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撐一下。」藍歲晴默唸重複的四個字。「再撐一下。」
她必須執行百分之百的地毯式搜索,必須確定早已消失在過去的人沒有留下一絲一毫痕跡
將她再拖回地獄。
她必須理直氣壯面對過往夢魘可能帶來的未知狀況,如果真要走上法庭,她也要抬頭挺胸
昂首無愧。
只是,隨著她待在書房裡的時間越久,她的身體開始顫抖,環繞四周的聲音越來越激烈,
她幾乎可以感覺到空氣的波動,隨著一次又一次的抬手揮擊,她的臉頰會開始發熱、發腫
,她若撞到書櫃會流出鼻血,她必須閉上眼睛才能不看不聽不感覺,她……
身體側邊某個微弱的震盪驚動了她的神智,她像是拉住救命繩索般急忙摸索來源。
「妳上次說喜歡咖啡,新豆子,試咖啡?」
藍歲晴雙手捧住手機,點開螢幕時看見上頭顯示的人名與訊息後突然掉出眼淚。
低啞的嗓音穿透迷惑人心的虛假幻象直抵心底,莫名的安心感瞬間安定了她的心神,她想
起掩蓋在平靜無波的海平面底下的關心。
她笑了起來,顫抖的手差點按不出正確的字,重複刪刪減減,花了一些時間才將訊息傳送
出去。
「好,等我。」
簡單的幾個字給了她短暫清醒,她努力想像稍後見到谷清甯時會是什麼情景,谷清甯會端
出什麼杯子,杯裡承接的是什麼味道的咖啡,帶著什麼香氣,嚐進口中會在味蕾上爆炸出
什麼感覺,前段與後味會有多飽滿,是否回甘,而詢問她要不要喝咖啡的人是否會冷著臉
用清澈的雙眼凝望她,無聲等待她的評語。
腦中想像的畫面對抗著從四面八方包圍住她的腐敗記憶。
她必須儘快結束這件不得不做的事。
擦掉方才不小心滑落的淚水,藍歲晴重整旗鼓,凝聚注意力讓自己回到機器人狀態,精準
、緩慢、仔細檢查剩下的區塊,等她將整間書房都徹底翻過一次後,確定沒有發現依照存
證信函所述應該在她手上的物品,她環顧四周以眼神做最後的巡視後,轉身離開這個快要
令她無法動彈的地方。
她依循來時路以幾乎稱得上是小跑步的急速步伐一路奔回車上,直到雙手穩穩握住方向盤
時,她吐了口氣,才發現自己不自覺憋氣憋到肺部都要疼痛的地步。她大口大口呼吸著,
深鎖在連她都不曉得放在哪裡的記憶像是潘朵拉的盒子被打開後再也闔不上,眾多凌亂不
堪的畫面猶如鬼魅持續在身邊徘徊不去,她關不上如潮水一般湧來的影像,混亂、跳躍、
拼接、重疊,不斷在她眼前播放。
她果然還是太高估自己了,自以為經過了歲月與人生歷練,她已強壯到足以面對那道鎖住
所有尖銳疼痛的門,結果在奮力抵禦的狀態下仍被擊倒在地。
潘朵拉的盒子裡最後留下了希望,而她呢?當所有憤恨咒罵的不堪記憶全都從她自以為早
已切割丟棄的深處竄出,她是否可以看見藏在深淵的最底部仍殘留微弱的希望之光呢?
她想起鍾寧說過「希望是很有力量的信仰」,可是當時的她忘了問鍾寧,如果再也無法希
望了該怎麼辦?要怎麼做才能在感覺自己將要滅頂的窒息瞬間還抱持希望而奮力掙扎向上
呢?
一陣規律的震動傳來,堅定的搖晃力道在狹窄的車內空間裡震耳欲聾。
藍歲晴拿起手機察看,毫不意外即刻看見浮現於腦海中的名字。
「出去買東西,到了等一下。」
沒有催促她盡快赴約的急躁,沒有詢問她何時抵達的焦慮,沒有任何令人無法負荷的情緒
,谷清甯只是淡淡地說明狀況,以彷彿不在乎兩人何時見面的姿態按照日程做她自己的事
。
「好。」
藍歲晴真心笑了,在過往夢魘糾纏不休,仍在她耳邊、眼前尖叫著的時刻,她有點訝異自
己還笑得出來。
她的手仍然顫抖,回個訊息依舊花上了好幾分鐘,全身僵硬得好像血管裡流的不是血液而
是水泥,擁擠的畫面仍淹到她的頭頂,然而,她還保有一絲清醒。
發動引擎,調整座椅,扣上安全帶,藍歲晴看了一下後視鏡反射出的世界,帶點微光的昏
黑天際與車庫內的陰暗形成漸層色塊,她恍然大悟原來自己已經在書房裡耗掉整個下午,
其間似乎引起宅第裡工作人員的注意,但那完全不在她的考量範圍中,她甚至連自己和誰
點過頭、打過招呼都沒有放在心上。
這座宅第名義上仍是她的家,即使她從未歸屬於這裡。
打檔後踩下油門,藍歲晴熟練地操作車子駛出車庫前往下一個目的地。
在駛向「奔」的路上遠遠就看見層層堆積的烏雲逐漸壟罩整片天空,藍歲晴按下車窗,瀰
漫在空氣中的潮濕似乎更濃了些,悶熱感也讓穿著厚重外套的她感覺燥熱,被高樓大廈遮
住的另一端天空隱隱約約閃著亮光,看似即將迎接傾盆大雨的前兆。
她輕踩油門,加快了速度,雖然身上有傘,然而在她不確定車子必須停多遠的狀況下,能
夠盡快以一身乾爽抵達是最好的,更別說她此刻很需要一個安靜的空間稍作休息。
只是,幸運之神似乎不太喜歡眷顧她。
當她才在停車場停好車子時,擋風玻璃就響起清脆的敲擊聲,一滴、兩滴、五滴……直至
傾盆猶如瀑布沖刷,車裡迴盪的雨聲叮咚作響,讓人興起不如就此打道回府躲雨或待在車
裡哪兒也不要去的念頭。
某張覆滿冰霜而雙眼微彎的帶笑臉龐浮現在她腦海。
她想見谷清甯。
在她耗費全身精力對抗太多的今天裡,她想跟在關鍵時刻無意間拋給她一條繩索拉住她免
於墜落深淵的人見上一面,她想聽聽低啞宛若有人與她耳鬢廝磨的誘人嗓音,她想望入清
澈無偽的湖面洗去纏繞整天的幽暗畫面。
她想和谷清甯說話,即使她清楚自己目前的狀況不適合再有任何動作,她應該直接回家或
坐在車裡等待烙在靈魂上的劇痛平息下來,但是,她一刻都不想等。
更何況她給予了一個允諾,無論如何都要實現它。