不見,只能任人擺布,
像斷了線的傀儡被人拖下舞台。光圈紛紛散開,讓路給狂奔的騎士,藍色的身
影迅速穿過人群,向兩人逼近。
「他們動手了嗎?他們死了嗎?」
「他們要的是你。」羅睺回答:「這是陷阱,他們裝模作樣是為了嚇唬和日顯
有關的人,就像清掃房子前要先揪出躲藏的老鼠。他們在四周設下陷阱,有任
何問題——」
覓奇沒聽見下半句。他們的速度突然停了下來,害覓奇差點滾下羅睺的背。悶
響傳來,羅睺轉過身時覓奇看見他手裡多了一把軍刀,一個警備隊倒在地上,
臉上都是鮮血。
「你殺了——」
鏗鏘聲從他背後爆出,接著又是一連串的呼喊和鐵器交擊。覓奇人在羅睺背上
晃到天旋地轉,對他屁股後的激烈戰況只能想像。羅睺單手持刀,應戰追上來
的警備隊。根據他側身時的縫隙,覓奇瞥見第二個倒在地上的身影,等羅睺再
轉身,一道血霧噴向覓奇的臉!
「女神呀!」
覓奇驚聲尖叫,但是這阻擋不了羅睺大開殺戒。軍刀在他手上彷彿一條毒蛇,
迅捷流利地撲向每個進入攻擊範圍的傻瓜,毒牙刀刀見血。平時只靠吼叫威逼
罪犯的警備隊,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六個人組成的小隊馬上成了六具倒在地上
的屍體。
羅睺轉身繼續向前跑,覓奇在他背上目送六個死人橫七豎八躺在巷弄裡。他們
拐回大路,根據他聽見的尖叫聲判斷,滿身是血的兩人一出現,四周立刻亂成
一團,所有人急著發出噪音逃跑。覓奇掙扎著溜下羅睺的肩膀,翻攪的胃酸幾
乎要殺了他。他靠在燈柱上,難過到像要死了一樣。
「你殺了他們?」
「沒錯。他們是衝著你來的,我們要往哪裡去?」
「我們可以躲回百伶巷,翁老娼的地方夠隱密。」
羅睺瞥了混亂的街道一眼。「不行。他們知道你出沒在百伶巷,這具身體的主
人也追到你的地方。我們不清楚他是否把這個情報透漏給同夥。不能回去,我
們得盡快離開這些人的勢力範圍。是時候離開這片黑色的天幕,到另外一個地
方去了。」
覓奇攀著牆站起來,再次感覺到自己的膝蓋感覺不錯,只可惜他的胃還記不起
安穩的日子該怎麼過。他有個奇怪的直覺,也許自己將再也想不起那些日子了。
「你能走嗎?」
「我不知道,他們有馬,我們馬上就會被追到了。」
「他們有馬?」
「怎麼了?」
「攻其不備。告訴我警備隊的馬在哪裡?」
「拜託告訴我你不是認真的。警備隊的馬廄有專人保護,要繞過大半個城市才
會到。在那之前,我們早就被人堵到了。」
「那要離開只剩水路了。」羅睺說:「碼頭在哪個方向?」
覓奇用力甩頭,想讓腦子清醒一點。剛才羅睺說了什麼?出海嗎?「你要搭船
出海?可是我們去碼頭的路上,同樣會有警備隊。而且話說回頭,誰會願意在
我們兩個通緝犯出海?」
羅睺皺起鼻子,覓奇不喜歡他這個表情。他看上去像在蹲廁所,正打算蹲出一
團髒徹底毀掉覓奇的人生。
「如果我讓你扛著我跑,你辦得到嗎?」
「你?我扛著你跑?」騎士不像是在開玩笑。
「沒錯,我們要來點混亂,你最好有心理準備。碼頭在哪邊?」
「西南方。」
羅睺二話不說,抄起膝蓋發軟的覓奇往前衝。
然後,彷彿嫌滿身血還不夠引人注目一樣,他一邊跑一邊用日顯話大喊,四周
太吵了覓奇聽不清楚他在喊些什麼。
計都!
他依稀聽見這個字,似乎是某個東西的名字。
計都!應召!
沒錯,差不多是這兩個字。
他為什麼要喊?怕追他們的人不夠多嗎?
警備隊半路殺出來,好險這次只有兩個人。羅睺刷刷兩刀,瞬間放倒兩人,腳
步幾乎沒有慢下來。他像一枝從弩砲中射出的火箭,咆嘯著衝向目的地,途中
所有的障礙都被他一一衝破粉碎。
大地在震動。
覓奇一開始以為是錯覺,等回過神來才發現真的發生地震了。震度不大,但是
在這慌亂的日子,足以讓人心驚膽跳,誤認末日來臨的前兆。地震多少拖累了
警備隊追緝的腳步,但是每當他們手上的燈籠從黑暗中出現,團聚湧向兩人時
,覓奇還是得用拳頭塞著自己的嘴巴,以免再次失控。
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夜。各種顏色的燈在門外、窗外來回搜索,雜亂刺耳的噪
音,拳頭敲在老舊的木板門上。他被人抱在懷裡,摀著嘴巴在狹小的空間裡被
人拋來丟去,最後塞進一個密不透風的箱子,金屬封死了他的出路。
鏗鏘!
十幾個人湧上,羅睺被迫把他扔在垃圾堆上,抽出綁在小腿上的隕劍。他一次
對付兩組人馬,沒有鋒刃的隕劍和銳利的軍刀一樣致命。左右手來回交錯之間
,沒有人能預料逼近的是無聲的刺擊,還是凶狠的劈砍。即使猜對了,能擋下
他攻擊的人也是少之又少。他的動作很快,一擊不中,下一招又跟著變換補上
,彷彿一團三頭六臂的旋風,呼嘯著衝出道路。
覓奇爬出垃圾堆,下意識想找個安靜的地方躲起來。他不該在這裡,他應該要
躲在某個黑暗的角落,靜靜地種他的蘑菇,然後靜靜地死去……
「跟上!」
羅睺收起隕劍,抓起覓奇逼他往前跑。燈光稍稍稀疏了一點,追趕的人變少了
,但這只是暫時的。在道路的盡頭,一大片綠色的光圈圍繞在碼頭的入口前。
「我們衝不過去的!」覓奇拉著羅睺,希望他慢下腳步。「我們快回頭,我知
道很多地方能躲,只要我們回去——」
「不行,我們現在要是回頭,就再也沒有機會衝出去了。」
「可是你一個人打不過他們!」
「誰說我是一個人?」他用力握了覓奇的手一下,覓奇不懂他的意思。四周的
景物還在震盪,但是那些青面獠牙的警備隊一點也沒有受到影響,舉高燈籠向
兩人湧來。覓奇想逃,但是羅睺拖著他往戰場裡衝。
他聽見馬蹄聲,回頭時果真看見了一列警備隊騎著馬,高舉燈籠跑出城鎮。帶
頭的人是拿玉裘,他帶著他那張歪曲恐怖的臉從地獄回來了。
「覓奇!」羅睺的大手及時撐住他,沒讓覓奇撲倒在地。
「我、我、走不動了……」
他們現在進退維谷,前方和後方都有追兵,雙方朝他們步步逼近。地鳴聲愈來
愈大,覓奇和羅睺被困住了。
他們死定了。
「你一定要振作。」羅睺在覓奇耳邊說:「要逃出去,我需要你幫忙。我只能
爭取到很短的時間逃命,你必須振作起來。等我倒下,快跑,找會動的船。」
不等覓奇回答,羅睺便彎腰把雙手貼在地上。
覓奇永遠記得這一幕;兩波藍綠色的浪潮湧向他們,從羅睺的手中湧出另一陣
無形的波浪,應和震動的大地往外擴散。波動往外擴散,騎兵的馬發出尖聲嘶
鳴,慌得陣腳大亂,扭頭拒絕往前。碼頭邊警戒的人牆先是一僵,隨即變成驚
惶失措的動物,四散尖叫逃命。
覓奇不怪他們,如果不是羅睺還蹲在地上,他說不定也會跟著逃跑。
遠方,長年黑暗的地平線被一道陽光割開,金紅色的光刺進所有人眼中。
日光帶來末日,夜境人崩潰竄逃,碼頭邊陷入混亂。
「快逃。」
沒錯,快逃,覓奇聽見了,終於弄懂羅睺的目的。
覓奇拉著羅睺的手,兩人直奔河岸,呼喚尋找願意收留他們的商船。拜陽光所
賜,他們面前的阻礙只剩下陸地和海水。包括警備隊在內,所有的夜境人都急
著逃命,以免被惡毒的日光殺死。災難擠在今天降臨鬱光城。地震撼動了城牆
的地基,日光將最後一絲安穩的布景燒得片甲不留,恐懼和混亂今天入主城市
。陽光愈來愈亮,互相踩踏逃命的警備隊,早已將覓奇和羅睺拋在腦後。
羅睺剛才說要找會動的船。
在這一團混亂之中,他們的確有可能逃出去。
賣貨郎想必不怕每天共處的陽光,而地震意味著災難。地震和陽光同時出現,
日顯人的反應可想而知。
他們將跟著陽光,快速駛向下游出海躲避這團混亂。
現在只要他們搭上其中一艘——
拜託,任何一艘稍停一下都好——
忽爾騎士癱倒在覓奇懷裡,差點沒把撐著他向前疾走的覓奇壓垮。陽光照亮羅睺
的臉,灰敗的臉色像個死人一樣。
「你怎麼了?」覓奇焦急地問:「你還好嗎?」
「不要管我,快找船。」羅睺的聲音非常虛弱。「我撐不了多久,日光很快就會
消失了。日光一消失,他們又要追上來了。」
他說的沒錯,日光愈來愈稀薄了。那個長得很像拿玉裘的警備隊正在重整隊伍
,碼頭旁的守備正重新聚集,燈蕈的光圈投向兩人。
他們好不容易突破封鎖來到這裡,不能放棄。如果羅睺願意拚上一條命打破封
鎖,覓奇再往後退縮就太不夠義氣了。可是他不會划船,周圍看起來也沒有人
願意伸出援手,能載他們逃跑的船已經上路了,覓奇得自己想辦法追上。
「你最好摀著鼻子。」覓奇鑽進羅睺的腋下,使盡全身最後的力氣,頂著他跳
進能凍死人的羅布河。
這是他這輩子做過最蠢的事。
冰冷的河水瞬間漫過覓奇的口鼻,羅睺的身體像塊石頭一樣壓在他肩膀上,拖
著他往河底沉。他呼吸困難,四周一片漆黑,冰冷慢慢滲透他的身體,關節結
成冰塊,再也沒有辦法移動半分。
真慘,他們好不容易擺脫追兵,卻要死在河裡。
即使如此,他依舊沒有放開羅睺的手。他們必須游得離岸邊遠一點,不能被抓
到,羅睺苦心救他,不是為了讓他被抓回去。死在河底也許悽慘,但如果被抓
,騎士剛才的努力也通通白費了。這個念頭像一道暖流,流過覓奇全身,重新
活絡他的肌肉。沒錯,他要往前游,只要他還有力氣,就要帶著救命恩人游下
去,他感覺——
感覺真的有一股暖流流過他身邊。
沉睡的女神終於願意眷顧他了?
覓奇遲鈍的腦子,過了好幾秒才想到顯而易見的事實。碼頭旁邊當然有暖流,
否則這附近的河水不就通通結冰了嗎?興建碼頭的時候,工程師會刻意鑿引溫
泉注入港區,好使河港能夠終年保持暢通。覓奇和羅睺想必正好搭上這股暖流
,在這混亂的一天意外乘上長年不變的規律,順流而下。
暖流拱著他們往外港漂去,刺鼻的氣味混在冰冷的牢籠裡,圍成一個厚實的繭
。覓奇感覺自己像被困在一層孢膜中,奮力想掙脫束縛迎向生命,可是那同時
形肖詛咒與祝福的水流卻不願輕易放手。水流帶著兩人迅速移動,不時有被驚
醒的魚,交雜著水草、石屑游過兩人身邊,在陰森的水底徘徊。漂移的光點彷
彿在嘲弄覓奇的知覺,分不清楚上下左右的他,緊緊抓住騎士的手。
到最後,他的墓穴就是羅布河的淤泥。在他失去意識之前,驀然想起說不定爸
爸、媽媽也是死在這裡。憑空消失在街頭的孩子,無端失去蹤影的賣貨郎,某
個洩漏秘密的通譯,大河裡藏著無數的秘密……
羅布河伸出手,一路把人和秘密拖走。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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